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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洗禮

2024-10-08 12:48:05 作者: 何香久

  1

  無數盞小油燈組成了一條流淌在大地上的星河,夜的原野上,蜿蜒著一道螢火一樣閃爍的光帶。

  焦裕祿又率支前民工大隊上路了。這是一支沉默的隊伍,如果不是夜色的遮蔽,人們會看到這支隊伍已經衣衫襤褸,很多人赤著腳,腳杆烏黑,每一個臉膛都是煙火的顏色。但這支隊伍卻步伐堅定,沒有一丁點疲塌的跡象。

  太陽照在頭頂上的時候,隊伍開到了符離集。焦裕祿把疲憊至極的隊伍帶進一座空蕩蕩的車馬大店裡。說聲「就地休息!」民工們橫七豎八躺倒了一片。

  焦裕祿埋頭在地圖上,這張地圖上畫滿了他作過的各種標記符號。

  外邊傳來叫賣燒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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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雞!紅雞!」

  「正宗的管家雞啊!」

  「認清韓家老字號啊!」

  「魏家的!魏家的!」

  燒雞的香味也隨著吆喝聲漫了過來。這香味對漉漉飢腸的殺傷力實在是太巨大了,每一個喉節都在不由自主地滾動,集體吞咽唾液的聲音在焦裕祿聽來響如雷震。

  終於有人打破了沉寂:「聽說這符離集的燒雞天下聞名哩。」

  有人接腔:「那是當然,幾百年前就有名了。」

  有人問:「咋叫『紅雞』哩?」

  門口一個當地人說:「上烤架以前在雞上抹紅曲,出來後又紅又亮。咱符離集燒雞管家、韓家、魏家都是老字號,識貨的都認這三家。」

  有人說:「咱連高粱麵餅子都吃不上了,還想燒雞呢!」

  一個民工把門關上了:「聽著這吆喝聲肚腸子就絞得疼。」

  劉庚申對焦裕祿說:「部隊往前推進,這一路上的兵站都沒了。從七里井追到睢寧,從睢寧追到符離集,得不到一點補充,乾糧己經吃完了,大家餓得受不住了。」

  焦裕祿說:「只能再忍一忍,下一站就有希望了。」

  劉庚申問:「這幾天連著挨轟炸,跟張申書記他們總隊的聯繫也斷了,咱往哪兒走?」

  焦裕祿指指地圖上的一個紅圈:「濉溪口。」

  2

  飢餓難耐的民工隊伍走得越來越艱難了。推車的人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個民工對焦裕祿說:「焦隊長,咱們真餓得受不住了,恨不得抓起個土坷垃啃兩口啊。」

  焦裕祿給大夥打氣:「前邊有個村子叫小八家集,庚申已經去聯繫了。同志們,我們歇一會,先來個精會餐,怎麼樣?」

  一個民工問:「啥叫精神會餐?」

  焦裕祿說:「我問大家,如果讓你們能吃一頓飽飯,你們最想吃什麼?」

  民工們紛紛議論:

  「我想吃烙饃。」

  「我想吃大燒餅。」

  「咱不想別的,有不摻糠菜的玉米面窩窩就不錯了。」

  「要是能吃上頓油餅,那給個皇上也不當了。」

  焦裕祿說:「如果我們不打敗國民黨反動派,我們的勝利果實就保不住,我們就會再受二茬罪。我們今天挨餓,正是為了明天能過上不挨餓的日子。對不對同志們?」

  一個民工說:「這精神會餐挺管用,一說那些烙饃大燒餅,滿嘴流口水,咽幾口唾沫也好多了。」

  這時,劉庚申來了,他向焦裕祿匯報:「在小八家集找到一個糧秣,他說能找到幾十斤高粱米,還有一窖紅薯,可以支援我們。」

  大家立刻興奮起來。

  焦裕祿號召:「同志們,咱們繼續前進。早點到小八家集,有高粱米飯烀山芋等著咱們呢!」

  大家推起車子,腳步仿佛輕快了許多。又走了不到兩個鐘頭,到了小八家集。

  剛進村,一個五十來歲、戴瓜皮帽的中年人就迎著隊伍過來了,他問:「誰是焦隊長?」

  焦裕祿放下車把走上前來,說:「我是。」

  戴瓜皮帽的中年人說:「我是這村的糧秣,叫鄭煥田。焦隊長,高粱米煮上了,還有一窖紅薯,找幾口大鍋烀上,給你們當乾糧吧。咱村小,只有五六十戶人家,一打仗,人們全走了,差不多成了個空村,實在沒有太多的東西了。」

