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22:07:52 作者: 何香久

  這年九月,紀曉嵐受命出任福建學政。

  學政的職責為「掌一省學校士習文風之政令[2]」,是朝廷派往各省專掌生員之考課黜陟的官員,按期至所屬各府廳視察考試,稱為「案臨」。在侍郎、京堂、翰林、科道、部屬等官中,選進士出身者,由皇帝親自簡派,三年一任。不問本人官階大小,在充任學政期間,與督、撫平行。

  按定例,學政「一經領敕,次日即行赴任[3]」,紀曉嵐十月初八日出都,那麼多的親朋、同僚、門生都來送別,車子走出好遠,送行的人還在遙遙揮手。

  紀曉嵐《督學閩中十月初八日出都作》記其事:

  銜命臨丹徼,承恩拜玉階。

  使車新就道,行篋半攜書。

  

  原隰懷征路,雲霄戀直廬。

  寒宵如有夢,只傍紫宸居。

  閩海攜家去,征驂夾路看。

  雙旌隨驛使,十月出長安。

  舊學荒蕪久,殊恩報稱難。

  殷勤語妻子,莫避曉霜寒。

  又為送行的及門弟子劉權之、諸重光、孟生蕙等留詩:

  祖帳青門握手頻,監岐猶自語諄諄。

  皇恩四度持文柄,遠道三年別故人。

  天上鵷鸞懷故侶,園中桃李待新春。

  明時稽古多榮遇,努力京華莫厭貧。

  (《留別及門諸生》)

  一路上官吏設宴迎送,說不盡長亭短亭。馬夫人帶明玕等三位侍姬相伴同行,偎紅倚翠,雖然寒風料峭,心中卻有融融春意。

  出都後一路南行,正好路過他的家鄉河間府地面。

  河間太守,早率一干僚屬,出郊迎候皇帝欽點的學使大人。紀曉嵐賦詩相酬:

  長亭相見一停車,斜照疏林認隼。

  五馬敢勞迎驛使,雙旌本自引天書。

  枍榆舊社猶前日,風雨孤村有敝廬。

  我是州民應下拜,邑人莫擬馬相如。

  (《河間太守郊迎賦贈》)

  紀曉嵐這首詩用了一個典實,漢武帝元光六年(前127年),司馬相如奉命出使西南夷,經過故鄉蜀地,「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4]」,紀曉嵐借這個典故說,我本是河間府的州民,應給父母官下拜才是,鄉親們也不要像當年蜀地父老迎接司馬相如那樣給我這麼隆重的禮儀。

  「南京到北京,御道十八弓」,紀曉嵐的出生地獻縣,就在御道出入京都的第一道「弓背」上,在城南約二十里處的滹沱河上,跨著一座風格卓異的石橋,名為單橋,亦稱「善人橋」。這座橋始建於明崇禎二年(1629),十載方成。這座橋與趙州橋結構上有些相仿之處,五孔四卷,長約二十多丈,寬可容兩車並行,橋上石雕難以數計,望柱上雕的獅子和猴,神態各異,絕不重複,橋欄雕神仙故事和雲龍花草,最稱精絕。單橋正在御路要衝,每天過往的人川流不息。

  當時河間府一帶正鬧大饑荒,雖冰天雪地,逃荒的人仍不絕於路。

  路過單橋驛站,抬轎子的驛卒由於幾天沒吃上飯,失腳跌倒,把學使大人摔出轎外。驛卒誠惶誠恐跪倒謝罪,紀曉嵐一問訊,知道緣由,忙攙起驛卒,賦詩相贈:「失足尋常事,疲癃不汝嗔。忍飢今幾日,我是故鄉人[5]。」

  出了滄州地面,過阜城、景州,就到了德州。夜宿陵縣,驛館裡籠著炭火,尚寒氣逼人。紀曉嵐擁衾而坐,感慨萬端,少年時代,他曾同天津的李秋崖(國柱)、德州的田白岩(中儀)一起讀書論文,談狐說怪,可如今這兩位摯友皆已作古人。滑稽玩世的田白岩死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至今已四年光景。一介微官,英年早逝,死後沒有留下任何田產,連子嗣也沒有一個,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當時紀曉嵐曾寫下《哭田白岩四首》,椎心泣血,如今感物傷情,再賦《悼田白岩中儀二首》,其第二首謂:「焚香掃地一官清,修到梅花是幾生。舊宅於今應好在,後來可是庾蘭成[6]。」

