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難以言說的情愫
2024-10-08 12:49:57
作者: 何香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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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委擴大會議正在舉行,參加會議的有地委常委、委員和各縣不是地委委員的書記、縣長。
地委書記張申主持會議,他總結了全地區的救災工作,特別對蘭考提出了表彰:「我們開封地區的救災工作,每個縣都有自己的亮點。這次我到幾個縣看了看,很受啟發呀。最窮的蘭考縣,步子邁得最大,雖然蘭考的條件最差,但在困難的條件下做了很多事情。別的地方不敢幹的事他們幹了,除三害看得准,抓得准,方法與措施都對頭,主委是縣委的領導同志思想明確,下了決心。他們沒喊大口號,穩紮穩打,除三害的措施都經過了群眾的討論和專家論證,符合地委提出的積極領導,穩步前進的方針。蘭考過去要飯的多,全國聞名,現在轉變過來了,這不是簡單的事情。他們的經驗值得推廣。焦裕祿同志,你來談一談……」
坐在第四排的焦裕祿肝病又一次犯了,他咬緊牙關,疼得滿頭大汗。聽見張申讓他發言,他說不出話,痛苦地擺擺手。
張申見狀大吃一驚,忙令:「馬上送醫院。」
會議一散,張申馬上跑到醫院裡,焦裕祿已經安置下來了,正在輸液。張申說:「老焦啊,今天你就在醫院住下來,好好調養一下,不能再拼下去了。」
焦裕祿說:「張書記,您不知道,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住院。一住院呀,耳朵里聽的、眼睛裡看的,都是病。人進了病圈子裡,輕病也轉重三分。一進入工作,反倒把病忘了。」
張申說:「這回你什麼也別想,什麼也別說,配合醫生,好好治病。」他又問旁邊的縣委宣傳部幹事小劉:「你是蘭考縣委的同志吧?」
小劉說:「張書記,我是縣委宣傳部新聞幹事小劉。」
張申說:「小劉同志,這個任務交給你了,讓你們焦書記好好治病。一會幾個專家就過來會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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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裡住了三天,焦裕祿就住不下去了。可是張申書記給醫院和小劉都下了命令,小劉更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早晨起來給焦裕祿打來開水,倒進杯子裡,讓他吃藥,接下來再削了一個蘋果。
焦裕祿說:「小劉,讓你這麼伺候,我可是老大的不自在。」
小劉說:「焦書記,你咋這麼說,你是病人嘛。張書記關照了,你哪裡也不能去,配合醫生,好好治病。」
焦裕祿說:「我說的咋樣?一進醫院,就真成病人了。」
小劉安慰他說:「焦書記,你就當去開會了、去參觀了,別想工作,治好病幹啥不行。」
焦裕祿吃完藥,躺下了一小會,又坐起來:「小劉,你去幫我辦個事行不?」
小劉問:「啥事?」
焦裕祿說:「到街上替我買盒牙粉去,記住要金雞的。」
小劉說:「焦書記,牙粉早沒人用了,我給你買管牙膏吧。」
焦裕祿說:「牙粉便宜,才一毛一一盒。牙膏太貴。」
小劉答應著要走。焦裕祿又說:「你再去趟檔案館,查查咱縣的舊縣誌,把歷年鬧災的情況抄錄一下給我看看。」
