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不一樣的沉重
2024-10-08 12:49:38
作者: 何香久
1
這幾天,在焦裕祿家,有一件大事在等著他處置:大女兒守鳳初中畢業了,有好幾個單位送了招工表,這些都是縣裡比較風光的單位,有勞動局、教育局、氣象局、衛生局、工業局、工商局,守鳳拿不定主意,爸一走就是十幾天不回家,她很著急。吃過午飯,她和媽媽商量:「媽,你說我填哪張表呢?這麼多單位,我到底該去哪一個?」
徐俊雅說:「要我說你填教育局這一張,女孩子,當小學老師不錯,還有寒暑假。」
守鳳說:「我看氣象局也行。送表的那個叔叔說,我去了可以派我上鄭州去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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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俊雅翻著那些表:「還有工業局的、工商局的,這都是機關,也不錯。」
守鳳說:「媽,我到底填哪一張,你出個主意嘛。」
徐俊雅說:「等你爸來了,讓你爸給你選一個單位。」
母女倆正商量著,疲憊不堪的焦裕祿回到家了。焦守鳳迎上來:「哎喲,爸,您可回來了。」
徐俊雅給他搬下了捆在自行車上的鋪蓋卷:「老焦啊,你這一走就是十幾天不見人影,捎去的藥吃了沒?」
焦裕祿說:「吃了。」
徐俊雅說:「給你煮點麵條吧。」
焦裕祿說:「不用了,我在城關吃了飯了。守鳳,給我倒碗水吧。」
焦守鳳倒了一碗水。徐俊雅問:「你從工地上來?」
焦裕祿點點頭。
徐俊雅問:「怎麼樣了?」
焦裕祿說:「兩個縣摽上勁了,再有二十天就完工,比計劃工期又提前了十多天。」
徐俊雅問:「你還去工地嗎?」
焦裕祿說:「老程在工地上了,我處理幾件事回去替他。」又問:「守鳳,爸給你留下的書你看了沒有?」
守鳳問:「您問哪一本?」
焦裕祿說:「就是介紹知識青年參加農村勞動事跡的那幾本。」
守鳳說:「看了。」
焦裕祿說:「好啊,看了跟我談談感想。」
徐俊雅說:「一進門說這幹啥,孩子眼巴巴盼著你給拿個主意呢。」
焦裕祿說:「還是為沒考上高中的事吧?沒考上高中就干別的嘛,革命工作多得很,可別整天悶悶不樂的。你說對不對?」
焦守鳳不語。
焦裕祿說:「守鳳啊,你初中畢業已經很不簡單了。咱們家幾輩子人誰正而八經上過中學?你就是咱家的秀才啦。沒考上高中,就上農業大學,參加農業勞動。好不好?」
守鳳搖頭。
焦裕祿說:「不去農村也可以,就去當理髮工人。」
焦守鳳疑惑地看著父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徐俊雅說:「你咋淨往那些地方想。這些天給守鳳介紹工作的可真不少,你看,光招工表就有好幾份。有當小學老師的,有當機關幹部的,等你拿個主意呢。」
焦裕祿說:「是嗎?我看看,都是哪些單位呀。」
他拿過招工表來,一份份翻著:「教育局、工業局、工商局、氣象局……嚯,這麼多?俊雅,這些表是哪兒來的?」
徐俊雅說:「你這些日子下鄉,表都是這些單位送到家裡來的。」
