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3 22:10:13
作者: 何香久
乾隆四十一年(1776)六月初一日,文淵閣工程剛剛完畢,乾隆皇帝令制定文淵閣官制職掌及將來閣書管理章程:「文淵閣國朝雖為大學士兼銜,而非執掌,在昔並無其地。茲既崇構鼎新,琅函環列,不可不設官兼掌,以副其實。自宜酌衷宋制,設文淵閣領閣事總其成。其次為直閣事,同司典掌。又其次為校理,分司註冊點驗。所有閣中書籍,按時檢曝,雖責之內府官屬,而一切執掌,則領閣事以下各任之,於內閣翰詹衙門內兼用。其每銜應設幾員,及以何官兼充,著大學士會同吏部、翰林院定儀,列名具奏,候朕簡定,令各分職系銜,將來即為定額,用垂久遠[3]。」大學士舒赫德召集吏部及翰林院官員,商定文淵閣置領閣事二員,以大學士、協辦大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兼充,總司典掌。置文淵閣直閣士六員,以由科甲出身之內閣學士、少詹事、讀講學士等官兼充,同事典守厘輯之事。置文淵閣校理十六員,以由內班出身之滿漢庶子、侍讀、侍講、洗馬、中允、贊善、修撰、編修,檢討,及由科甲出身之內閣侍讀等官兼充,分司註冊總驗之事。
紀曉嵐當年正月擢侍讀學士,二月調侍講學士,文淵閣落成後又任文淵閣直閣事,日講起居注官,十二月又授京察一等。
紀曉嵐的官職一年內四次擢遷,看出乾隆皇帝確實對他恩寵有加。
民間因此曾有乾隆賜紀曉嵐侍姬之說,雖未可信,但這一年,紀曉嵐確實納了一妾。
這女子姓沈,祖先是長洲人,後來流落到河間府,她的父親就把家安在那裡了。她父母生下兩個女兒,沈氏行二。這女子只有十六七歲,長相很漂亮,頭腦靈活,極為聰敏,待人接物大方,一點也不像小家小戶的女子。重要的是,她還識字,從小受父親教誨,五經四書讀得爛熟,還寫得一手娟秀的小楷。沈氏經常私下對她姐姐說:「我不甘心做種田人的媳婦,而高門大戶又肯定不會娶我為正房夫人。將來我也許會成為顯貴人家的妾吧。」
沈氏去拜見馬夫人,馬夫人說:「聽說你自願做妾,妾也是很不容易做的呢。」沈氏恭敬地回答:「只是因為不願做妾,妾才難做。既然情願做妾,妾又有什麼難做的呢?」馬夫人聽了這話,對這個女孩子頓時生了幾分歡喜。
入洞房時,沈氏給紀曉嵐出了一個上聯,讓其屬對,曰:「月上東窗,個個孔明諸格亮。」紀曉嵐抓著頭皮,半天沒對上來。沈氏笑說:「今日難倒紀才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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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曉嵐喜歡沈氏的聰慧,為她取了個名字,叫明玕。紀曉嵐喜歡明玕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明玕長得有幾分像他前些年喜歡過的文鸞。
文鸞鬱郁病死後,紀曉嵐當時並不知究竟,過了幾年才影影綽綽聽到一些,也如雁過長空,影沉秋水。後來偶爾夢見文鸞,他想起自己寫過一首題秋海棠的詩:「憔悴幽花劇可憐,斜陽院落晚秋天。詞人老大風情減,猶對殘紅一悵然。」這首詩就是寫給文鸞的。
如今燈下看明玕,怎麼看怎麼像文鸞。那眼睛,那微微翹起的鼻子,還有那笑時不勝嬌羞的樣子。紀曉嵐對明玕講了文鸞的故事,明玕聽得淚眼婆娑。紀曉嵐沒想到,明玕到河間省父母回來,居然帶回一籃子連枝帶葉的「棗碼」。她說,這是她到三叔家棗園裡採摘的,那片園子裡的棗最好。