小劉猶豫了一下。焦裕祿說:「我的檢查結論還沒出來呢,豁出去了,再住幾天,看結果出來再說出院的事。」
小劉放下心來:「中。焦書記,那我去辦,您一定好好休息呀!」
焦裕祿在窗戶上探探頭,見小劉走了,急忙下床收拾東西。
小劉辦事回來,碰上了主治醫師,把他拉到醫生辦公室,告訴他焦書記的化驗檢查和會診報告出來了,情況不太好。要做好去鄭州醫院複查的準備。心事重的小劉進了病房,焦裕祿的床已經空了。
3
這個時候,焦裕祿卻早己上了從開封開往蘭考的共公汽車,車上滿滿當當,他買的票是一個靠窗的座位,開車前,上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焦裕祿把座位讓給了老人,自己站立在車廂里。
車走在半路拋錨了。司機招呼著:「乘客同志們,報歉報歉,大家下來推推車吧,熄火啦。」
乘客們抱怨著下了車。焦裕祿跳下車,和大家一起推起車來。
正推著,另一輛拉貨的汽車停下,小劉從副駕使座上跳下來,與司機揮揮手,貨車開走了。
他走過來拉起推車的焦裕祿:「焦書記,你怎麼跑回來了?把人急死了。」
焦裕祿喊:「小劉,快幫著推推車。」
小劉說:「焦書記,咱們別回蘭考了,你從醫院跑出來,我咋和地委交待。」
焦裕祿說:「沒事,我這老毛病,犯過去就好,一住院就真成病號了。」
司機探出身子:「大夥再鉚一鉚勁,上坡啦。」
焦裕祿拍拍小劉的背:「小劉,快,使勁推。」
他喊著號,大夥齊心協力,汽車打火開動了。焦裕祿不由分說,硬拉小劉上了車。
張申聽說焦裕祿「逃」出了醫院,無奈地搖頭。他找了個老中醫,給開了個方子,把藥包了,讓人帶到蘭考。這三副藥吃下去,果然病情緩解得很快。小劉又照那個方子抓了三副。
焦裕祿一問,藥是三十塊錢一副,他心疼了:「小劉啊,這藥太貴了,三十塊錢一副呀,咱蘭考是災區,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吃完這三副藥,咱們再換個方子。」
「焦書記……」
焦裕祿打斷他:「好了,說說《河南日報》讓我們組織專版的事吧。」
小劉說:「焦書記,上次報社劉總編告訴我,省委領導同志認為咱蘭考縣除三害搞得好,要推廣我們的經驗,報社決定發咱縣一個專版,讓縣委趕快組織稿件,二十天之內送報社。」
焦裕祿問:「組織哪個方面的文章?」
小劉說:「劉總編說,圍繞除三害鬥爭,請縣委書記寫一篇文章,再寫一篇通訊,配上照片。」
焦裕祿說:「好啊,這是省委對我們的關懷,報社對我們的鼓勵,趕快組織力量,儘快完成,你擬個名單,通知他們到縣委來開會。」
半夜裡,焦裕祿正在伏案寫作,肝區又疼得厲害,他不得不用鋼筆桿努力頂住。一面大口地、發狠地吸菸,牙齒把菸嘴咬得格格響。
徐俊雅端來水盆:「老焦啊,你又疼了?」
焦裕祿強扮出笑臉:「沒事。」
徐俊雅拿過桌上被咬斷的菸嘴,焦裕祿掩飾說:「菸癮大,這菸嘴不結實。」
徐俊雅從他被窩裡摸出一個茶缸:「這又是你藏在被窩裡的吧?疼了用這個頂著?老焦啊,你要疼的厲害,我去找醫生給你打一針吧?」
「深更半夜的,吵醒人家多不好,沒多疼啊,你睡吧。」
徐俊雅哭了:「你不看看你瘦成啥樣了。鐵打的人也要歇一歇,有病的人,哪有不治病的?你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疼自己。」
焦裕祿說:「反正睡不著,不如做點事情,還能把疼痛忘了。這樣也好,工作的時間反倒多了。哎,俊雅,差點忘了,我前天讓你問的紅廟老中醫治浮腫的偏方,你問來沒有?」
徐俊雅說:「你自己病成這樣了,還給別人問治病的偏方哩。你能不能少操點心?」
焦裕祿說:「一個模範飼養員段大娘,六十五歲了,手背上浮腫的一按一個坑,我咋能不管?」
