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青年翰林 一
2024-10-03 22:07:23
作者: 何香久
乾隆十六年(1751)十一月,皇太后六旬萬壽,十七年(1752)壬申,八月,特開恩科舉行會試。紀曉嵐因孝服剛除,這次會試又錯過了機會。而他文社的好朋友秦大士(澗泉),在這次會試中奪得頭甲狀元,另一位文社好友盧文弨,得中第三名探花。同年翁方綱也名列二甲。
直到乾隆十九年(1754)三月,紀曉嵐才等到了甲戌科的會試。
會試共分三場進行,每場三天。初九日為第一場,十二日為第二場,十五日為第三場。三場考下來,四月三十日放杏榜,會元是湖北孝感胡紹鼎,紀曉嵐中式第二十二名。
時任正考官為大學士陳世倌、禮部侍郎介福、內閣學士錢維城。十八房同考官為侍讀溫敏、國柱,侍講金甡、王太岳、圖鞈布,中允孫人龍,贊善史亦簪,編修許集、鄭虎文、張若澄、鍾蘭枝、張裕葷、王紱、盧明楷、劉墉,戶科給事中溫如玉,吏部員外郎盧鳴球。紀曉嵐出孫人龍房。
會試揭榜之後,接下來是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這才真正是決定考生命運的關鍵性環節。
殿試在太和殿前丹墀舉行。這是去年禮部剛定下來的。在這之前,最初在天安門外,順治十四年(1657)移到太和殿之東西閣階下,遇到風雨天就移至殿東西兩廡。殿試時間,清初在四月初,後改為五月初,從乾隆十年(1745)起,改在四月二十六日殿試,二十五日傳臚,遂為定製。殿試讀卷官,順治、康熙時為十四人,由內三院、詹事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各堂官開列點派。雍正元年(1723)十二人,乾隆初用十四人,後來二十五年減為八人,由禮部開列大學士及由進士出身的尚書、侍郎、左都御史、內閣學士銜名奏請欽簡。
乾隆十九年(1754)的廷對奏策,讀卷官有大學士來保、史貽直、陳世倌,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阿克敦,戶部尚書蔣溥,刑部尚書劉統勛,侍郎蔡新,吏部侍郎楊錫紱、裘曰修,禮部侍郎介福,兵部侍郎吳達善,工部侍郎董邦達,內閣學士錢維城、李清芳等十四人。他們中有好幾位是紀曉嵐的業師、座師、受知師。
紀曉嵐的試卷,被撥入楊錫紱名下。
楊錫紱,字方來,號蘭畹,雍正五年(1727)進士,授吏部主事。歷官御史、道員,外放廣西、湖南、山東諸省巡撫,做過十二年漕運總督,著有《漕運全書》《四知堂文集》等。
是屆會試,出題《擬修葺兩放效壇宇及先農壇告成謝表》,朝考題目為《擬修定科律詔》《擬請重親民之官疏》《本天本地論》。
按定例,傳臚要等到閏四月初一,紀曉嵐心裡不免有幾分忐忑。雖然覺得底氣頗足,但這一回確實是強手如林,江南的莊培因、王鳴盛,浙江的倪承寬,京師的朱筠,還有王昶、姜石貞等,都是十分了得的角色。「其間老師宿儒,以著述成家者不一;高才博學,以詞章名世者不一;品酒鬥茶,流連唱和,以風流相尚者不一[1]」,各操靈蛇之珠,各懷荊山之玉,這場大比,真算得上一場中原逐鹿。
紀曉嵐雖然對自己的文章頗多自信,但畢竟頭上還籠罩著六年前落第的陰影,有幾分膽虛。有一次在業師董邦達先生家裡,偶遇一能拆字的江湖術士,便寫了一個「墨」字,讓術士給測一測,術士曰:「龍頭竟不屬君矣。『里』字拆為『二甲』,下作四點,其二點第四乎?然必入翰林,四點庶字腳,『士』為吉字頭,是庶吉士矣[2]。」
雖是江湖術士之言,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但給紀曉嵐打了氣,他覺得心裡有底了。
紀曉嵐的文章,由於為房師孫人龍和殿試讀卷官楊錫紱所奇賞,以為有體有用之文,列前十卷,廷試進以二甲第四名。
同日,乾隆皇帝親定本年甲戌科會試三鼎甲:狀元江南陽湖莊培因,榜眼江南嘉定王鳴盛,探花浙江仁和倪承寬。
