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最後一次下鄉
2024-10-08 12:50:01
作者: 何香久
1
返回蘭考第二天,焦裕祿主持召開了縣委常委生活會。
他首先發言:「咱們今天開的是縣委常委生活會,我就亮亮我的思想。我個人的思想是,在蘭考一天就要干一天。但最苦惱的是身體不好,肝疼,扁桃體腫大,現在又多了個腿疼,工作搞不上去……還有,春節回老家時,借了300元錢,這個月就可以還100元,爭取三個月還清……我這個人吶,是個炮杖性子,有時對下邊同志批評不夠洽當。」
程縣長:「老焦啊,你咋說起這話來了,聽著讓人心酸啊。你自己的身體也要真正當心啊,萬一出了問題……咱蘭考人民需要你,除三害的工作需要你啊……」
他說不下去了。
焦裕祿笑笑:「老程啊,我一個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子?黨和三十六萬人民,才是改變蘭考面貌的力量啊。再說我這病,我就不信治不好它!」
常委會結束後,焦裕祿和副縣長張希孟、秘書李林又騎上自行車下鄉了。這是焦裕祿最後一次騎車下鄉,這一天焦裕祿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激動,他看每一行樹木、每一道溝渠、每一片莊稼,都露出愛戀的眼神。
看到一片新栽的泡桐林,他下了自行車,深情地撫摸著一棵棵小樹,喃喃地自言自語:它們又長高了。
李林說:「焦書記,你看,桐樹的花骨朵長出來了!再過些日子,它們就開花了!」
焦裕祿說:「是啊,多少回我夢見咱們的泡桐開花了,開得一大片一大片的,咱蘭考變成了一座花的海。」
李林興奮起來:「那多好啊。」
離開泡桐林,剛上路不久,風就大了。焦裕祿的肝病突然發作,不能騎車,彎著腰扶住車把,像拄了拐杖一樣踽踽前行。
李林說:「焦書記,你的病又犯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焦裕祿擺擺手:「不要緊,走吧。」
張希孟說:「那就歇歇再走。」
三人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坐下來。焦裕祿問:「老張啊,六年前毛主席第二次來蘭考時,對咱縣農業問題說過啥?」
張希孟說:「主席問當時的縣委程約俊書記:蘭考的小麥畝產多少斤?程書記如實回答說只有一百多斤。其實毛主席對蘭考的農業情況是熟悉的,他1952年第一次到蘭考來,就問過:怎麼你們這裡黃豆和辣椒籽一樣大呀。」
焦裕祿點點頭。
張希孟說:「毛主席就在咱歇腳的前頭,指著許貢莊西邊的一片荒地問:這地長不長莊稼?程書記回答:這片是鹽鹼荒地,我們正在三義寨修一個大閘,把黃河水放出來淤灌成好地,就能長莊稼了。毛主席說:荒地一淤就能長莊稼,你們為什麼不早點辦?」
焦裕祿說:「所以毛主席當時指示:定計劃要敢想敢幹,既能調動群眾的積極性,又要留有餘地,有實現的可能。這話說得多好!」
張希孟說:「毛主席看了蘭考黃河淤灌工程圖,說:你們的規劃實現了,蘭考就和江南蘭溪一樣了。毛主席還批評了五八年的浮誇風,指示我們把綠化工作抓緊抓好。」