  焦裕祿握住鄭糧秣的手:「太謝謝你了,老鄭同志!」

  鄭糧秣說:「客氣啥,支前的鄉親們都是一家人。」

  這時,派出去放哨的一個隊員跑來說:「焦隊長,有緊急情況,來了一股國民黨軍隊,大概有四五十人,有一挺輕機槍,一門小炮,剛從南邊進村,進了村頭一個空大院,放了崗。」

  鄭糧秣叫道:「糟糕,準是看見咱村灶火冒煙了。從前線敗下來的中央軍,也餓,到處找吃的,看到哪個村灶筒冒煙,就來搶東西吃。」

  焦裕祿問:「你剛才說他們到哪了?」

  放哨的隊員說:「村頭一個靠官道的院子。」

  鄭糧秣說:「那是村上財主的一團院子,分給兩戶貧農。一打仗,這兩戶人家也走了,院子是空的。」

  焦裕祿說:「這些敵人很狡猾,他們一定也要探探風聲。怕遇上解放軍。如果他們知道有一支運糧隊在村上,就很危險了。我們的糧食就成了他們最大的目標。」

  劉庚申問:「那怎麼辦?」

  焦裕祿手一劈:「先下手為強。」

  他從腰裡拔出手槍,對劉庚申和旁邊十幾個年輕小伙子說:「庚申,你帶上幾個當過保田隊員,又會使手榴彈的,到筐里拿些手榴彈,跟我走。」

  3

  村頭的大院裡,主人早就躲走了,四五十個國民黨士兵擠在院子裡、屋子裡,他們也疲憊至極。有的靠著牆坐著打瞌睡,有的在抽菸。

  他們在咒罵著:「那些開飛機的龜孫太不長眼了,眼看著那些大餅、罐頭全投到共軍陣地上去了,讓老子干挨餓,餓得老子頭昏眼花!」

  「沒準這幫小子通匪,上一回不也全扔共軍那邊了?」「投咱們這裡又咋樣,沒見三營那邊,為搶一張大餅,火拼起來,死了四個弟兄。」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問:「這個村子叫什麼名字?」

  他身邊的一個軍需官說:「看地圖上標的叫小八家集,是個小村,和周邊幾個村一樣,一打仗人全跑光了。」

  軍官問:「那你們是不是看準了是這個村灶囪冒煙?」

  軍需說:「姚旅長,沒錯,就這村。」

  那個被稱作姚旅長的命令:「馬上派人去偵察一下,別是有共匪在這裡。你們沒覺得這個院子有些不對頭?」

  軍需的目光在院子裡掃了一圈,問:「姚旅長,哪兒不對。」

  姚旅長說:「你看啊——方方正正一個院子,中間種了棵大槐樹。」

  軍需問:「這有啥說的?」

  姚旅長用馬鞭指著槐樹:「一個方框裡有一個『木』字是個啥字?」

  軍需抓抓脖頸:「是個『困』字。」

  姚旅長說:「這院子大不吉,別把咱們困在這裡。」

  在離大院不遠的柴禾垛後邊,焦裕祿看了下地形,悄聲對劉庚申說:「我們從這大院子的後院摸進去,這兩邊院子裡都有樹擋著,可以掩護我們從這邊院子上房頂。你帶一個同志負責解決崗哨,其他同志跟我上房。」