徐俊雅告訴他:「問來了,二斤羊肉,二斤紅糖,三斤大紅棗,五斤黃豆,熬湯喝,專治浮腫病。我給你抄好了,你燙燙腳,早點睡。」
焦裕祿說:「好。還有篇文章得趕一趕,省委領導同志認為咱蘭考除三害搞得很好,讓《河南日報》給蘭考搞個專版。咱們正好借這個機會給群眾鼓勁呢!」
徐俊雅往桌子上一看,攤開的稿紙上寫了一個文章的標題《蘭考人民多奇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她把紙筆收了:「不行!一個字也不能寫了!」
這時,有人敲門。徐俊雅打開門:「程縣長啊,這麼晚,您也沒睡。」
程世平問:「老焦睡了?」
徐俊雅說:「沒,這兒疼得厲害。」
程世平說:「那我別打擾他了。」轉身要走,焦裕祿聽見了:「老程,我沒事,你進來。」
程世平進了屋:「老焦,又疼了?」
焦裕祿說:「你別聽俊雅的,沒大不了的事。」
程世平說:「還是住幾天院調養一下吧,總這麼硬扛著咋行!」
焦裕祿說:「一住院就真成病人了。我有個體會,病這個東西,在醫院裡才是病,出了醫院,充其量也就是個不舒服而已。」
程世平說:「你這人,辦事講科學,輪到自個身上全不是道理。這扛能把病扛好,要醫院幹啥?」
焦裕祿問:「老程,你還是說說正事,是不是又有啥事了?」
程世平說:「老焦,聽說有人到省委去告我們的狀了。」
焦裕祿問:「告我們什麼?」
程世平說:「告我們違犯國家糧食統購通銷政策,買議價糧。又動用救災款,到外地購買代食品。」
焦裕祿問:「省委對我們的作法怎麼看?」
程世平說:「聽說省委要通報批評我們。連《河南日報》我們那個專版也不發了。你說告黑狀的這人有多可恨,背後打黑槍。」
焦裕祿勸老程:「這事應該看得開,咱們是應急措施,難免會做得不妥,怎麼能把人家的嘴給封住?」
程世平說:「老焦,我真算服了你了。」
4
蘭考購買議價糧和代食品的事,成了一個「事件」。連開封地委,的壓力也大起來,焦裕祿和地委書記張申通電話,心情十分沉重:「張書記,去外地購代食品是我讓供銷社的同志去辦的,我負全責。如果組織上要給我們處分,只處分我一個人好了,不不,張書記,我真的不是說氣話。我們已經有二十七名幹部因為餓和勞累死在工作崗位上了,二十七名幹部啊,我是第一書記,我有責任……」
電話的另一方,地委書記張申的聲音有些激動:「裕祿同志,地委不認為你和蘭考縣委在這個問題上有什麼錯誤,幹部是我黨的寶貴財富,你們為保護幹部採取了應急措施,不應該算是違犯通購通銷政策。我已經向省委做過情況說明了,裕祿你不要背思想包袱。你身體這個樣子,上次從醫院跑掉了,這怎麼行呢?工作是干不完的,抽出時間一定要到開封的醫院檢查一下。」
焦裕祿說:「謝謝張書記,我沒事,老毛病了。吃中藥了,還能頂得住,您放心。張書記,我先給您拜個早年了。」放下電話,他的肝部又疼起來,他用短笤帚緊緊頂住,頭上大汗淋漓。片刻,他又抓起電話手柄,吃力地搖著。
電話沒來得及要通,程縣長來了。
兩個人圍著爐子抽菸。焦裕祿問:「老程,今年春節你打算回家過年還是在這兒過?你要回去呢,我就留下值班。你要不回去呢,你就值班看門,我想帶老婆孩子回趟老家,我已經好幾年沒回山東老家了。」
程世平說:「我不回了。你走吧,家裡老娘盼著呢,我值班,你儘管放心。」
焦裕祿笑笑:「那好,老程,我還有點小事,能借給我點錢嗎?三四百就足夠了。」
「好。我叫財務科給你支四百塊錢,不太夠吧?窮家富路,應該多帶上點。」
焦裕祿說:「夠了夠了。連工資一共五百多塊,足夠用的了。這錢,我回來就想法還給你,路上能節省就節省了。」
爐火旺了,程世平覺得熱,就脫掉了外邊的棉衣,焦裕祿卻還緊偎著爐子烤火。程世平說:「老焦啊,這爐子旺了,屋裡太熱,把外邊的棉襖脫了吧!」