焦裕祿說:「老張,應該把毛主席兩次視察蘭考的情況印出來,發給每一個幹部,讓大家重溫毛主席的教導,把除三害工作扎紮實實地做好。」他站起來:「咱們走吧。」
李林問:「焦書記,您不疼了。」
焦裕祿說:「不疼了。病這個東西,你硬它就軟,你軟它就硬。走吧。」
三個人又上路了。
2
他們來到寨子村,村頭上,社員們正在打夯。
滿常端著茶壺茶碗過來了:「鄉親們喝水了!」
他看到了焦裕祿:「焦書記,您們啥時來了?」
焦裕祿問:「滿常,是誰家蓋新房呀?」
滿常說:「是我家!焦書記,俺們大隊今年開春有三十多戶要蓋新磚房呢。俺們支書劉北說,咱社會主義大窯的磚拿出兩窯來,專給各家各戶蓋新房用。」
焦裕祿說:「好呀!咱們寨子的土房換成了磚房,這才像個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樣子呢!」
滿常說:「俺當了大半輩子窯把式,住了大半輩子茅草土坯房,屋頂上連塊瓦都沒有。住磚房這可連做夢都不敢想呀!」
焦裕祿說:「編涼蓆的睡光炕,當奶媽的賣兒郎,那是舊社會的事。勞動者享受勞動成果,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你這窯把式最有資格住磚瓦房!」
滿常說:「焦書記,俺的新房蓋好了,一定請您來住幾天!」
焦裕祿高興地答應著:「好!好!我一定住住你們的瓦房。」
他們來到麥田裡,麥苗剛剛返青。看苗情,這年的麥苗長勢喜人,滿眼一片嬌嫩可人的新綠。張希孟說:「焦書記,你看這壓沙的地上長出的麥苗,多茂盛啊!」
焦裕祿欣喜地說:「可不是嘛,只要雨水能跟上,今年蘭考肯定是一季好麥子。」
前不久,地委書記張申來過一趟蘭考,看了他們壓沙治鹼的成果,大為讚賞,張書記說:「原來對你們壓沙治鹼吃不准,總考慮壓了沙會不會再讓風颳起來,下了大雨會不會沖走沙土?這回看了一路,確實不錯,這條路你們走對了。老焦啊,這回來,我可要跟上你多走走,多看看,我要讀一讀蘭考這篇大文章。」張書記在蘭考走了四天,仔細看了治理三害的幾個重點公社,在全縣基層幹部大會上講話說:「這次來蘭考,體會有八個字:大開眼界,大開胸襟。總的印象是:蘭考在發生變化,而且變化驚人吶!別的地方不敢想的事你們敢想,別的地方不敢幹的事你們敢幹,除三害被你們看準了、抓准了。蘭考過去是要飯的多,聞名全國,現在轉變過來了,這是不得了的事!地委很贊成你們的作法,你們的經驗應該在全地區推廣。」
看著這大片大片返青的麥地,焦裕祿心裡真是百感交集。蘭考剛剛邁出了第一步,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四月份治水有兩大戰場:調動一萬民工,開挖賀李河,再調集一萬五千民工,加固黃河土堤。還要種好十七萬畝花生,大規模推進泡桐這個主導產業的發展……他真恨不得多長出幾雙手來。
張希孟也陶醉在這滿目蒼翠中,他趴在地上,忘情地嗅著麥苗清新的氣息。看著老張這個樣子,焦裕祿笑了。從他進了蘭考,老張就是他最為倚重的戰友之一。老張從小生長在這塊土地上,對這塊土地、對農民的感情很深,也很受農民的擁戴,只要到了村子裡,大人孩子都對他親得不得了。有一件事對焦裕祿觸動很深,在一個集市上,民兵們抓到了一個賣菸葉的小販,要對他進行處罰。小販被帶到公社,正好張希孟下鄉也到了公社裡,他讓民兵把賣菸葉的人放了,只說了一句話:「這年成,不要對人家太苛刻了,你們就不怕農民罵你們缺德嗎?」有這樣的幹部,蘭考除三害就有了希望。
