三
2024-10-03 22:10:17
作者: 何香久
乾隆四十一年(1776)三月,朝廷取得了平定兩「金川」的大捷。
大金川,為四川金川土司莎羅奔兄之孫索諾木的地盤。小金川,是土司澤旺之子僧格桑的領地,兩金川聯合抗清,在周邊地區攻城略地,大有野火燎原之勢。大小兩金川,地不逾千里,人不滿萬戶,而朝廷用兵五年,費帑至七千萬兩,官兵七八萬人,役夫無算,這一場艱苦卓絕的對抗消耗了清政府的元氣。其原因,除了當地憑據山水之險,氣候又變化異常之外,也顯見盛世清廷所擁之重兵,乃世界上最龐大的「玩具兵團」。
因勝利來之不易,故乾隆皇帝十分看重平定兩金川的勝利,讓內廷翰林詩賦以慶,作此類文字,紀曉嵐是高手,自然當仁不讓,遂撰《平定兩金川雅》《平定兩金川頌》,歌頌乾隆皇帝的武功與聖明。其《平定兩金川雅》之序略謂:「惟我皇上命將出師,皆睿謨獨運,策形勢於萬里之遠,操賞罰於九天之上,指示駕馭,赴機若神。臣章句陋儒,雖不足測高深萬一,而叨荷恩遇,出入禁闥,仰見軍興以來,皇上宵衣批牘,旰食披圖;或羽書夜至,亦中宵宜授機宜,聖慮勤勞,越五年如一日。知經緯萬端,悉由乾斯。建牙秉鉞之臣,特稟成命效驅策耳。此尤千古帝王所未有也。然恭讀御製《大學紀功碑》一文,委曲詳明,方諄諄於兵非得已,絕不以武功耀萬世。則聖人之情,與天契合,風霆雨露,因物而施。纖毫無心於其間,益非區區管蠡所能窺見矣。……今聖天子驅馭虎貔,剪除狼虺,通亘古不通之險,其事越平淮萬萬。臣忝珥筆,其可不作為文章以歌詠休明。顧學殖荒落,詞不副意,不敢自為撰著,謹仿晉傅成集句為詩之例,裒輯唐人舊文,排比倫次,為雅詩十二章,以賡揚盛烈,昭示來茲。」
乾隆皇帝讀了《雅》《頌》,擊節讚賞。
與此同時,清除違礙書籍的工作,也在大力推進。對四庫館清理出來的違礙書籍,乾隆皇帝要一一過目,對地方查禁的圖書,也要求一律繳到朝廷的軍機處。之前,各省查禁的書是在地方上銷毀的。乾隆四十年(1775)九月,貴州巡撫韋謙恆上了一道摺子,建議各省查禁之書應就地自行銷毀,被乾隆大罵了一通,說你這小子怎麼這樣不懂事理?如此糊塗!幸虧貴州人老實,不開化,對查禁之書不見得有潛流傳播之事,這事如發生在江浙一帶,一聽說哪本書被查禁了,必定以為新奇,妄行偷看,甚至私自抄存,輾轉傳寫,這本書本來是禁書,反而傳播得更快更廣了,這成何體統!