焦裕祿忙說:「不不不。」
程世平見他凍得直打哆嗦,心裡一驚:「老焦,是不是又犯病了?」
焦裕祿說:「沒,就是有點冷。」
程世平走過去摸了摸他的衣服,又是一驚:「大冷天你穿個空心子棉襖,怎麼能不冷,連件秋衣也不套,八面進風,還不凍壞了?」
焦裕祿苦笑一下:「老程,咱沒往裡套的衣裳呀。」
程世平說:「那就買布緊著做一件。」
焦裕祿說:「沒布票,手頭也緊,將就著吧,有那麼多群眾連棉衣都穿不上呀。」
程世平說:「沒布票我給你找,無論如何也要做件內衣。你這個樣子回去,老娘看了多心痛,心裡是啥滋味。走,走,走,我陪你上趟街,買一件去。」
焦裕祿推著老程:「別別,不用。」
「跟我你還客氣個啥?走!」程世平強拉硬拽,把焦裕祿拉走了。
5
從打結婚之後,這是焦裕祿第一次舉家返鄉。
第一次回家過年的幾個孩子非常興奮,在車廂里跑來跑去。服務員推著餐車過來了,一邊在車廂里走一邊吆喝:「熱包子、熱包子!誰吃熱包子?快點買啊,買晚了搶不上啊!」
車廂里的乘客紛紛買包子。流動餐車推到座前,幾個孩子停止了嬉鬧,眼巴巴地望著。服務員問焦裕祿:「同志,買包子嗎?」
焦裕祿說:「謝謝,不買了,帶著饃呢?」
徐俊雅問:「你們賣的湯多少錢一碗?」
服務員說:「清湯五分錢一碗,雞蛋湯兩毛一碗。」
徐俊雅說:「老焦,饃都裂幹了,車上開水也供不上,給孩子們買碗湯吧。」
焦裕祿說:「行,買兩碗清湯。」
服務員問:「你們一家六七口人,兩碗清湯咋喝?」
焦裕祿說:「孩子們分著喝,我們大人就不喝了。」
在博山下了火車,又坐了一段汽車,就上了山路。
十三年了!焦裕祿一天也沒有忘記那個魂牽夢繞的老家。故鄉的一草一木在他的憶念中,悲慘與歡樂,相交相融。稚氣與豪氣,生發有根。今天,他終於回到了故鄉的懷抱,但那種「近鄉情更怯」的心情,卻讓他步履蹣跚。
第一次走故鄉山路的孩子們卻感到十分新奇。國慶說:「爸,奶奶要知道我們今天回來,不知該多高興了!」
焦裕祿說:「那當然了。」
國慶問:「爸,你說咱們老家的山特別好看,咋看著一片灰乎乎的,一點也不好看?」
焦裕祿說:「傻小子,這是冬天。到春天咱們這山就好看了,滿山是花草,滿山是蝴蝶。雪一化,泉水也多了,可美啦?」
玲玲問:「爸爸,什麼時候是春天呀?」
焦裕祿說:「冬天過去,馬上就是春天啦!」
他指著一片山:「就在那裡,那條小道,那是爸爸當年賣油走的小道。爸爸讓日本鬼子抓到博山,你們的奶奶天天要走這山路到縣城去打聽爸的消息,一步一步走三十多里遠呀。」
孩子們點著頭。
侄子守忠來迎接他們了,他喊著:「」叔!嬸!」
焦裕祿高興地拉過守忠:「守忠,長這麼高了。」又對孩子們說:「這是你們的大哥,知道不?」
守忠說:「奶奶和我爸等得著急了,讓我來接接。」
焦裕祿問:「奶奶身板怎麼樣?」
守忠說:「奶奶身子骨還行,天天還紡線呢。」
進了院子,小院裡早擠滿了鄉親,大家涌過來問長問短。老母親欣喜異常,抱了大的又抱小的,孩子們親熱喊著奶奶。
焦方開說:「祿子,這一晃你走了十幾年了。那次回來,你剛娶了媳婦,這次回來,兒女成群嘍。」
焦裕祿說:「可不是嗎?要不咋覺得咱自個老得快呢。」
王西月問:「祿子,你現在在那兒工作?」
「河南蘭考縣。」
「做個幾品官呀?」
「沒什麼官呢,在蘭考縣委。」
劉美元說:「裕祿,我總記得你當年那個白面書生的樣子,咋現在又黑又瘦了?」
焦裕祿笑笑:「就這樣,總也胖不起來。」
老娘說:「是呀,兒啦,這回見你,咋這麼瘦呀?臉都窄了。」
焦裕祿說:「娘,您別擔心,我身子骨壯著呢。」
老娘又問徐俊雅:「他爸咋這麼瘦?」
徐俊雅說:「娘,他就是累的,休養一段就好些了。」
老娘只好再問大孫子守忠:「你叔不是有啥病吧?看也看不出,他自個又不說,我怎麼……老覺得他有病啊?」