3
三個人到了葡萄架大隊,看到那裡也蓋了不少新房,焦裕祿對張希孟說:「老張,今年咱們彩頭不少哩。」
張希孟說:「是啊,除三害見了實效,大夥過日子的心氣高。這心氣一高蓋新房的也就多了。」
焦裕祿說:「咱們到供銷社去一下,我買點糖果,順便去看看小徐州。」
他們進了供銷社,一個青年女營業員在和一個農民模樣的顧客隔著高高的櫃檯在吵嚷著。
原來,有個農民要買一毛錢的紅糖,營業員不賣給他。
營業員說:「這紅糖是論斤賣的,兩塊錢一斤,一斤一包,你買一毛錢的紅糖,只夠半兩,咋給你稱?不中!」
顧客說:「同志,俺就一毛錢。」
營業員說:「一毛錢不賣!」
顧客苦著臉說:「同志,俺求您了!」
營業員不耐煩地揮揮手:「走!走!別在這搗亂。」
顧客說:「同志,俺老婆生了孩子,要喝紅糖水,俺搗啥亂哩?」
營業員問:「你老婆坐月子,你買一毛錢紅糖?」
顧客說:「俺沒錢哩。」
營業員冷下臉來:「走吧,俺這裡沒法賣一毛錢的紅糖。」
顧客央求著:「同志——」
營業員不再理他,轉過身問焦裕祿:「同志,你買啥?」
焦裕祿說:「二斤紅糖,五尺小花布,還有一斤水果糖。」
營業員答應著,把紅糖和小花布交到焦裕祿手裡。焦裕祿問那個農民:「你是哪個大隊的?」
那人回答:「前街的,俺叫孔令煥。」
焦裕祿把紅糖和小花布交給他:「來,拿上。坐月子的婦女要喝紅糖水,活血化淤。這塊布,給你小孩做身衣裳。」
那個農民怔住了。
到了張徐州家,焦裕祿發現小傢伙長高了不少,也長胖了。他抱起小徐州在地上轉著圈圈,逗得小徐州咯咯地笑。
小徐州的父親老張說:「焦書記呀,你看這孩子,一天比一天壯實了。他這條命是您給的呀!」
小徐州的娘也說:「俺這孩子福大命大,遇上了貴人。焦書記呀,您可是俺的大恩人呀!」
焦裕祿抱起孩子親著:「千萬別這麼說。看看你們這兒子,心裡多踏實呀,對不對。孩子聰明靈俐,長大了,一定是個好材料!」
4
村里地里看了一遍,焦裕祿三人才進了公社。
公社書記匯報社裡除三害的情況:「……去年冬天拉沙蓋鹼的四百多畝鹼地,今年春天小麥長勢都比較好,前街的副業也搞起來了,用白蠟條子做加工、編筐。今年春天壓鹼深翻也比去年更有經驗了……」
焦裕祿的肝病又犯了,手顫抖著握不住鋼筆。公社書記把匯報停下來:「焦書記,您……」
焦裕祿抬抬手:「沒事,你接著說。」
公社書記繼續匯報:「救災的情況也就那些了,再就是我們根據縣委『四擺』『兩找』『一樹』的工作部署,發動群眾擺成績,擺變化、擺進步、擺好人好事,找差距、找原因,樹各類標兵,這方面有個材料,不多說了,您還是先休息一下。」
焦裕祿說:「不休息了,一會還要到幾個大隊,去看看拉沙蓋鹼的情況。哎老王呀,你們公社前街有個孔令煥,他媳婦生了孩子,到供銷社買一毛錢的紅糖,人家不願意賣給他。你去他家看看,給他解決點救濟款。」
公社書記說:「焦書記您放心。您身體這樣,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焦裕祿擺擺手,要走。剛站起身子,就暈倒了。
醒來時,他己躺倒在縣人民醫院的病床上。
徐俊雅用熱毛巾給他擦著臉。焦裕祿輕輕叫了聲:俊雅!
