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3 22:08:58
作者: 何香久
有一天,軍吏拿來十幾張文書,捧著筆硯請紀曉嵐簽批,說:「凡是客死在這裡的人,其靈柩回家鄉,照例要給文書,不然死者的靈魂就不能進關。」因為這個文書通行陰曹地府,所以不能用硃筆簽發,上面的印也是黑色的,文書上的字跡極其低劣。紀曉嵐說:「這不過是里中小吏們變著法子撈錢罷了,應該廢掉這個規矩!」
過了許多天,有人向他報告,說墓地里有鬼哭,是因為那些遊魂沒有文書回不了家鄉。紀曉嵐又斥責這是胡說八道。這樣反覆斥責數次。有一回他的同事宋吉祿在印房忽然昏倒,醒來後說夢到他母親來了。不一會兒,台軍呈上一封公文,打開一看,是哈密縣報告宋吉祿的母親千里迢迢來看兒子,死在路上。宋吉祿哭得死去活來,紀曉嵐不知如何安慰他是好。
傍晚,他一個人徘徊在墓園,夕陽下,白草淒淒,直接寒雲。一眼望不到邊的墳墓讓他頓生無限淒涼。回到印房,他簽發了那些文牒。雖然他知道鬼哭之事荒誕不經,可那麼多把性命拋在西域的戍卒,讓他的心靈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不是鬼在哭,而是活著的戍卒在哭啊!紀曉嵐東歸時寫了一首詩,專記此事:「白草颼颼接冷雲,關山疆界是誰分。幽魂往來隨官牒,原鬼昌黎竟未聞[4]。」鬼魂出西域,竟然也須憑官府的文書,如此驚天地而泣鬼神的故事,是寫過《原鬼》的韓昌黎聞所未聞的。
乾隆三十五年(1770)冬天,紀曉嵐在印房收到了新任肅州道觀察吳公發來的兩件牒文。一件牒文是關於一位戍卒因其父病重無人贍養,讓軍屯令其回老家,另一件是其夫游塞外而其婦貧苦無依,移文促之歸原籍。紀曉嵐讓書吏起草相關文書,書吏笑說:「這位吳觀察也太瑣碎了。」紀曉嵐說:「這位吳公,兼轄關內外,位高權重,一病翁、一貧婦失所,皆能自達於官,由此可知,四境之生民疾苦無一不達於官。一病翁、一貧婦失所,而官肯為之移文四千里外,則耳目之下必無廢事。這樣的官,才真正是有作為的。」
對於這位吳觀察,紀曉嵐是有過了解而且非常崇敬的,他曾在寧夏執政,政聲遠播。前不久,紀曉嵐同烏魯木齊千總趙俊往吉木薩爾勘察屯田,這位趙千總是寧夏人,途中紀曉嵐問起吳觀察的事,趙千總極口讚譽,問起吳觀察在寧夏處理過什麼大事,趙千總卻舉不出一個例子。紀曉嵐感到很奇怪,趙千總說:「寧夏西界賀蘭山,是個重鎮,番與漢共處、兵與民共處,回部聚居,又與兵民共處,其錯綜複雜,不是一般地方可比的。如果出了事再治理,好比一個人病已形成,來如山倒,去如抽絲,那就困難了。平時注意調劑措置,猶如大醫治未病之先,雖不見功,而功莫大焉。因為這位吳公在治理寧夏時沒有處置過什麼大事件,所以更能稱得上是一個良吏。」
這件事讓紀曉嵐感慨萬端。說來也是天緣湊巧,後來,紀曉嵐接到了恩命賜還的御旨時,這位吳觀察正好到巴里坤來勘察屯田,相遇於闊石圖嶺。紀曉嵐和他共宿軍台,對床長談。紀曉嵐提起了前事,吳觀察只是謙遜地笑笑。
不知不覺,紀曉嵐迎來了他到西域後的第二個春節。
西域過年,也大鬧社火,從正月初一鬧到十五。城南城北,處處歌舞聲喧。各種車子——犢車、驢車、馬車塞滿長街。到了夜間,各屯爭放焰火,烏魯木齊夜空綻放一片璀璨的火樹銀花。
遣戶中人才聚集,鬧社火自然會各顯神通。扭秧歌、高蹺、竹馬,無所不有,甚至還有猜燈謎的所在,一片紅燈籠挑在高竿上,紀曉嵐看了一遍,見那些燈謎大都怪誕荒唐,連他這個翰林院中的學士也猜不出來。
孤木地屯和昌吉頭屯都以舞獅著名,兩個屯互相比賽,難解難分,把圍觀的人看得眼睛發直。昌吉頭屯的人舞酣之時,獅子嘴裡忽然噴出五六尺紅箋,大書「天下太平」四個金字,隨風飄舞,眾人一片喧呼。因其技藝壓倒全場,而獨占鰲頭。
來自山西、陝西、甘肅和內地諸省的遣戶,把當地的戲曲帶到西域,所以烏魯木齊社火中的演劇也十分熱鬧可觀。