守忠說:「奶奶,我叔就是工作太累,回家歇些日子就會胖起來了。」
第二天,老娘早早起來,她在堂屋地上灑了水,仔細地掃著地。
焦裕祿出來,忙搶過笤箒:「娘,您歇著,我來。」
娘說:「起這麼早幹啥,坐了那麼遠的火車,不多睡會?」
焦裕祿說:「不累,早就醒了。」掃完了地,他看見母親坐在鏡前梳頭,就接過梳子來:「娘,您的頭髮全白了!」
娘說:「祿子,娘老了。」
焦裕祿說:「娘,您這全是操心累的呀!」
娘說:「祿子,娘看你臉色,一直沒轉過來,是不是哪兒不舒坦?」
焦裕祿說:「娘,您別擔心,沒事。」
娘說:「病宜早治,飯宜熱吃。不舒坦早點上醫院看看,千萬別拖著。你是一家之主,身子骨要緊。」
焦裕祿說:「娘,您放心。」
6
焦裕祿一個人悄悄走進南崮山小學院子裡。學校里放了寒假,
他在空曠的校園裡走著,從窗戶里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看。有一扇窗戶沒有關緊,在風裡忽閃著。他把這扇窗戶關緊了。
他的耳邊仿佛迴響起了張先生教他們讀《孟子》的聲音。
徐俊雅來了,悄然站在焦裕祿身後。
焦裕祿問:「俊雅,你聽到一個聲音了嗎?」
「什麼聲音?」
焦裕祿說:「張先生講《孟子》呢。他的嗓音多洪亮啊。」
徐俊雅嚇了一跳:「老焦,你……」
焦裕祿說:「你聽不見,可是我聽見了。張先生講: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告訴我們:老百姓就是蒼天,就是大地,那些忘了老百姓是蒼天大地的帝王,往往就丟了江山社稷,最終丟了身家性命。他講得多好啊。」
兩個人離開學校,又上了山。
焦方開早在山上等他們了。焦裕祿問焦方開:「方開叔,您還記得嗎,這邊是咱們當年埋石雷的地方。」
焦方開說:「是啊,還有那邊的二道坡,當年咱們打過伏擊。」
焦裕祿說:「看不出來了,這條路也改道了。還有這兒——」他指著前頭:「這邊不是闞家泉嗎?」
焦方開說:「這裡沒泉眼了。」
焦裕祿說:「方開叔,咱這兒土好,種啥就長啥,這一片荒山要是能綠化起來,這片風景就更美了。您看,這山頂的四周可以植造木材林,再往下,就種經濟林,桃樹呀,梨樹呀,蘋果樹呀,花椒樹呀,栽上這些樹,又年年有收成。在坡上打上兩眼機井,天旱了也就能澆地。」
焦方開說:「這兒讓水利部門的專家看過,沒找到水。」
焦裕祿說:「肯定有水!這是闞家泉,能沒水嗎?」
焦方開說:「是啊,我咋就沒想到這兒是闞家泉呢!」
焦裕祿說:「有了水,才會有荒山綠化,對不?」
焦方開說:「是啊,可這水上哪兒找?」
焦裕祿說:「去當年有泉眼的地方找。」
焦方開點頭。焦裕祿說:「方開叔,咱崮山是老區,可是鄉親們日子過得也挺艱難呀。當年咱把腦袋掖在褲腰裡,流血犧牲,是為了守住這塊土。現在我們沒有理由不讓這塊土富裕起來呀。」
7
半夜裡,焦裕祿疼醒了,他用藏在被窩裡的笤箒使命頂住肝部。實在疼得受不了,就摸出煙來,把煙折了在嘴裡嚼。徐俊雅問:「又疼了?」焦裕祿做個手勢,小聲說:「輕點,別讓老娘聽見。」
徐俊雅說:「娘這幾天總問你的病。」
「千萬別多說。娘為我操了一輩子心了。」
徐俊雅點點頭:「這些天你也太累了,光串門就走了三十多家。」
焦裕祿抓住徐俊雅的手撫摸肝部:「說實話俊雅,你摸摸這疙瘩,不是個好東西。俊雅,我總有個感覺,不知道下次回老家得哪年哪月了,也許……」
徐俊雅哭了。焦裕祿扳住她的肩膀:「別哭。我把這病的脾性也摸透啦,你越怕它,它越怕你!」
第二天一早,他獨個一個人上了山上。他不時停下來,在地里抓起把土,用舌頭舔一舔,或者拔幾棵枯草,在手裡輕輕揉著。然後掏出小本子記著什麼。哥哥焦裕生到山上來找他了:「祿子!」
焦裕祿問:「哥,你咋來了?」