閏四月初一日,乾隆皇帝御太和殿傳臚,賜一甲莊培因等三人進士及第,二甲汪永錫、紀昀等七十人進士出身,三甲彭良騫等一百六十人同進士出身。
發榜後,照例要給新科進士舉行瓊林宴,這也是從唐代沿襲下來的規矩。宴會上,紀曉嵐房師孫人龍因得高足而十分興奮,巨觴豪飲,喝酒就像喝涼水一樣。獨有紀曉嵐不勝酒力,屢屢辭卻,鬧得十分尷尬。
孫人龍,字約亭,號端人,烏程人,雍正八年(1730)進士,授庶吉士,九年(1731)奉使西陲,宣諭化導。授編修,乙卯視學滇中,凡六載。甲子冬視學粵中,所取皆名士,以振興文教為己任。孫人龍又是個出名的「酒仙」,紀曉嵐說他「文章淹雅,而性嗜酒,醉後所作,與醒時無異,館閣諸公,以為斗酒詩百篇之亞也[3]」。又說:「酒有別腸,信然。八九十年來,余所聞者,顧俠君前輩稱第一,繆文子前輩次之。余所見者,先師孫端人先生亦入當時酒社,先生自云:我去二公中間,猶可著十餘人[4]。」
紀曉嵐提到的顧俠君,名嗣立,俠君為其字。江蘇蘇州人,康熙末進士,授知縣。他酒量宏大,江左酒人,首推第一。每到一處,即立「酒人社」,終身無敵手。因此得了個「酒王」的稱號。與之相交酒士,一時各有品題:莊楷號「酒相」,繆沅(繆文子)號「酒將」,方覲因未長鬍鬚,號「酒後」,不一而足。孫端人也是酒社中人,雖比酒量不如顧俠君、繆文子,也比不上顧、繆之下的那十幾位酒賢,但在士林中,也算得是個有名聲的「酒罈子」了。
孫人龍得紀曉嵐之後,對這個得意門生的學問、文章十分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紀曉嵐不能喝酒。紀曉嵐於古人,最崇拜者有兩人,第一是東方朔,第二是蘇東坡。而且,常以東坡自比。蘇東坡也是不能飲酒的,他自謂:「吾兄子明飲酒不過三蕉葉,吾少時望見酒杯而醉,今亦能蕉葉飲矣[5]。」所謂「蕉葉」,不是指芭蕉葉,而是一種淺底的酒杯。孫人龍不無遺憾地對紀曉嵐說:「東坡長處,學之可也,何並其短處亦刻畫求似?[6]」
殿試結束,一甲三名很快授職,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編修,其餘新科進士要參加在保和殿舉行的朝考。朝考成績綜合會試後的複試、殿試、朝考三次所得成績,才能決定授以何職名。
紀曉嵐順利通過朝考,被授庶吉士。
庶吉士為明代所設,洪武初有六科庶吉士,十八年(1385)以進士在翰林院、承敕監等近侍者,皆稱庶吉士。永樂二年(1404)始定為在翰林院庶吉士,以文學優等和善寫者充任,清代沿置,雍正十三年(1735)在翰林院建庶常館,選優於文學、書法之新進士入館學習,稱為庶吉士。三年後舉行考試,分別去留,成績優良者授予翰林院編修、檢討等官,其餘分至各部主事等職或以知縣優先委用,謂之散館。
紀曉嵐在庶常館,結交了一群新朋友,與新科進士朱筠、王昶、王鳴盛等都成了終其一生的至交。新科榜眼王鳴盛,乾脆就住在隔壁。
朱筠,字竹居,一字美叔,號笥河,順天大興人,他的堂兄朱珪,和紀曉嵐是同科舉人。朱筠生於雍正七年(1729),比紀曉嵐小六歲。中進士後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乾隆三十二年(1767)擢侍讀學士,充日講起居注官。三十五年(1770),充福建鄉試正考官。三十八年(1773),提督安徽學政。朱筠是性情中人,好交遊,室中自晨至夕,未嘗無客。與客飲酒,連舉數十觥不亂,談笑窮日夜。他於書無所不通,說經宗漢儒,諸史百家皆考證其是非同異。古文法班、馬而參以韓、蘇,詩出入唐宋,不名一家。藏書數萬卷,金石山水文字千種。對客屬文,其文才氣奇縱。性格豪雋,尤愛流連林泉山水,數次登過黃山、武夷山,峭壁不通樵徑,必攀援藤蘿造其巔,題名鍥石而後返。他與紀曉嵐既是同年,也是摯友。