焦裕祿說:「為什麼有這麼多單位給咱們閨女送招工表?守鳳,你問問你們同學,有沒有人把招工表送到他們家裡去?」
守鳳老實地回答:「問了幾個同學,她們都發愁的不行,找不到工作的單位。」
焦裕祿說:「那為什麼你剛一離開學校,就有那麼多的招工表送到家裡來?你和你的同學都在發愁,別人發愁找不到工作,你發愁選不准工作?為什麼這些好單位都看中了你?那是因為你爸爸是縣委書記。不信你等著,還不知有多少單位來送招工表。」
徐俊雅說:「那你快幫孩子定下一個單位來。」
焦裕祿說:「那我明天和這些單位溝通一下,幫你找個適合的崗位。」
他把那些表疊起來,放自己挎包里了。
2
下午,焦裕祿把送了招工表的單位負責人叫到他辦公室里來。
屋裡坐了五六個單位的領導幹部,焦裕祿給大家敬了煙、倒了水,然後說:「這幾天我下鄉,家裡收到了不少招工表,是你們這幾家單位送的,我先向你們表示感謝。」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焦書記要說什麼。
焦裕祿說:「我女兒守鳳,初中畢業,學習成績一般偏下,沒考上高中,可是竟有那麼多機關、單位都看好她,給把招工表送到家裡。我也不說別的了,就是想表達對你們的謝意。再有,我這女兒從小沒補上勞動這一課,你們這些單位,她工作怕是不能勝任。我還是安排她去一個能補上這一課的地方。」
晚上,焦裕祿一進家,母女二人就迎上來。徐俊雅問:「老焦,今天你和哪個單位談了。」
焦裕祿說:「都談了。」
徐俊雅不解:「都談了?」
焦裕祿說:「嗯,集體談話。」
徐俊雅說:「還用得著集體談話?你看中了選一個單位不就完啦。」
焦裕祿說:「這些單位我都不中意。」
徐俊雅說:「都挺好的呀。」
焦裕祿說:「你沒弄明白我的意思,不能讓守鳳去做這一類的工作。她長這麼大了,還沒有參加過體力勞動,一定要找個又髒又累的活讓她干,補上勞動這一課。」
守鳳問:「憑什麼呀爸?」
焦裕祿說:「就憑一條,你是縣委書記的女兒。」
守鳳說:「縣委書記的女兒怎麼啦?爸,我從小穿的衣服是同學中最破的,我這縣委書記的女兒,就該誰也不如?」
焦裕祿說:「你說縣委書記的女兒怎麼啦?就該高人一等?幹部子弟只能帶頭艱苦,黨希望你們成為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你夏有單、冬有棉,比起那些老一輩來,好的沒話可說啦。」
守鳳一摔門出去了。
徐俊雅說:「你說你這人,孩子找個工作是走得正常招工,又不是後門。」
焦裕祿說:「是呀,有招工表,而且用不著你去要,人家給送到家裡來。」
姥姥說:「裕祿,這當老師呀,當氣象員呀,也都是一般的工作,咱又沒搞特殊。你不當這個縣委書記,孩子也能做這樣的工作,為啥你當了縣委書記孩子就只能吃苦受累去?你這是哪家的理?」
焦裕祿說:「媽,您說的也對。跟上我這個當縣委書記的,咱家裡所有的人都受了不少委屈。別人能做的事,咱家的人不能做,別人能享受的東西,咱家裡人不能享受,我心裡覺得特別對不起咱家裡的每一個人。媽您想想,家裡有一點好吃的,您這做老人的,總是心疼著兒女晚輩們。我這當縣委書記的,就應該把每一點好處讓給別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姥姥說:「你的事我不管你,可守鳳的工作我不能不操心。這可是孩子一輩子的大事。」