焦裕生說:「找了你大半天了,你一個人在山上轉啥哩?」
焦裕祿說:「哥,我轉了這一會兒,看這山上的土質,大都是黃土,適合種蘋果、梨、山楂、柿子,現在看缺水是個大問題,方開叔說專家也認為山上不可能找到水源,你看呢?」
焦裕生說:「這地方過去泉眼不少,咋說沒就沒了呢?」
焦裕祿說:「你看這一片草長得多好!在草密的地方找,肯定能找到。」
焦裕生說:「嗯。有道理。你身子骨不好,就多歇著。」
哥倆在石砬子上坐下,焦裕祿說:「哥,我這次回老家,看見咱娘是真的見老了。我工作忙,咱娘全靠你照顧,我心裡想起來挺不是滋味的。」
焦裕生低下頭去:「別說了。」
焦裕祿說:「哥,這麼多年,娘為我操心太多了,我真想能在娘身邊守幾年,一步也不離開。可是我現在做不到。看樣子,以後這個希望也很渺茫了。」
焦裕生說:「祿子你咋說這話!」
焦裕祿說:「哥,有些話我不能對俊雅說,更不能跟娘說,我自己身體的情況我自己知道。我現在是抓緊一分一秒,把該做的事儘量多做一些。」
焦裕生說:「古聖賢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你當縣委書記,勤政自然是你的本份。哥能理解。可是,祿子,你剛四十出頭,有病不怕,早點治。那工作再重要也不能拿命去拼啊。」
焦裕祿說:「哥,蘭考有三十六萬奮爭在飢餓與貧困線上的人,我是他們中的一個。在那裡我只想拼一條路出來。我覺得值。哥你要到蘭考走一走,你一定會覺得我值。」
焦裕生默然。焦裕祿又說:「哥,你的字越寫越好了,你把剛才那句話寫一幅吧,就是『天下為公』這一句,我喜歡這句話。」
8
除夕之夜,堂屋裡點著兩根紅蠟燭,外邊傳來陣陣鞭炮聲。一家人團團圓圓圍著一張大方桌,桌上擺著幾碟簡單的菜餚。
焦裕祿端起酒杯:「娘,今天是大年三十,這頭一杯酒,先要敬您老人家。」
他把杯子舉起來:「來,孩子們,敬你們的奶奶。」
全家人端起酒杯。焦裕祿說:「孩子們,咱們給奶奶唱個歌好不好呀?」
孩子們齊聲說:「好!」
守雲問:「唱個啥?」
焦裕祿說:「唱個《小老鼠上燈台》吧,我小時候,你奶奶就教我唱過哩。來,我給你們拉著二胡。這把二胡在家裡掛了這麼多年了,不知還行不行。」
他調了調弦,拉了幾下:「嗯,還行。唱吧,守雲起頭。」
焦守雲起了個頭,孩子們唱起來:
小老鼠,上燈台,
偷油吃,下不來。
喵喵喵喵貓來了,
嘰哩咕嚕滾下來。
唱完歌,守雲看見奶奶擦眼淚,搖著奶奶胳膊,問:「奶奶,您咋哭了?」
奶奶擦把眼淚:「過年啦。咱家十多年沒過這麼個團圓年了。」
9
寒風料峭。老娘帶著大兒子裕生、長孫守忠送焦裕祿一家去博山乘車。
焦母拉著孫子孫女的手,不停地給這個繫緊圍巾,給那個扣好扣子。
焦裕祿說:「娘,回吧,天冷著呢!」
徐俊雅說:「娘,你放心,我們到了蘭考就給您拍電報。」
老娘擺擺手,抱起了最小的孫子保鋼。焦裕祿說:「娘呀,您送多遠兒也是要走,這麼冷的天,您走了十多里路了,快回吧。守忠,帶奶奶回家。」
守忠說:「奶奶,您不回家,我叔我嬸他們咋走呀?」
焦裕生也勸:「娘,回吧。」
「再走走。俺不累。」
又過了一道山口。
焦裕祿說:「娘,您回吧!」
老娘沒停下步子:「兒啊,娘再送你送。」
焦裕祿跪下了:「娘!」
老娘拉住焦裕祿的手:「祿子,這回,娘是真的不放心你啊!當年你去尉氏,娘找到尉氏,你去洛陽,娘追到洛陽,你就是讓娘放心不下。」
焦裕祿說:「娘,回吧。這回我又是穿上娘做的新鞋走的。娘,您說過,穿了娘做的鞋,走遍天下您也放心。明年我們還回家過年。」
老娘點點頭。
孩子們向奶奶揮手:「奶奶再見。」他們走過了一座山嶺,向來路回望,見母親還定定地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