遣戶中不乏演藝奇才,有個外號叫「鱉羔子」的藝人,平日生活散淡,邋裡邋遢,從來不洗臉,但他唱小生卻唱得出神入化,成為人們追捧的紅角。遣戶何奇,能用楚調唱《紅綾袴》,讓聽者陶然忘情。有一位劉木匠,三十多歲,卻能唱旦角,裝扮起來如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使人莞爾。最是那個演丑角的簡大頭,相貌醜陋,平常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一旦上了戲台,卻像換了個人,隨口詼諧,妙語連珠,口若懸河,千變萬化不相重複。最拿手的絕活兒,是能半邊臉哭半邊臉笑,僅這一著,滿京城的名丑也沒人能超過他。還有說書人孫七,能演說大部頭稗官野史,掀髯抵掌,聲音笑貌,一一點綴如生,那惟妙惟肖的聲口,博得場場喝彩,人們直把他比作詼諧的柳敬亭。這些草根藝人和他們的草根藝術,拓開了紀曉嵐的另一個世界。
烏魯木齊民風奇異,正月十五日簫鼓迎神之會尤為熱鬧,諸州商賈各立一會,更番賽神。各行各業都有自己敬奉的神明,比如剃頭匠敬的是羅祖,每逢賽會,剃頭匠們皆赴羅祖祠前,焚香膜拜,四五日不能執業,所以這裡的男人正月十五以後的一段日子一般是不剃頭的。紀曉嵐把這些都記載在他的詩文中。
那一天和印房烏魯木齊到秀野亭散步,他們看見一個維吾爾年輕人在樹林裡訓練一隻獵鷹。鷹是那種逃生不得、毋寧求死的猛禽,而此時,這隻鷹已經被挫傷了銳氣,它的眼睛昏黃,毛羽蓬亂,在木架上無精打采地站立著,紀曉嵐看見,這隻鷹的雙腿在瑟瑟抖動。
印房烏魯木齊認識馴鷹的人,他向紀曉嵐介紹,這個馴鷹的小伙子名叫阿布力孜,是一個出色的獵手,他馴出的獵鷹每一隻都是最棒的。
阿布力孜說,這隻鷹在懸木上不吃不喝已經三天了,再繼續下去的話就會僵死。
人與鷹的相持是十分殘酷的,阿布力孜一手拿著血淋淋的肉條在誘惑鷹,一手晃動著懸木不讓鷹得到休眠,折磨著這個桀驁不馴的生靈。他還彈奏熱瓦甫,一遍又一遍唱著《色勒利瑪》,印房烏魯木齊就把他唱的歌詞翻譯出來:
像父親那樣的親人在哪裡?
像母親那樣的恩人在哪裡?
在苦難中煎熬的時候,
像母親那樣的神靈在哪裡?
直到鷹沉醉在音樂中,最終,接受了鮮美的肉條。阿布力孜說:「今後它將學會在音樂中進食。」
印房烏魯木齊說:「紀先生您知不知道,這世上活得最長的鳥就是鷹了。」紀曉嵐很驚奇:「是嗎?」烏魯木齊說:「是啊。咱們天山的鷹,能活七十多歲呢。」
紀曉嵐說:「那可真算得上是老壽星了。」
烏魯木齊說:「不過活到七十歲可不容易,它得先經歷一番生和死的選擇。到了它四十歲的時候,它的爪子就老了,不大容易抓得住東西。它的喙也變得又彎又長,翅膀也沉重了,飛起來很吃力。這個時候它只能在死去和新生之間做出一種選擇。如果選擇活下去,它就得經歷一番大痛苦,先是把又長又彎的喙在石頭上用力擊打,直到完全脫落。等新喙長出來,再用新喙把爪上的又老又硬的指甲一根根拔掉,讓它慢慢長出新指甲。最後再把翅膀上的大羽一根根拔出來。這個過程會很漫長,差不多五個月,一百五十天。直到長出新羽毛,它才變成了一隻新的鷹,重新翱翔在天山上空。」
這樣的話語猶如一聲響亮的鐘鳴撞擊在紀曉嵐的心壁上,他的眼睛為之一亮。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在痛苦中脫胎換骨,才有新生。
一次偶然的機會,紀曉嵐同副總兵毛功加將軍到烏魯木齊虎峰書院閒走,沒料想這座書院的山長竟是他的同年楊逢元。楊逢元是安徽六安人,在廣西一個縣做知縣,因獲罪,比紀曉嵐晚一年發配烏魯木齊,老同年在幾千里外的西域相逢,又喜又悲。
中午,楊逢元置酒小酌,席間毛老將軍向紀曉嵐傾述了自己在西域戍守多年的經歷,紀曉嵐感慨萬端,就寫了一首詩:「雄心老去漸頹唐,醉臥將軍古戰場。半夜醒來吹鐵笛,滿天明月滿林霜[5]。」毛將軍是個武人,不解詩文,紀曉嵐也沒留稿,楊逢元卻記下了。不但記下了,還把這首詩寫到了關帝祠的牆壁上,只是怕給他的老同學招來什麼不測,沒署名字。正好那天有位道士經過,這首詩就被人們傳為「仙筆」。
自從到了新疆,紀曉嵐絕口不談詩文,也不說破此事。在他接到恩命召還的御旨後,將士和戍友舉行宴會為他餞行,有人又提起那首仙筆,他這才說破。
[1]見李伯元《南亭筆記》卷五。
[2]見《鄉音解頤》卷四。
[3]見《竹葉亭雜記》卷五。
[4]見《烏魯木齊雜詩》。
[5]見《書贈毛副戎》,《紀文達公遺集》詩卷十《三十六亭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