  劉庚申帶了一個隊員,從柴禾垛後摸過去。見一個哨兵倚著胡同口的牆頭低著頭抽菸,迅疾地撲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哨兵想喊,奈何脖子被卡得死死的,一句也叫不出。這傢伙是個大塊頭,發力用頭往劉庚申胸前一拱,把劉庚申頂在牆上。他掙扎著伸出雙手也掐住了劉庚申的脖子。那個隊員抄了牆頭上倒扣的一隻瓦盆,兜頭砸了一下,哨兵的手鬆開了,倒了下去。劉庚申趁機奪下他背著的槍,用槍托去砸他的腦袋。

  這時,牆角那邊還有一個放哨的發現了,開了一槍,跑進院子裡:「不好啦,共軍來啦!」

  他這一喊,院裡的人沒頭蒼蠅一樣住屋裡跑。

  姓姚的旅長問:「怎麼回事?」

  那個跑進來的哨兵說:「他們把咱門口的崗摸了,我在牆角那邊,他們沒看見我。」

  姓姚的旅長問:「有多少人?」

  哨兵說:「沒看清,大概少不了。」

  軍需聽到了動靜,叫了聲:「房頂上有人!」

  屋子裡立刻亂成一團。房頂上傳來焦裕祿的喊話聲:「我們是解放軍,你們被包圍了,趕快放下武器!」

  屋裡突然一片沉寂。焦裕祿繼續喊話:「蔣軍弟兄們,別給蔣介石賣命了!你們被圍在這個院子裡,抵抗是沒有用的,只有死路一條!」

  劉庚申在大門外也喊看:「你們不投降,我們可要扔手榴彈了!」

  仍是一片沉寂。焦裕祿喊話:「黃百韜和黃維都被解決掉了,你們這些散兵游勇不頂用的!主官出來報到,其他人把武器放到院子裡,集合聽點收,否則我們將立即發動攻擊!」

  屋裡,那個姓姚的旅長對圍在他身邊的人說:「他們說讓主官先出去,你們哪一個出去呀?」

  軍需說:「旅長,您才是主官呀?」

  姚旅長臉苦下來:「我先出去?我不能死。我活著會把你們的家屬照顧好的。你出去,你是個軍需,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

  軍需說:「行,我出去。」

  姚旅長說:「稍拖一會,先跟他們通個話。」

  軍需問:「你們是哪一部分?」

  焦裕祿的聲音:「華野九縱!你們快出來!」

  軍需對姚旅長說:「是華野九縱的,喊話那人山東口音,這不會有假。」

  姓姚的旅長在屋裡翻箱倒櫃,居然找出一套過去財主的衣裳,也可能是貧農分的浮財——忙把軍衣換了,將換下的軍衣塞在灶膛里。然後對軍需說:「他們問我是誰,你一定要說我是你們抓來的商人。」

  軍需說:「旅長你放心。」

  房頂上又傳來一個隊員喊話的聲音:「你們打算磨蹭到啥時候,是不是肚飢了,俺先餵你個鐵蛋蛋。」

  一枚手榴彈扔到院子裡炸響了。

  軍需在屋內喊:「別扔了!我們投降!」

  他手裡搖著白毛巾出來了。一支支槍從門窗里丟出來。

  屋頂上有人喊:「小炮、機槍也搬出來!」

  屋裡,姓姚旅長說:「共軍早有準備,都把我們底細偵察清楚了。快弄出去。」

  幾個人把小炮、輕機槍搬了出去。一隊人從屋裡出來,站到院子裡。

  劉庚申和一個隊員手裡握著手榴彈,把住大門,喝令:「都靠牆站著,臉沖牆,手放在頭上!」

  焦裕祿等人從房頂上跳下來,幾個保田隊員迅速把武器收攏。

  劉庚申命令:「轉過身來。」

  俘虜們轉過身來,他們立刻就驚呆了:從房頂上跳下的五六個人,全都沒穿軍裝,除了焦裕祿手裡握著的一支手槍,其他人每人舉著一顆手榴彈。顯然他們不是解放軍正規軍,最多算是地方游擊隊。