3
郵電局門前很多女孩子排著長隊,徐俊雅和守鳳從那兒路過,有個姑娘喊:「焦守鳳!」
守鳳回頭一看,是同班同學小娟兒。她跑過去:「娟兒,你幹嗎吶?」
小娟一指牆上:「你看,郵電局招工,我報名來啦。」
焦守鳳對媽說:「媽,這是小娟兒,我同學。媽你看郵電局招工,要求: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有長話員、投遞員,媽我也報名吧。」
徐俊雅問:「你自己願意?」
守鳳說:「我願意,和我同學一塊嘛。媽你回家給我拿畢業證去,我排隊啦。」
徐俊雅說:「行,你先排隊吧。要不要告訴你爸一聲啊?」
守鳳說:「我自己考一考吧,考上了再說。能不能考上還不一定呢。」
徐俊雅走了。
小娟問:「守鳳,你還用得著報名招工呀?」
守鳳說:「瞎說什麼呀?」
小娟剛說了句:「你爸——」守鳳忙捂住她的嘴。小娟說:「我聽說了,很多好單位都給你送招工表了。」
守鳳說:「我爸不讓我去那些單位。」
小娟問:「那他讓你去哪兒?」
守鳳說:「補勞動課。」
小娟搖搖頭:「想不通。」
4
焦裕祿回到家裡,姥姥正在院子裡補衣服,守鳳和小娟進來了。
守鳳一進門就摟住姥姥脖子:「姥姥!」
姥姥問:「鳳,今兒個咋高興了?」
守鳳說:「姥姥我找到工作啦?」
姥姥問:「是啊?你爸給你安排的?」
守鳳說:「我才不用他呢。我自己考上的。」
姥姥也高興了:「自己考上的?考上哪兒啦?」
小娟說:「姥姥,我們考上郵電局啦,我當投遞員,守鳳當長途台的話務員。」
姥姥問:「話務員幹啥?」
守鳳說:「接轉長途電話。」
姥姥說:「女孩子,這個工作挺不錯的。」
守鳳說:「這回可不是人家把招工表送到家裡來的,全是我自己考的。我表上填的家長是我媽的名兒,一個字沒暴露我爸是誰。」
姥姥問:「啥時上班。」
守鳳說:「明天。」
5
工棚里,桌上的馬蹄表滴滴答答走著。
焦裕祿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又一張攤開的圖紙,圖紙上壓著一張棋盤,此時他卻一隻腳踩在凳子上,一個人下起象棋來。
正下著,汪湖扛著水平儀進來了,焦裕祿太專注了,沒有發覺。他看見焦裕祿一個人下象棋,好奇地站在後邊看。看著看著忍不住說了句:「紅子兒那邊別著象眼了!」
焦裕祿一愣,回頭看見汪湖,樂了:「汪工,那邊線路測完了?」
汪湖說:「焦書記,你咋也一個人下起棋來了?」
焦裕祿說:「看圖紙看得頭疼眼花了,換換腦筋醒醒盹兒!汪工啊,我想起你說過的話來了,一個人下棋,是自個跟自個較勁。我琢磨著,兩個人下棋,你一門心思想打贏的是對手,一個人下棋,一個你在把另一個你戰勝的時候總是會忍不住留一個緩勁的機會。這就是人為什麼戰勝自己最難,因為你下不了狠心把自己往牆角上逼。」
汪湖若有所思。焦裕祿推開棋盤:「說說,還有啥難辦的?」
汪湖說:「曹縣水利局那邊,說增加的涵洞太多。」
焦裕祿說:「要不我乾脆再給曹縣高書記通個電話,跟他商量一下。」
汪湖說:「這樣最好。」
焦裕祿搖了電話機:「長途台嗎,給我接個山東曹縣的長途。」
