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此時，乾隆皇帝正在熱河避暑。直到十月初，乾隆從熱河迴鑾，降旨讓紀曉嵐至密雲迎駕。

  這個時期中國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蒙古土爾扈特部回歸。

  土爾扈特部是一個遊牧的蒙古族部落，最早生存於塔爾巴哈台附近雅爾地區（相當於現在哈薩克斯坦共和國境內塔爾巴哈山以南地區），明末西遷至額吉勒河下游（即現在的伏爾加河下游）。他們不堪忍受沙俄政府的奴役，在部落首領渥巴錫的率領下，於乾隆三十六年（1771）正月，十七萬土爾扈特人起程回歸祖國。一路上經歷了沙俄軍隊的攔截和難以想像的艱難險阻，到九月，終於回到中國境內。乾隆皇帝在承德避暑山莊接見了渥巴錫，並給予他很多賞賜，封他為卓哩克圖汗。卓哩克圖，蒙語是「英勇」「強悍」之意。

  

  九月十三日，渥巴錫隨同乾隆皇帝放圍三天，清政府對土爾扈特部蒙古大小首領均封了爵位。渥巴錫一行在避暑山莊住了近半個月，參加了乾隆皇帝舉辦的萬樹園、溥仁寺賜宴，賞燈宴，參加了普陀宗承之廟落成典禮。渥巴錫與喀爾喀、內蒙古、青海、新疆等地少數民族王公貴胄一起參加大法會，瞻仰禮佛。乾隆皇帝在普陀宗廟內建立了「土爾扈特部全部歸順記碑」和「優恤土爾扈特部眾碑」。

  土爾扈特部的回歸讓乾隆特別激動，因為這個事件再生動不過地昭示出大清朝皇恩浩蕩、威加四海的盛世氣象。所以在密雲乾隆皇帝一見到迎駕的紀曉嵐，就命他作詩紀念。

  儘管紀曉嵐在烏魯木齊的發配生活中無心舞文弄墨，但那份才氣卻是磨不掉的。況且西域的流放生活，使他對民族之團結與融合有了感同身受的理解，他一氣呵成，寫下了《御試土爾扈特全部歸順詩》五言排律三十六韻，中有「醲化超三古，元功被八紘。聖朝能格遠，絕域盡輸誠。往者星孤指，俄然月窟平」「隨陽都似雁，出谷盡如鶯。喜迫層宵路，無辭八月程。自歌唐莋曲，不假貳師征」「黃龍何用約，白馬不須盟。恰值慈雲普，方恢壽宇宏」「雀方隨日馭，大獮待霓旌。益地圖新啟，鈞天樂正鳴」之句。乾隆皇帝大喜，十月初七日下諭：「紀昀著加恩賞授翰林院編修。」這個官是正七品，紀曉嵐三十四歲初入翰林時就是這個職位。這回等於是十四年轉了一圈，一切從頭開始。

  從烏魯木齊回來後，小狗「四兒」對於祿、趙長明、劉成功、齊來旺這四個人總是惡狠狠的，只對老僕咸寧親熱。有一天，紀曉嵐當直回來，發現「四兒」被人毒死，問於祿等人，於祿稱可能是盜賊所為。紀曉嵐十分傷心，他心裡明白肯定是於祿等人害死了「四兒」。他讓人找了塊地方，把「四兒」埋葬了，還想在「四兒」墳前塑上於祿、趙長明、劉成功、齊來旺這四個人的跪像。聽從老僕咸寧的勸告，他沒這樣做，只豎了一塊「義犬四兒墓」的碑。又在於祿等人住的地方題了一塊匾，曰「師犬堂」。

  一天，紀曉嵐翻檢整理舊日箱篋，偶然間從箱子裡找到一把泥金小扇。這把扇子是十年前座師介福先生所贈。他輕輕地打開扇面，泥金扇面已經泛黃，上面有介福先生題詩二首，手澤宛然。那一年，作為副都統的介福先生扈從南巡，千里迢迢寄來這把扇子，可沒多久，他便死在回京的路上，扇上題詠成為絕筆。看著這把扇子，老師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紀曉嵐淚眼模糊。

  介福字受茲，一字景庵，號野園，滿洲鑲黃旗人，雍正十一年（1733）成進士。他迭掌文衡，曾四主鄉試，四主會試，兩任學政，其他雜試不可勝數，有清以來，無人出其右。

  介福一生為官清正，死後家中貧寒，還是紀曉嵐聯合同門，為之捐金辦理了喪事。

  如今睹物思人，紀曉嵐百感交集，追和二絕：

  徑跨鯨魚汗漫遊，朱門客散冷如秋。

  十年梅雨泥金黦，尚有詩情扇上留。

  劉井柯亭事事新，瀛洲不改舊時春。

  侯芭灑淚收遺草，頭白門生剩幾人。

  （《先師介野園先生壬午春扈從西湖以詩扇寄示俄聞

  負杖逍遙矣蓋絕筆也壬辰長夏偶於笥中見之不勝

  存亡之感追和二絕不知涕淚之縱橫也》）

  侯芭是東漢時人，揚雄的學生，老師去世後，為之守孝三年。紀曉嵐以侯芭自況，抒發自己對恩師終生追崇之情。想起恩師身後的淒涼，不免心中惆悵。

  乾隆皇帝對紀曉嵐的才情始終是欣賞的，還像以前那樣，時常把他召到南書房，吟詩屬對，留下很多佳話。

  紀府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和紀家走動的人一天天多了起來。像紀曉嵐這樣因罪謫戍，又很快回京做官的人，還沒見過幾個。而且紀曉嵐重新回到乾隆皇帝身邊，又成為乾隆的寵臣，所以一些人爭著和他交往。經歷過世態炎涼，紀曉嵐內心平靜了許多。他仍然出席朋友的文酒之會，仍然像以前那樣幽默風趣，喜歡和所有的人開沒深沒淺的玩笑，從表面上看不出他有任何的變化。