從此以後,各省查禁的圖書,一概全部封箱,防止擴散,委派專員押送至京,直交軍機處。軍機處收到後,除了那些在運輸途中經雨水沾濕成塊難以翻閱的圖書,直接奏明銷毀,其他都要認真審閱,簽上意見,奏請銷毀。或轉交四庫館,讓館臣們協助把關,凡有違礙書籍,一定要經乾隆皇帝「親行檢閱」,才可進行下一步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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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諭令是直接下給四庫館的,紀曉嵐和諸館臣隨即對擬錄和未錄之書進行了認真的排查,整個選書過程,是過了篩子又過細羅。
對修書的工作進度,乾隆也催得很緊。乾隆四十二年(1777)三月,總裁舒赫德奏報當時未辦竣之書目十餘種,要求各派總裁分頭督辦。乾隆皇帝准之,諭軍機大臣明確各書辦理期限,以便按卯進呈。過了期限完不成,即由核處查參。因此很多人受了處分,被記過。
那些日子紀曉嵐簡直覺得自己好像烤在油鍋上一樣。所有纂修環節中出現的錯誤,作為總纂,他都難辭其咎。
軍機處將對紀曉嵐的處分呈報給了乾隆皇帝,但乾隆皇帝卻對紀曉嵐以特旨開恩。乾隆皇帝對軍機大臣們說:「作為總纂,紀曉嵐所辦書籍多於常人,出錯在所難免,以後詳慎辦理就是了。」
紀曉嵐和諸總纂、總校、總閱不敢有一絲懈怠,到了七月底,第二份《四庫全書薈要》已繕成三千二百餘冊。
而禁書的諭旨也一道緊似一道。從乾隆四十年(1775)開始,正月,令兩江總督高晉把應毀書籍並書板一併解京銷毀,三月,又下令銷毀陸顯仁《格物廣義》,五月十八日,下令查改《明史》《綱目三編》,閏十月十七日,查禁釋澹歸著《遍行堂集》、陳建著《皇明實紀》、江寧清笑生著《喜逢春傳奇》,閏十月十九日,重申查禁澹歸、陳建著述,連澹歸所住的丹霞寺僧人也受到了牽累。閏十月二十三日,禁毀僧人函可(千山和尚)詩集,下令追查他在瀋陽的傳人及碑刻。四十一年(1776)十二月,頒諭銷毀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板片,十二月十三日,對禁書盡職的江西巡撫海成給以嘉獎,同時嚴詞斥責「不實力查辦」的江浙督撫高晉、三寶、楊魁等人。每場文字獄案,都會在四庫館內引起一場集體恐慌。乾隆皇帝特別希望四庫館擔當起禁書「眼線」,對四庫館盯得也就比較緊。
紀曉嵐熟知這個江西巡撫海成,他是鍛鍊文字獄的幹將,整起手無寸鐵的文人來一點也不手軟。他之所以得到乾隆皇帝嘉獎,是因為他搜買呈送的禁毀書目前後共有八千餘部之多,遠遠超過各省,也遠遠超過了四庫館。這些封疆大吏,此時已將國計民生大事悉數置之度外,挖空心思查繳禁書,不擇手段地深文周納,或因之升官,或因之獲罪,全憑在查繳禁書中的表現和運氣,其結局往往讓人啼笑皆非。
有意思的是,對江西巡撫海成的嘉獎令還沒送達他手裡,乾隆四十二年(1777)十月,江西舉人王錫侯的《字貫》案就爆發了。
王錫侯,字韓伯,是江西新昌縣舉人,當年六十五歲,自三十八歲中舉後,連續九次會試落第。身名蹭蹬,生計不繼,他看到《康熙字典》這本書有不好用的地方,就想在這本書的基礎上再加工一下,於是對字典進行了刪改,另刻了一本《字貫》。