耳機里話務員的聲音:「請問曹縣什麼單位。」
焦裕祿說:「直接要他們縣委高書記辦公室。」
耳機里的聲音帶著驚喜:「爸!」
焦裕祿愣了:「你誰?」
耳機里的聲音:「爸我是守鳳。」
焦裕祿一頭霧水:「守鳳,你怎麼接起電話來了,我要長途了。」
耳機里的聲音:「爸我到郵電局長途台上班了。爸,這回可是我自個考上的。我師傅帶著我做內業了。」
焦裕祿說:「好了,你快給我先把電話接通。」
6
焦裕祿一身泥土,在縣商業局門前下了自行車。
他一進門正好碰見局長老陳。陳局長問:「焦書記,你這是從哪兒來?」
焦裕祿說:「排水工地上。」
陳局長急忙把他讓到辦公室里。
焦裕祿問:「老陳,你這還有沒有招工指標?」
陳局長小心地說:「焦書記,我們局的招工指標全是經過縣勞動人事局批下來的,都有批覆程序。上次給你家守鳳送的招工表,就是蓋了勞人局章的正表。」
焦裕祿笑了:「老陳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檢查你工作。我是說你們商業局如果還有指標,那就在你們下屬單位給我姑娘安排個合適的崗位。」
陳局長如釋重負:「是這樣。焦書記,為什麼要到下屬單位?你姑娘初中畢業,留局機關就合適。」
焦裕祿說:「我的意思你還是不明白。那天我說了,這個孩子從小沒參加過生產勞動,要給她補上這一課。」
陳局長不解:「參加生產勞動?」
焦裕祿說:「去你們食品廠?怎麼樣?先做臨時工,如果合格,再按規定程序錄用。」
從商業局出來,他直接又去了郵電局。
焦裕祿剛回到家,守鳳下班回來了。她穿著一身郵電職工的制服,顯得很精神。守鳳問:「爸,你看我穿這身制服怎麼樣?」
姥姥說:「這人配衣裳馬配鞍,咱小鳳穿了這身衣裳,就是俊樣。」
焦裕祿問:「守鳳,你去郵電局上班怎麼不告訴我一聲?」
焦守鳳說:「爸,上哪兒去告訴你啊,你一走十來天不回家。爸這回真的不是什麼後門,是我自個考上的。我們同學裡就考上了我和小娟。考完試當時就宣布結果,第三天就上班,我來不及告訴您嘛。」
焦裕祿說:「你自已能考上,證明了你的能力。」
守鳳說:「我們還有三個月的試用期呢。」
焦裕祿說:「我還沒說完,證明了你的能力,但這個工作暫時還不適合你。」
守鳳嚇了一跳:「爸,沒問題,我自己挺願意做的。」
焦裕祿說:「我已經跟你們郵電局局長談過了,我給你安排了一個更適合你的工作,明天爸帶你去上班。」
徐俊雅問:「安排哪兒了?」
焦裕祿說:「咱們縣食品廠。」
徐俊雅著急了:「放著好好的郵電局不干,讓孩子上食品廠幹啥?」
守鳳說:「我不去!」
焦裕祿說:「咱們家的孩子必須要把生產勞動這一課補上。」
守鳳問:「爸我當話務員不也是勞動?我去郵電局咋就不行咧?」
徐俊雅說:「孩子說得對,工作是孩子自己考上的,沒打你的旗號也沒走你的後門,犯了你哪一條規定了?你當縣委書記孩子連公開考試招錄都不能參加?」
焦裕祿說:「我跟守鳳說呢。守鳳你到了食品廠以後,會覺得更有意義,也更能實現你的人生價值。」
守鳳說:「我不去!」
「你必須去!」焦裕祿生氣了。
「我不去!我就不去!我才不去那個破食品廠呢!」守鳳趴到床上哭起來。
姥姥下了炕:「俊雅,給我收拾我的東西!」
徐俊雅問:「媽您要幹什麼?」