紀曉嵐從上面摘了一顆,咬在嘴裡,酥脆甘甜,家鄉棗林里的風撲面而來。明玕見紀曉嵐發呆,給他端了一甌茶,問:「老爺,你想老家了。」紀曉嵐一笑,點點頭,鋪開案上的紙,說:「早年我寫過《食棗雜詠》,有六首詩,我寫給你看。」
八月剝棗時,檐瓦曬紅皺。
持此奉佳賓,為物苦不厚。
豈知備贄謁,兼可登籩豆。
桂子不可食,馨香徒滿袖。
寫完這一首,紀曉嵐說:「崔爾莊那一帶,遍地是棗兒,收的棗比收的糧食還要多,所以人們感覺著拿棗待客有些不恭敬。豈不知這棗正是拜謁尊長最好的禮物,而且還可以作為祭禮祭品。」他又指點著講給明玕:「這兩個字——『籩』和『豆』,是兩種禮器,古代祭禮上專用的,竹子制的叫籩,木頭制的叫豆。還有下邊這一句,雖然桂子馨香滿袖,但卻不能吃。這樣說來,還是棗好呀。」
明玕說:「老爺說得對,前些日子長洲來了親戚,我爹送了他們一些小棗,親戚們可高興了。都說長洲那邊吃不到這麼好的棗,女人家生孩子才能吃上幾顆,珍貴得很呢。」
說著話,紀曉嵐又寫出了第二首:
青蟲蝕老槐,槐葉遂憔悴。
棗實朱離離,蟲乃生其內。
在外猶可除,在內焉能制。
此物豈不微,彌小彌堪畏。
紀曉嵐說:「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小人,這棗上生的蟲子,就像是小人,別看它小,越小越可怕。」
明玕問:「那什麼是君子跟小人的區別呢?」
紀曉嵐說:「君子跟小人,當然有很多的區別,最簡單的一條是,如果走在路上碰見一塊擋路的石頭,把它搬開的那個人一定是個君子,而馬上想到拿這塊石頭去砸誰的那個人一定是個小人。」
明玕點點頭。
紀曉嵐又說:「其實君子與小人,實際上的分別也沒有明確的界限。小人不見得一生都是小人,君子也不見得一生都是磊落君子。換一句話說,一個人可以有時候是君子,有時候是小人。只不過那個『小人』是藏著的,就像蟲子鑽進棗里一樣,在外面看這顆棗兒很光鮮,可裡邊都讓蟲子蝕掉了。藏在人身子裡的小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跑出來。」
明玕說:「老爺你把我說糊塗了。」
紀曉嵐嘆了口氣:「你一個女人,是不應該懂這些的。」
明玕說:「老爺說到小人,明玕倒是有兩個字要請教老爺。」
紀曉嵐說:「你說,哪兩個字?」
明玕就在紙上寫了一個「射」字,一個「矮」字。
紀曉嵐說:「這兩個字你應該是認得的呀。」
明玕一笑:「認是認得,不過我琢磨,古人造這兩個字,好像把意思弄顛倒了。」
紀曉嵐唔了一聲。明玕說:「老爺你看,這『射』字由『身』字和『寸』字組成,身高一寸,應該念『矮』,不應該念『射』。這個『矮』字呢?由『矢』和『委』組成,是人彎著腰身拿著一張弓,應該念『射』。」
紀曉嵐哈哈大笑:「好啊明玕,你動腦子了。不過依我看,這兩個字還真沒造錯。先看這個『射』字,身高一寸,怎麼能念射?就是因為這個身高一寸的傢伙是個真正的『小人』,小人殺人不用刀,但可以含沙射影,所以念射是應該的。再看這個『矮』字,弓著身子拿著弓,隨時準備放暗箭,這樣的人就是小人,所以只能念矮,不能念射。」
明玕笑道:「老爺這一說,明玕也明白了一些。造字的古人太了不起了,他好像早就把人世間的一些道理悟出來了。」
紀曉嵐嘆了口氣:「人生識字糊塗始啊。」接下來又寫了第三首:
東海逢安期,食棗大如瓜。
物類或殊常,聞者以為夸。
豈知玉井蓮,乃有十丈花。
鯤鵬談變化,焉可疑南華。
明玕說:「我明白老爺的意思了。這一首與其說是談棗,不如說是談天道物理。物類殊常,鯤鵬變化,自然而然。這是老爺常講的莊子《南華經》中的真意嗎?」
紀曉嵐頷首沉吟。過了一會兒又說:「真想回到老家,種上一片棗林,學那仙人安期生,以棗為食,倒也淋漓快意。可惜莊子能逍遙自由,我卻是作繭自縛,作繭自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