  受了這種悲涼情緒的影響,這幾天,紀曉嵐在路上話也少了許多。一日薄暮時分,到了泰山腳下的泰安城裡。五嶽之中,只有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在驛路所經之處。泰山是五嶽之尊,文人雅士往往不遠萬里,前來尋訪,隨從們想,以才華名世的學使大人紀曉嵐,自然不會放過。可是,第二天天還沒亮,紀曉嵐就招呼大家上路了。泰山守吏熱情挽留,希望學使大人登登山,感受一下這五嶽之尊的雄奇,哪怕只登上回馬嶺,遠遠眺望一下泰山壯觀的日出,也不虛此行。但紀曉嵐婉言謝絕,還是義無反顧地登程了。在路上,他寫了一首長詩,盡情抒發了對泰山的嚮往,起句便說:「游山不游岱,一覽群峰青。有如研百氏,而不窺六經。古人訪五嶽,不憚萬里行。云何跬步地,蠟屐靳一停。壯遊良所愛,於役自有程。」他承認,遊歷眾山而不登岱嶽,就好比鑽研諸子百家而不涉獵儒宗六經一樣。古人為訪五嶽,不憚千里萬里奔波前來,而我到山下卻不肯停下腳步,這是由於怕游山耽擱了行程。那麼,泰山壯美的日出只好就在詩人的想像中了:「想見萬仞頂,咫尺捫晨星。俯視海氣白,天水相混並。鴻濛破一罅,滉漾朱霞明。陽烏矯翼上,浪卷羲輪赬。蕩滌蛟蜃氣,寥廓天地清。安得排雲上,一快磊落情[7]。」想像中的泰山日出,竟一樣是如此雄奇瑰麗,氣象萬千。

  如果說不登泰山是因為急著趕路,那麼到了杭州,並且盤桓兩日,居然不游一游西湖,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紀曉嵐一行到達杭州時,瀟瀟夜雨初晴,湖山新膏沐,煙水增蕭爽,正是游賞絕佳去處,可紀曉嵐偏偏是「西湖浩渺懶放船」,這讓東道主百思不得其解,也使得同行的家人幕友抱怨他太不近人情。紀曉嵐賦詩酬之:「明鏡照青螺,清景意可想。魚鳥苦見招,捩舵不一往。妻孥怪勿遽,朋舊笑魯莽。古來高蹈士,原有林泉賞。既已謝邱園,焉能遂偃仰。人生各有分,無取首鼠兩。長江吟詩石,信美非所獎。他日倘身閒,得稱鷗鷺長。筇杖掛癭瓢,蠟屐邀吾黨。孤艇泛清漪,亦能盪雙槳[8]。」

  紀曉嵐的意思很明白:自古以來,只有林泉之士才有游賞美景的自由,一個人一旦走進仕途,就不可能隨心所欲了。人生各有目標,認準了就不要左右徘徊、首鼠兩端。不過等到無官一身輕的時候,可以筇杖癭瓢,友鷗朋鷺,優遊天下了。

  這件事被傳為一時佳話,以至於若干年後紀曉嵐的好友朱筠尚有「聞君昔游一不顧,閉目西子湖中間[9]」的吟唱。

  到南京時,紀曉嵐的門生李文藻一路追趕上來。一個月前,紀曉嵐授福建學政之初,即邀門生李文藻入幕。當時李文藻因家事羈留,未能同行。家事處理完畢,取道奔赴南京,與老師會合。

  從京師到福州,一路上美景不斷,如金山寺、嚴子陵釣台等,可惜這些美景都與紀曉嵐擦肩而過。

  但這似乎並不影響紀曉嵐作為詩人的山水情懷。一路南行,豪情激盪,詩篋中篇章亦隨之日增。十一月初一渡黃河,激浪排空,他臨風吟哦:「馮夷排浪東南流,偃蹇不受神禹囚。雷車百萬坼北走,平吞氣欲無徐州。千里一瀉只瞬息,盤渦十丈誰敢投。顛風橫簸浪三尺,篙師欲渡時還休[10]。」過長江,心中潮湧,詩情越發豪邁:「危檣衝破大江聲,斜剪長波八櫓鳴。欹側肯隨風力轉,喧呼怒與浪花爭。射潮曾記三千弩,扼險誰夸十萬兵。可信北傖真強項,黿鼉窟里放歌行[11]。」

  及到水綠如藍的江南,日麗風和,好鳥相鳴,詩也委婉:「蘆蓬團坐似茅庵,大婦攜將小婦三。白舫青簾行畫裡,擁爐一夜話江南[12]。」「濃似春雲淡似煙,參差綠到大江邊。斜陽流水推篷坐,翠色隨人慾上船[13]。」這後一首詩,紀曉嵐自謂實從其門生朱子穎「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句脫胎,曾以語子穎曰:「人言青出於藍,今日乃藍出於青[14]。」

  從京城一路寫到福州,快意何其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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