姥姥說:「我回尉氏去。你們這個家我是沒法住了。」
徐俊雅說:「媽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姥姥說:「你不給我收拾我自己收拾。不就兩件破衣裳嗎。」她匆匆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背上就走。焦裕祿徐俊雅急忙攔住。姥姥說:「你們誰也別攔我,我走,也把守鳳捎著,讓她跟我到尉氏去考工作。你總不在尉氏當縣委書記了吧。守鳳別哭了,起來跟姥姥走!」
焦裕祿肝疼劇烈地發作起來,他捂著肝部蹲在地上。
徐俊雅驚叫:「老焦!老焦!」
7
焦裕祿帶著女兒進了縣食品加工廠大門。
他囑咐:「守鳳,你在這裡要好好工作,爭取在最艱苦的崗位干出成績。」
焦守鳳低著頭不說話。
廠長給焦裕祿父女倒了一杯水,見焦守鳳還站著,忙搬了一把椅子:「守鳳同志,請坐。」
焦裕祿說:「劉廠長,今天我帶守鳳來報到,我這女兒,就託付給你了。」
廠長說:「焦書記您放心,我一定把守鳳的工作安排好。我們開過廠長辦公會了,就把她留在廠辦室。」
焦裕祿說:「守鳳到你們廠是做臨時工,進行勞動鍛鍊的。不要分在廠辦室。我拿個意見,你把她分到醬菜組,這對改造她怕髒怕累的思想有好處。」
廠長說:「焦書記,我們把守鳳安排到廠辦,是因為她是初中畢業生。醬菜組的活,她這初中生派不上用場。再說醬菜組是全廠最艱苦的車間,她剛出校門,怕吃不消。」
焦裕祿說:「你們不要以為她是我的女兒,就要另眼看待。應該讓她在最艱苦的地方鍛鍊,在思想上、工作上對她嚴格要求,這對她的成長有好處。」
8
焦守鳳進了醬菜組,她每天的工作,是往縣城裡各門市部送醬油。如果說食品廠最艱苦的班組是醬菜組,那麼送醬油是醬菜組最累的活兒,也是整個食品廠最辛苦的工作。縣城裡有十來家門市,擔著四五十斤的醬油桶走街穿巷,一天下來,身架都要散掉了。這份工作,竟然也是爸爸給她挑選的。守鳳一個剛出校門的小姑娘,擔了一天醬油桶,肩膀就壓腫了。除了身體吃不消,她還要迎對各種各樣的詢問與目光,這更是讓她難堪。
她穿著工作服,擔著醬油桶走出廠門。進出廠門的工友和她打招呼:「小焦,送醬油去呀?」
焦守鳳低著頭輕聲答應著。一個工友問:「今天往哪兒送?」
焦守鳳說:「西街門市部那邊。」
扎短辨的工友說:「那麼遠啊。哎小焦,你爸是縣委書記,你咋干全廠最累的活啊?你還是個初中生呢。這挑擔送醬油的活,都是不認字的人去乾的。」
焦守鳳不回答,快步走出了廠門。
焦守鳳挑著醬油擔子在大街上走,她怕碰見熟人,故意低著頭,用脖子上系的毛巾捂住下巴。但熟人是躲不開的,她還是聽到了人們的議論聲。
一個過路的女人對人說:「瞧,那不是縣委焦書記家的大閨女嗎,咋挑著醬油擔子在大街上走呢?」
一人問:「你看錯人了吧,咋會是焦書記的閨女呢?你看這是書記的閨女幹得活嗎?」
過路的女人:「沒錯,就是她,不信你聽我喊下她:守鳳,幹嗎去?」
守鳳回答:「到西街門市部送醬油去。」
過路的女人說:「咋樣?我沒說錯吧?」
那個問話的人說:「縣委書記的閨女送醬油,新鮮。」
過路的女人說:「可能這孩子念書不咋中,要沒她爸,這樣的工作也找不上。」