王昶,字德甫,一字琴德,號述庵,又號蘭泉,青浦人。是年中進士,應秦蕙田之聘,修《王禮道考》,後應兩淮鹽運使盧見曾之聘,館其家數年。乾隆二十三年(1758)補內閣中書,三十二年(1767)調刑部,三十三年(1768)因盧見曾兩淮鹽引案被革職,四十一年(1776)還京,擢鴻臚寺卿,後歷官江西、直隸、陝西按察使,江西布政使,五十四年(1789)遷禮部侍郎,翌年辭歸,歷主婁東、敷文二書院。王昶工詩文,好金石之學,為乾嘉時代著名學者。有著作《春融堂詩文集》《金石梓編》行世。
王鳴盛,字鳳喈,號西莊,晚號西沚,江蘇嘉定人,中式一甲第二名進士。賜及第,授編修。二十一年(1756),大考翰詹,名列第一,擢侍讀學士。三十四年(1769)典福建鄉試,尋擢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還朝,坐濫用驛馬,左遷光祿卿,尋丁內艱歸,遂不復出。其著述有《江左二十二子》《軍賦考》《十七史商榷》(一百卷)諸書。居蘇州後,學者聞風而至,而楗戶讀書,絕不與當事酬接。家本寒素,靠賣文自給,餘一介不取。偃仰自得者垂三十年。
乾隆二十年(1755),紀曉嵐結識了日後成為學問大家的戴震。
戴震,字慎修,一字東原,號杲溪,生於世宗雍正二年(1724),與紀曉嵐同齡。少年時體弱愚鈍,十歲時才會說話。自讀書開始,就能夠過目成誦,尤其誦讀經典。雖然家貧藏書不多,但亦設法時常向藏書多的人家借讀。十七歲時隨父親在江西販布,二十歲回鄉,受學於徽州汪梧鳳(字在湘,一字松溪,1726—1772),當時大儒江慎修(名永,1681—1762)亦居住在汪家。江慎修既精通《禮》學、音韻學和數學,又為朱熹、呂祖謙合編的《近思錄》作「集注」,深通宋代理學,戴震從江慎修學,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學術個性。二十一歲時完成《策算》,論述「普耐爾對數計算法」,初次展現了他的數學天賦。二十三歲寫成《考工記圖注》三卷。乾隆十九年(1754),戴震三十一歲,因有豪族侵其族塋,具狀上訴。豪族倚財結縣令,欲治戴震罪,戴震便脫身挾策入都來避禍。他生性耿介,不善與人相處,落落寡合,由於沒有職業,花光了身上帶的一點銀子,連粥也幾乎喝不上,人皆目為狂生。一天攜所著書訪錢大昕,兩人暢談一整天,錢大昕目為天下奇才。秦蕙田知道了,也到戴震住的地方去拜訪,又把他請到家裡教授子弟,聽戴震聊起觀象授時之旨,秦蕙田為其廣博的學識所折服,以為聞所未聞。秦蕙田後來著《五禮通考》,採用了戴震的許多觀點。王安國也延戴震於家塾,讓他的孫子師從戴震。王鳴盛、王昶、朱筠等名重當時的學者多與之結交。
紀曉嵐與戴震相識,兩人開懷暢談,相見恨晚。紀曉嵐立即將這個與自己同庚的兄弟引為知己,並把戴震接到自己家中居住,一邊讓他做兒子們的塾師,一邊與他談學論道。戴震是個雜家,雖以宋儒言性,言理,言道,言才,言誠,言明,言權,言仁義理,言智仁勇,皆非六經、孔孟之言,而以雜學糅之。他於算學亦頗精通,在紀曉嵐家設館當年,便寫出了《勾股割圓記》一部算學專著。紀曉嵐後來曾說:「東原與昀交二十餘年,主昀家前後幾十年,凡所撰錄,不以昀為弇陋,頗相質正,無不犁然有當於心者[7]。」
紀曉嵐後來《審定風雅遺音》的完成,也得到過戴震的幫助。他說:「於時,休寧戴東原主予家,去取之間,多資參酌[8]。」
戴震也把他正在寫作的《考工記圖》拿出來,徵求紀曉嵐的意見,紀曉嵐讀了書稿,大為驚異,嘆為奇書。他知道戴震沒有能力刊刻此書,便出資幫他付梓,並欣然為之作序。其序略謂:
戴君深明古人小學,故其考證制度、字義,為漢以降儒者所不能及。以是求之聖人遺經,發明獨多。《詩》三百,《尚書》二十八篇,《爾雅》等,皆有撰著。自以為恐成書太早,而獨於《考工記》則曰,是亞於經也者,考證雖難,要得其詳則止矣。
(《考工記圖序》)
《考工記圖》刊印後,戴震在學術界聲名大噪,於是海內皆知有戴先生。乾隆二十七年(1762)戴震鄉試中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