  此時，紀曉嵐虎坊橋舊宅已贖回。紀曉嵐的老宅，進行了一番修葺，又恢復當年的規制。紀曉嵐在院子裡親自栽了一株紫藤。

  正在紀曉嵐為整修舊宅邸忙碌之時，侍姬郭彩符去世了。

  郭彩符病重時，紀曉嵐的朋友請來一位郎中診治，郎中信誓旦旦，表示藥到病除，只是要求紀曉嵐給他題個堂額，再配一副聯句。郭彩符用了這位郎中的藥，病情反而更加重了。紀曉嵐為之題了「明遠堂」一額，取「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之意。謂此醫只當祝其不行（不必行醫），便是無量功德。又贈其二聯，一系假借孟浩然詩句：「不明才主棄，多故病人疏[7]。」一系集唐人詩句：「新鬼煩冤舊鬼哭，他生未卜此生休。」（上聯出自杜甫《兵車行》：「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下聯出自李商隱《馬嵬》詩：「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為卜此生休。」）集而成聯，不但對仗極工，亦是嘲諷庸醫的妙句。紀曉嵐府中屢為庸醫所誤，對庸醫恨之刺骨。所以他後來寫作《閱微草堂筆記》，多有譏諷庸醫之作。

  郭彩符病情轉劇，日漸沉綿，遂以不起。郭氏歿後數日，一個天氣晴和的日子，紀曉嵐親手把郭氏穿過的衣服，一件件攤在席箔上晾曬，荼花瓣灑落下來，覆蓋在上面，暗香隱隱，殘紅如雪，紀曉嵐不免悲從心生，感賦二詩：

  其一：

  風花還點舊羅衣，惆悵酴醾片片飛。

  恰記香山居士語，春隨樊素一時歸。

  其二：

  百折湘裙颭畫欄，臨風還憶步珊珊。

  明知神簽曾先定，終惜芙蓉不耐寒。

  （《如是我聞》卷三）

  紀曉嵐本人的感情生活，是典型的顯貴方式。乾隆五年（1740）紀曉嵐十七歲，娶長他兩歲的馬氏為妻。馬氏有大家閨秀風範，聰慧通達。對於紀曉嵐的廣納妾媵，為他張羅婚事的同父異母兄長紀晫不予禁止，他的髮妻馬氏也能包容。馬氏出於名門，紀曉嵐對這門親事是滿意的。他之所以對馬氏還滿意，一是因她比較顯赫的家世，二是因為她賢淑的女德。紀曉嵐後來在他的《閱微草堂筆記》中，對他這個妻妾眾多的大家庭的和諧津津樂道，他說，他的原配夫人馬氏能夠像疼愛自己的女兒一樣疼愛他的妾室，妻妾之間情同母女，而沒有像一般妻妾的「勢於水火」「情同冰炭」，全在於馬氏的悲憫情懷和妾媵的善解人意。

  在成群的妾媵中，紀曉嵐最喜歡的有兩個，一個是郭彩符，一個是後來的沈明玕。他為郭彩符寫的這兩首詩極盡纏綿悱惻，而他後來為馬氏寫的祭文卻充滿著禮教，而少有愛戀之情。

  不久之後，有位朋友送來一張《八仙對弈圖》，請他題詠。其圖為韓湘子、何仙姑對局，五仙旁觀，而李鐵拐枕酒葫蘆酣然入睡。紀曉嵐在畫上題了兩首詩：

  第一首：

  十八年來閱宦途，此心早似江中鳧。

  如何才踏春明路，又看仙人對弈圖。

  第二首：

  局中局外兩沉吟，猶是人間勝負心。

  那似頑仙痴不省，春風蝴蝶睡鄉深。

  （《有以八仙圖求題者韓何對弈五仙旁觀而李沉睡焉為賦二詩》）

  這兩首詩，把他此刻的心境烘托得十分恰當。在詩中，紀曉嵐對「世事如棋」發出感慨，然而他自己心裡也明白，要真正摒除掉人間的勝負之心，嚮往「春風蝴蝶睡鄉深」的悠閒境界，只不過是一種心靈境域的憧憬而已。

  [1]見《劉文正公觀銘》，《紀文達公遺集》文卷十三《銘》。

  [2]見《姑妄聽之》卷二。

  [3]見《題硯篋》，《紀文達公遺集》詩卷十二《三十六亭詩》。

  [4]見昭槤《嘯亭雜錄》卷十。

  [5]見邊連寶《病餘長語》卷十一。

  [6]見《書劉石庵相國臨王右軍帖後》，《紀文達公遺集》文卷十一。

  [7]見孟浩然《歲暮歸南山》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