這幾個人剛走,小娟送信,騎著車子過來了。小娟穿著一身簇新的綠色工作服,簇新的自行車后座上搭著一隻綠色郵袋,上面印著「中國郵政」四個黃色的大字。她兩隻小辮子襯著一張紅朴朴的臉,顯得非常精神。小娟見守鳳挑著醬油擔子,忙下了車:「守鳳,守鳳!」
焦守鳳趕忙加快腳步走開,她一慌,差點失足跌倒。小娟攔住她:「守鳳!」
守鳳放下擔子。小娟問:「你爸真讓你送醬油唻?」
守鳳點點頭。
小娟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爸,真是的。你要不走該多好,局團委要組織我們新團員去遠足,禮拜五還有歌詠比賽,大家在一起可熱鬧了。下了班上我家玩啊。」
小娟騎車走了,守鳳恍恍忽忽挑起擔子往前走。她耳邊響著娟子的聲音: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爸!」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爸!」
她腿一軟,跌倒在地,醬油桶翻倒了。醬油流了一地,焦守鳳哭起來。
直到下班回到家裡,守鳳一直在哭。
姥姥和幾個弟、妹不停地哄她。
守雲說:「姐,別哭了。你再去送醬油,我去陪你,和你抬著醬油桶。」
躍進說:「姐,你下午別送醬油了,爸說帶我們幾個去村上幫助收紅薯,你也去吧。」
玲玲拉她:「姐,咱到院裡玩丟皮球去。」
姥姥給守鳳絞了條熱毛巾:「鳳,別哭了,你爸回來,我給他說。」
徐俊雅揭開守鳳的肩部衣服:「你看孩子的肩膀都淤血了。才多大個孩子,挑那麼重的擔子!」
焦裕祿進來了:「守鳳,哭啥哩。」
焦守鳳不理睬,哭聲更大了。
焦裕祿問守鳳:「是不是有人說你縣委書記的閨女挑著擔子送醬油,覺得丟人了?」
姥姥說:「可不咋的。她爸當縣委書記,她挑著醬油擔走街串巷。丟人也是丟她爸的人哩。」
徐俊雅叫:「老焦你過來。」
焦裕祿走過來:「咋啦?」
徐俊雅揭開守鳳的衣服:「你來看看你閨女這肩膀,都壓成血淤了。」
焦裕祿輕輕撫著守鳳的肩:「鳳,再咬牙堅持一下就好了。」
徐俊雅說:「你和廠長打個招呼,換個崗位讓孩子歇幾天不中?」
焦裕祿說:「守鳳,回頭有空,爸陪你去送醬油。守鳳,這醬油總要有人送吧,憑什麼別人可以送,縣委書記的閨女就不能送?讓你姥姥說說,這理兒對不對?」
姥姥說:「不對!」
焦裕祿說:「媽呀,我這個縣委書記,可不是舊社會的縣太爺。這些孩子,更不是衙內、小姐。他們從小就不能有一丁點特權思想,要時時想著咱們就是平頭百姓。咱們要真讓人把咱另眼看待了,那也就和老百姓越走越遠了。」
9
焦裕祿用自行車帶著國慶、躍進、守雲到了牛場村,他把自行車停在一片收過紅薯的地頭上。
躍進問:「爸,你不說讓我們去幫助農民伯伯收紅薯嗎?可這地里紅薯都收完了呀?」
焦裕祿說:「收過紅薯的地里,還有一些紅薯沒收乾淨,咱們幫他們收乾淨。刨地要仔細,一壠一壠挨著刨,別東一下西一下,比比看誰刨出來的最大。」
孩子們歡快地勞動起來。
躍進刨出一塊大個的:「爸,你看我找到了這麼一大塊!」
焦裕祿說:「好!應該表揚!」
守雲也叫著:「爸,我也找到了一塊大的!」
焦裕祿說:「你也應該表揚!」
國慶乾脆刨出了整整一大串,他叫喊著:「爸,我這兒端了一大窩兒!」