《康熙字典》是康熙年間由文華殿大學士張玉書等人奉詔而編的,共四十二卷,依據《字彙》《正字通》加以增訂而成,載古文以溯其字源,共收錄了四萬七千零三十五個字。這本書於康熙五十年(1711)印行,全書的音切、釋義,雜糅羅列,疏漏很多,後世學者指出其訛錯竟達兩千五百八十八處。
王錫侯編《字貫》,本意是依照《康熙字典》的分部方法,列其總字,註明類別、音切、釋義,又參照《爾雅》的體例,凡天、地、人、物四類,下分四十部,每部配以千字文。為什麼稱《字貫》?按照王錫侯的解釋,一個個字猶如一枚枚銅錢,需要一根繩子把它們穿起來。對於一種工具書,不斷進行加工修訂,使之更加科學化,這本身應該是一件好事。
但是王錫侯被他的一個同鄉王瀧南舉發了。
這個王瀧南,原本就是一個橫行鄉里、無惡不作的「光棍」。他和王錫侯是本族,也是仇家,時常尋隙構釁陷害。他告發王錫侯的罪名,是妄改《康熙字典》。
或許出於失察,海成對這事卻沒怎麼重視。接到舉報,海成給朝廷上了個摺子,請求先革了王錫侯的功名,然後查辦。乾隆皇帝親閱進到之書,翻了一下,以為不過尋常狂誕之徒妄行著書立說,擬批大學士九卿審看。及閱書前《凡例》,竟有一篇將康熙、雍正、乾隆三帝名字玄燁、胤禛、弘曆照原字書寫。
其實王錫侯意在提醒讀者,寫文章時遇到這六個字,一定不能寫全,或者少寫一筆,或者改用他字,否則就是犯諱。這原本是一片好心,但皇帝之名豈可以直呼?!乾隆皇帝大為震怒,於十月二十一日寄諭海成,速將王錫侯解京嚴審,並搜查其家及流傳各省書板。諭旨申斥海成對這樣大逆不道的行為竟然無動於衷,「豈有原書竟未寓目,率憑庸陋幕友隨意粘簽,不復親自檢閱之理?況此篇乃書前第一頁,開卷即見,海成豈雙眼無珠,茫然不見耶?抑見之而毫不為異,視為漠然耶?所謂人臣尊君敬上之心安在?而於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之義又安在?國家簡任督撫,厚給廉俸,豈專令其養尊處優,一切委之劣幕,並此等大案亦漫不經意,朝廷又安籍此輩屍位持祿之人乎!海成實屬天良喪盡,負朕委任之恩,著傳旨嚴行申飭[4]!」
緊接著,十月二十三日,又下諭申斥海成「實為昧盡天良[5]」。皇帝龍顏一怒,海成之輩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去王錫侯家抓人,株連九族,搞得雞飛狗跳,可是來不及給皇帝上第二道奏摺,朝廷處分的諭旨已頒發下來:
王錫侯以「大逆罪」,投入刑部大牢,刑部判決照「大逆」律凌遲處死,乾隆皇帝開恩從寬,改為「斬立決」。王錫侯的三個兒子、四個孫子,判斬監候,秋後處決。妻媳及年齡不滿十六歲的兒孫,都賞給功臣之家為奴。
更冤枉的是江西巡撫海成,儘管他在禁書運動中最積極,成為全國的榜樣,仍免不了為這一時的疏忽喪了身家性命,刑部判為「斬立決」。布政使周克開、按察使馮廷丞,降職為同知,受牽連的還有兩江總督高晉,也背了個降一級使用的處分。其他相關人等——卷首題詩的、作序的,全都一體治罪。
紀曉嵐感到困惑了。如果按王錫侯序言裡寫的「《康熙字典》所收四萬六千字有奇,學者查此字遺彼字,每每苦於找遍全書,掩卷而茫然」,至多算是「狂妄」,根本夠不上「悖逆」。以此定罪,無疑是雞蛋裡挑骨頭。至於犯了避諱,其實在所難免。因為五花八門的避諱實在太多,而且乾隆皇帝本人在這個問題上曾態度明朗地表示過寬容,針對雍正時代多有因觸避諱而受罰之事,乾隆皇帝剛一即位時就表示:「避名之說,乃文字末節,朕向來不以為然。」何以王錫侯案一下子升級成為欽辦重案?