徐俊雅端來水,餵了他一勺水。焦裕祿看見了她眼裡的淚花:「俊雅,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你哭啥?」
他伸出手,為徐俊雅拭淚。徐俊雅握住他的手:「老焦……」
焦裕祿安慰她:「俊雅,別擔心,我的病我知道,我一硬氣起來,它準會投降。」
主治醫生進來了:「焦書記,怎麼樣?」
焦裕祿說:「王主任,謝謝你啊,總給你們添麻煩。」
主治醫說:「焦書記,剛才地委張申書記來了兩次電話,指示我們今天十二點鐘前一定要派出車輛,送您到開封地區人民醫院。」
焦裕祿說:「我沒那麼嚴重。不用轉院。」
主治醫師說:「焦書記,張申書記在電話上說,這是地委的決定。」
焦裕祿沉吟了一會:「既然是組織決定,我服從。王主任,咱們妥個協,再給我一天時間行不行?我要安排一下縣委的工作。」
主治醫無奈地搖頭。
5
這爭取來的一天時間,焦裕祿把它看得比金子還寶貴。他跟程世平縣長談了話,對工作做了一些安排,又把張希孟和苗圃的小吳、朱曉叫來。
他的肝疼得一陣緊過一陣,他用力頂住肝部,藤椅上早就頂出了一個大洞。程世平用手去撫那個洞,他的眼裡噙滿淚水。
下午,他要了吉普車,去張營探望老洪。
到了老洪家門前,李林攙扶焦裕祿下了車。他輕輕叩著門環,
門拉開一道縫,又關上了,並且上了鎖。
李林大聲喊著:「洪社長!洪社長!洪社長你開門吶,焦書記看你來啦。」
門內悄無聲息。
焦裕祿一手捂住肝部,一手扶住門框,額頭上全是熱汗。李林再次敲門,敲了半天仍是沒有應答。焦裕祿無奈地擺擺手,上了車。
6
夜深了。孩子們都己睡著,徐俊雅收拾著焦裕祿住院的用品。焦裕祿又痛得厲害了。他披衣半躺半坐在床上,被子上攤著稿紙,奮筆疾書。
攤開的稿紙上還是那個題目:《蘭考人民多奇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徐俊雅去收紙筆,焦裕祿按住了徐俊雅的手。徐俊雅說:「老焦,你這一天沒閒下來過,明天就要去住院了,你這個狀態,咋治病?」
焦裕祿說:「俊雅,省報要的文章,還沒寫完,你來幫我參謀參謀,看這幾個小標題咋樣?第一:設想不等於現實;第二:一個落後地區的轉變,首先是領導思想的轉變;第三: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第四: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你說說你的意見?」
徐俊雅說:「老焦,都啥時候了,你還惦著寫文章,先考慮治病吧,病好了再寫。」
焦裕祿抓著徐俊雅的手,讓她去摸他的肝部:「俊雅啊,這個硬東西不停地長,恐怕是凶多吉少。我得抓緊一切時間,把該做的事做完。」
徐俊雅說:「別多想了,早點睡。」她又一次把紙筆收走了。
7
一大早,成群的機關幹部和群眾就來到縣委門前的街上,來為焦裕祿送行。
焦裕祿在徐俊雅和守雲的攙扶下,氣喘吁吁地彎著腰,緩慢地走向火車站。他不停地揮手:「同志們回去吧,不要送了!」
但送行的隊伍卻越來越大,形成了不見盡頭的人流。焦裕祿抑制著巨烈的疼痛,努力做出笑容:「大家不要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快回去吧同志們,早晨天還涼著呢。」
姥姥抱著三歲的保鋼,帶著國慶、玲玲等幾個孩子也來了。焦裕祿接過保鋼抱在懷裡,深情地看著小兒子。他把臉貼在孩子臉上。他給國慶正正棉帽,給守雲系好圍巾。
送行隊伍默默伴著他前行。一張張焦慮的面孔。一雙雙流淚的眼睛。
臨上車前,焦裕祿把張希孟叫到面前,長時間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囑咐:「老張啊,除三害是蘭考三十六萬人民的盼望,是黨交給我們的任務。你們一定要領導群眾把這件工作做好,我回來,還要看你們的成果呢。」
張希孟眼裡含著淚水:「焦書記,您放心。俺們向您保證,一定做好工作!」
汽笛聲響了,一雙雙手攙扶著他上了火車。
火車駛出了站台,送行的人們沒有離開。他們向出站的列車揮動著雙手。
這一天是1964年3月23日,蘭考人永遠記住了這個充滿了春天的憂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