焦裕祿的眉頭卻鎖緊了。
守雲又喊:「爸,我又刨了一塊大的!」
喊了幾聲,焦裕祿也沒應答,他在發狠地埋頭刨著,他自己刨出了一大堆紅薯。
守雲問:「爸,我們刨了這麼多了,你咋不高興了?」
焦裕祿說:「國慶,你帶弟弟妹妹們幹活,我到村里去一趟,一會就回來。」
他把刨下的紅薯用麻袋裝了,背上走了。
焦裕祿到了大隊部,正好公社周書記也在。周書記見焦裕祿挽著褲腿,肩上背了個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很感奇怪,問:「焦書記,你咋來了,背的啥?」
焦裕祿說:「撿了點紅薯,你們找個秤來給我稱一稱。」
隊長拿來一桿秤。稱了稱,他說:「整四十斤。」
公社周書記看了看麻袋裡的紅薯:「這麼大塊的紅薯,哪會是撿來的?是不是哪家送你的,你過過秤,再給人家留下錢?」
焦裕祿問隊長:「你們今年種了多少畝紅薯啊?」
隊長說:「種了81畝。」
焦裕祿問:「一畝產量多少?」
隊長說:「俺們種的是勝利一百號,秧兒小塊頭大,畝產大概兩千斤左右吧。」
焦裕祿:「好傢夥,我們爺幾個刨了一分地,復收了40斤,按這個算法,你們81畝,就要丟掉三萬兩千四百斤紅薯啊,這是十六畝多地的產量呢,你們沒餓怕了?這太嚇人了!」
他又問公社書記老周:「你們公社一共種了多少畝紅薯,這不是個小數吧?這幾天我檢查了你們幾個村子,刨過的紅薯地里丟失嚴重,像牛場這種情況,各村都有。你們仔細算一算,這是多大的浪費!其他隊復收怎麼樣啊?」
老周說:「基本可以。」
焦裕祿問:「什麼叫基本可以?」
老周說:「沒調查,只是聽了幾個大隊的匯報。」
焦裕祿說:「老周啊,你官不大,僚不小。不深入調查,能有實底嗎?」
他掏出個小本本:「你沒底數,我有,聽我告訴你。梁場,94畝,卞寨107畝,李場69畝,王場92畝……」
老周頭上出汗了。
焦裕祿說:「每畝丟400斤紅薯,全社丟30多萬斤,你們犯錯誤了,不是人民的勤務員了。這幾年連續鬧災,地里還收不淨,再向國家要救濟,你們在基層工作,要認認真真調查研究。黨培養我們為人民服務,你服務不好,怎麼好意思吃人民的飯?你馬上組織社員再搞復收,粒粒皆辛苦啊。」
臨走,周書記問:「焦書記,聽說你帶孩子們來了,到公社吃飯吧。」
焦裕祿說:「不用了,在家裡吃過了。老周啊,我說的對不對?你有沒有意見?我們當幹部的,要時時為群眾操心,為官一任啊。」
幹了半下午活,焦裕祿又騎自行車,帶了三個孩子回家。他們路過老袁的瓜地,老袁看見了,遠遠打著招呼:「焦書記!」
焦裕祿下了車:「孩子們,來,咱們到袁伯伯瓜地去,爸請你們吃西瓜。」
孩子們驚喜地歡呼起來。
進了瓜地,在瓜棚前,老袁挑了一個大西瓜切開了。
焦裕祿對孩子們說:「這幾天你們一直參加秋收勞動,表現很好,爸獎勵你們,吃吧。」
孩子們一人捧著一塊西瓜吃起來。焦裕祿沒吃西瓜,他跑到老袁瓜棚里,用瓢舀了一瓢水,喝了個乾淨。老袁說:「焦書記,你吃瓜呀,我這一園瓜,沒你吃的?」
焦裕祿抹抹嘴:「走路走的嗓子發乾,還是喝水痛快。」
孩子們吃了瓜,焦裕祿留給了老袁瓜錢。老袁不要,焦裕祿給他塞到瓜棚窗台上,帶上孩子走了。
老袁生氣了:「這世界上就沒見你這號人!」
10
焦守鳳擔著醬油桶走在大街上,看見爸爸從胡同里推著自行車出來。