館臣們心知肚明,這個案子是個大冤案。
而且所有的人全都知道,之所以這個案件震動全國,也全在於它是個大冤案。皇帝的用意再明白不過,像海成這樣為禁書建立了卓著功勳的人,尚因為一時疏忽掉了腦袋,看你們誰還敢空言塞責,他宣諭各封疆大吏:「各省地方官當共加感惕,務須時刻留心查察,倘所屬內或有不法書籍刊布流傳,即行稟報督撫,嚴加拿治[6]。」
王錫侯一案,將全國禁書運動推向了高潮。
王錫侯案帶來的直接影響,是此例一開,禁忌遂多如牛毛。墓志銘上因常用「皇考」作為亡父尊稱,竟被地方官指為悖逆。家祠匾額書「豆登常新」,也被仇家檢舉違礙,如是種種,人人自危。
各地官員把禁書當成頭等大事,紛紛設立書局,廣貼告示,恫嚇藏書之家,如不交出違礙之書,王錫侯就是樣板!浙江巡撫三寶別出心裁,他把全省的教職人員都分派回老家,讓他們深入到各親戚朋友家裡,細細訪查,而且把繳書的成績作為將來升官的依據,以繳書數目多少作為補用名次的先後排序。各地官員起而效尤,禁書運動從城市一直波及到偏遠鄉村的每家每戶。
過去禁書,重點在於前朝人著作。王錫侯案一出,查繳範圍始擴展到當朝人的著述。乾隆皇帝諭示:「朕令各督撫查辦應行銷毀書籍,原因書內或有悖理狂謬者,不可存留於世,以除邪說而正人心。是以舊人著作尚且應查,豈有現在刊行者轉置不問之理[7]?」由是,從宋元至當代,其間長達八百年之有關著述,均列入查禁之範疇。一時存放禁書的方略館書滿為患,連院子裡也堆得山一樣,四庫館臣更加人心惶惶。
這天下午,紀曉嵐退直回寓,剛轉過珠市口大街,突然間,一個人從胡同口衝出來,攔著轎子跪下。紀曉嵐正在轎子裡看書,聽到外邊吵嚷,下了轎子。
攔轎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衣裳襤褸,面色憔悴,雙手捧著一隻木匣,口稱:「紀大人,我等您三天了。」
紀曉嵐問:「等我?你是誰?」
攔轎人說:「大人二十四年(1759)典試三晉,那時小人是原平廩膳生,我名叫李定。我知道大人,大人卻不會知道我。小人曾數次落第,知青雲無份,在鄰縣教讀為生。二十年生聚教訓,寫了這部《面壁錄》,知大人現為國修書,不憚跣足數百里來到京師,向大人獻上。如蒙大人青目,則三生幸甚。」
紀曉嵐讓人打開木匣,裡面有抄本六卷,信手翻了翻,大驚失色。原來這部《面壁錄》是這個自稱叫李定的人的一部自著詩文集,其中多憂世感時之作,尤其是隨處充滿訕謗時政的妄誕悖謬之語,說「處士不應做官,做官就是欺世盜名」;詩中竟然有「夢裡哀鴻轉清明」的句子,還有將自己家廟妄稱「宗廟」等等,不一而足。忙讓僕從扭住這個獻書的人,把他送到兵部去審問。
當天夜裡,紀曉嵐說什麼也睡不著了。
他後悔這件事做得過於唐突,說不定,他這一送進去,就會釀成一個大案。即使釀不成大案,其結局也是可想而知的。
可是,如果對這件事置之不問,李定也一定會找別人去獻書,一旦因此成獄,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脫不掉干係的。
紀曉嵐回想著近年來的一連串文字獄大案,幾乎沒有一個涉案者能逃顯戮,而且還會殃及他的家人和親族。一個案子,往住牽扯進幾條人命,幾十條人命,甚至上百條人命。
又轉而想到,隨著文字獄之興,全國告訐之風隨之熾盛,一些大案往往不是因為涉案者真的寫了什麼悖謬之文,而是由於小人的告密和辦案人深文周納的羅織。難道自己也成了一個把別人推進火坑的「小人」?可自己最痛恨的就是小人呀!
一個最痛恨小人的小人?!
他又想起自己同侍姬明玕說的關於小人的那番話。
原來藏在自己身體裡的那個「小人」跑出來的時候,竟如洪水猛獸,不可阻擋。
他不敢設想下去,仿佛有一團隱蔽的火,在煎熬著他的靈魂。
[1]見《諭著杭州織造寅著親往寧波詢察天一閣房間書架具樣呈覽》,乾隆三十九年六月二十五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上。
[2]見《日下舊聞考》卷八十一。
[3]見《諭內閣著大學士會同吏部翰林院議定文淵閣官制及赴閣觀覽章程》,乾隆四十一年六月初三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上。
[4]見《高宗實錄》卷一○四三,乾隆四十二年十月癸丑條。
[5]見《高宗實錄》卷一○四三,乾隆四十二年十月乙卯條。
[6]見《高宗實錄》卷一○四五,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庚辰條。
[7]見《掌故叢編》第五輯《王錫侯字貫案》,乾隆四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日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