她問:「爸,你真要陪我去送醬油啊?」
焦裕祿說:「是啊,爸說過的話是一定要算數的。」說著,他接過守鳳肩上的擔子,把自行車交給守鳳:「爸陪你走一走。」
他擔起了醬油擔。
很多人看到焦裕祿擔著醬油擔,都走過來問:「焦書記,幹啥呢?」
焦裕祿說:「陪閨女送醬油去。」
人們來搶扁擔:「焦書記,我幫你。」
焦裕祿說:「不用,不用,你們忙去吧。」
守鳳說:「爸,不用你陪了。你看這麼多人都看著你哩,多難為情。」
焦裕祿說:「守鳳,這勞動是光榮的事嘛,要是勞動覺得難為情,這個人真就變質啦。」
他教給守鳳:「挑擔子有要領,腰不能像水蛇那樣來回擺,要挺直,手臂也不能亂晃,要隨著走路的節奏,扁擔悠起來人要隨著走,這樣才省力氣。走路步法不對就費力氣,還容易跌腳。」
他做著示範:「看好了,就這樣。」
守鳳問:「爸,你小時挑過擔子?」
焦裕祿說:「挑過。差不多天天挑。從山上挑柴,收莊稼。往縣城裡賣油,要走七十多里山路。你奶奶這麼大年紀了,還能挑擔子,擔水、擔柴。所以你學會了擔擔子,才真正學會了生活。」
守鳳說:「爸,我挑一會吧。」
焦裕祿說:「沒事,我來。你記住,擔不動了可以稍稍休息一會,休息時間也不能長了,長了緩過勁來就膀子疼了。再擔上去扁擔挨上肉就疼。」
守鳳去接扁擔:「爸,你回去!」
焦裕祿說:「我說過了,今天我幫你送一上午。」
他挑著擔子從容地走在大街上。進了一家門市部,大聲喊:「送醬油的來嘍。」他把醬油桶擔進去,守鳳送上貨單。門市部的一個姑娘問:「小焦師傅,幫你送醬油的這人是誰?」
焦裕祿說:「老焦師傅。」
門市部的姑娘問守鳳:「是你爸?」
守鳳點點頭。門市部的姑娘說:「不對吧?聽說你爸是縣委書記,縣委書記怎麼能幹這糙活呢?」
焦裕祿問:「小同志啊,你覺得縣委書記能幹啥活?」
門市部的姑娘說:「坐在大辦公室里,發布指示,開會坐在主席台上,到哪兒跟一幫子人,還有……反還不能像您這樣,扎個沾著醬油湯子的圍裙,挑著擔子送醬油去。」
焦裕祿大笑。
門市部的老主任出來了:「哎呀焦書記,真是您哪。快到辦公室坐,喝杯水。」
守鳳介紹說:「爸,這是供銷社的羅主任。」
焦裕祿說:「羅主任,守鳳剛上班,對這項工作還不太熟悉,您得多指導她。她送醬油,誤沒誤過您們的事?」
羅主任連聲說:「沒有沒有。」
焦裕祿說:「怎麼沒有?上次不是把給你們送的醬油撒大街上了嗎?」
羅主任說:「孩子小,擔這麼重的醬油擔子,太委屈她了。」
焦裕祿說:「年輕人應該接受吃苦耐勞的鍛鍊,在這一點上你們應該嚴格要求。」
羅主任說:「大家知道送醬油的小焦是縣委書記的女兒,都很敬佩她的。」
焦裕祿說:「羅主任啊,售貨員、送貨工、縣委書記是分工不同,不應該有高低貴賤的分別。對不對?好了,你們忙吧。」
他擔著空桶出了門市部。
守鳳說:「爸,你回去吧。」
焦裕祿問:「不讓爸陪你了?」
守鳳說:「我想通了,送醬油也是革命工作,也是為人民服務。昨天我碰見了縣委的幾個叔叔,他們沒笑話我,還都誇獎我呢。」
焦裕祿說:「好閨女,你進步了,爸高興啊!爸不陪你了,我下鄉去了。
他把圍裙解下來,給守鳳紮上,接過了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