  他們被押解出了院子。

  俘虜被帶到村公所院裡,焦裕祿拿了一張紙,登記俘虜姓名。

  那個軍需說:「我叫張雲濤,31歲,第十三兵團第九軍一六六師一旅三團軍需處長。漢口人。」

  其他人也都報了姓名。

  問到那個穿便衣的姚旅長,他說:「我是做生意的,讓他們抓來帶路的。」

  焦裕祿問:「姓名?」

  姚旅長答:「趙、趙、趙發財。」

  焦裕祿問:「年齡?」

  姚旅長答:「46歲。」

  焦裕祿問:「什麼地方人?」

  姚旅長答:「株州。」

  焦裕祿「嗯?」了一聲。

  姚旅長趕快補充:「湖南,湖南株州。」

  焦裕祿問:「他們抓一個湖南株州人帶路?」

  姚旅長冒汗了:「我,我早就在這一帶做生意。」

  焦裕祿:「做什麼生意?」

  姚旅長答:「棉花、布匹。」

  焦裕祿又問下一個。

  都登記過了,鄭糧秣帶人把幾隻木桶擔到院子裡:「焦隊長,飯來了。」

  張雲濤問焦裕祿:「長官,能不能也讓弟兄們吃點東西,餓了兩天了。」

  焦裕祿對劉庚申說:「這些高粱米飯讓他們吃吧。」

  劉庚申悄聲說:「這咋行,?咱們也餓了兩天了。」

  焦裕祿問:「不是有紅薯嗎?」

  劉庚申說:「鍋騰不出來。紅薯還是生的。」

  焦裕祿對鄭糧秣說:「老鄭同志啊,把生紅薯抬過來,每人吃兩塊先墊墊飢。」

  俘虜們見了高粱米飯,一起撲上去,有的往帽子裡抓,有的往衣襟里兜。

  劉庚申喝斥著:「別搶!排好隊,一人一份,你當你們在國民黨軍隊裡啦?」

  那個「商人」坐在一邊眯著眼,不去搶也不看這混亂的場面。

  焦裕祿給他盛了碗飯端過去。他看著焦裕祿和民工們手裡的生紅薯,一副若有所思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4

  支前隊押解著俘虜上路了。

  此時姚旅長才知道,把他們這支裝備精良的部隊繳了械的,既非解放軍正規軍,又非地方武裝,而是送物資的民工。

  民工們和俘虜兵聊著天:

  「啥地方的?」

  「河南的。」

  「河南的?咱是老鄉咧。河南啥地方?」

  「中牟的。」

  「在老家給地主扛過活嗎?」

  「扛過三年。」

  「受過欺侮嗎?」

  「受過。受不了才當兵吃糧去了。」

  「當兵也不看當啥兵?給蔣介石賣啥命?到了睢寧集,把帽子換了吧。」

  「解放軍要我嗎?」

  「咋不要?你不也是窮人嗎。」

  中午時行進到一個小村外的打穀場上,支前隊停下來休息。劉庚申從村里出來,向焦裕祿報告:「這個村子沒人了,也找不到村幹部,整個村都是空的。」

  焦裕祿問:「紅薯還有多少?」

  劉庚申說:「不多了,一個人只有兩塊了。」

  焦裕祿說:「那給他們每人一塊,咱們兩個人分一塊。」

  一個俘虜問民工:「你們袋子裡不是裝的糧食嗎,咋餓成這樣?」

  民工說:「我們車上的糧食是支援前線的,一粒也不能動!」

  那個俘虜說:「我一定參加解放軍。解放軍有老百姓擁護,不打勝仗才怪呢。」

  另一個大鬍子俘虜說:「咱們到一個地方,老百姓像躲瘟一樣躲咱們,看人家共產黨軍隊,老百姓拚上性命去幫他們。」

  一個年紀大的俘虜說:「咱當了階下囚,還受到人家這樣的優待,人家寧可自已餓著,把飯讓給咱們吃,人要有良心。我參加八路!」

  化裝成「商人」的姚旅長突然給焦裕祿跪下了。

  焦裕祿問:「你幹什麼?」

  姚旅長說:「長官,我說實話,我不是商人。」

  焦裕祿一笑:「我早看出來了。」

  姚旅長說:「我是十三兵團第九軍一六六師一旅旅長姚克敬。」

  5

  焦裕祿的支前大隊到了睢寧集,街道兩旁擠滿了歡迎他們的解放軍官兵,張申書記也來了。

  他與焦裕祿擁抱在一起。張申眼含熱淚拍著焦裕祿的肩:「裕祿,你們辛苦了。」

  部隊首長迎上來與焦裕祿握手:「焦裕祿同志,你們不但送來了物資、彈藥,還抓了五十四個俘虜,把一六六師一旅旅長給活捉了,徼獲了五十多支湯姆森衝鋒鎗、一門小炮,一挺輕機槍,太了不起了。張申同志,你們尉氏支前隊應該立大功呀。」

  站在焦裕祿身邊的劉庚申突然昏厥過去。民工們手的車子一讓別人接過去,紛紛昏倒在地上。

  昏厥的民工一倒倒了一片。

  大家吃驚地問:「怎麼啦?怎麼啦?」

  部隊首長馬上命令:「快送醫院!」

  6

  昏倒的民工被迅速送到了部隊醫院。張申、部隊首長和焦裕祿一同跟了過來。檢查之後,醫生對張申和部隊首長說:「這些同志是餓昏了,放心,一碗米粥就能把他們救活。」

  張申眼睛裡閃著淚花:「謝謝你啊醫生同志。」醫生說:「雖然這些同志沒有什麼病,但也一定要讓他們多多休息。他們很多人是赤腳來的,腳全爛得不像樣子了。」

  部隊首長的眼睛濕潤了:「多好的鄉親啊,他們是送軍糧、軍鞋的,寧可自己餓昏,也不動一粒糧食;寧可光著腳,也不動一雙軍鞋。戰爭的勝利,是人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啊。」

  7

  入夜,焦裕祿漫步在睢寧集街道上。

  街道上張燈結彩,人來人往,十分熱鬧。解放軍和鄉親們有的聚在一堆聊天,有的牽著馬去蹓馬。

  一陣二胡聲傳來,把焦裕祿吸引住了。

  那是熟悉的胡琴聲,在拉著一支他十分熟稔的曲子。聽到這支曲子,他的血脈立即賁張了,他循著聲音尋找過去。街口上,一群士兵和鄉親圍住一個拉二胡的中年人。他埋頭拉著《八大錘》中的一段西皮流水,自拉自唱:

  為國家秉忠心,

  晝夜奔忙。

  想當初,在洞庭逍遙放蕩,

  到如今盪敵寇熱血滿腔。

  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樣,

  我王佐無功勞怎受榮光。

  今夜晚思一計番營去闖,

  落一個美名兒萬載傳揚。

  聽眾一邊叫好之聲。拉琴人抬起頭來。

  焦裕祿大叫一聲:「洪哥!」

  拉琴人正是當年在大山坑煤礦當礦警的老洪。

  老洪也怔住了。他揉了揉眼睛,大喊一聲:「祿子!」

  他伸出兩手把焦裕祿拉住了。焦裕祿抱緊了老洪:「洪哥,怎麼在這兒遇見你了?」

  老洪的眼淚把眼睛模糊了:「兄弟,咱不是做夢吧?」

  焦裕祿抱住老洪不鬆手:「真像是夢裡一樣啊。」

  老洪對他身邊的人說:「這就是我兄弟焦裕祿,我給你們講過,他就是當年在大山坑煤礦打死了日本監工安藤的那個少年英雄!」

  他拉起焦裕祿:「兄弟,走,跟哥到屋裡說話。」

  進了屋,焦裕祿說:「洪哥,我咋像做夢一樣啊?」

  老洪說:「剛才你喊我洪哥,我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也像做了場夢。一拉這個段子就想起你來了。」

  焦裕祿說:「洪哥,我從大山坑煤礦走了以後,你受連累了吧?」

  老洪說:「你走了第二天,鬼子把狼狗牽進礦井,找到了埋在礦井裡的安藤。這下大山坑煤礦可熱鬧了,鬼子嚴厲追查,我呆不住了,就半夜跑了。先跑到徐州藏了半年,又回到老家考城。我回去就參加了縣大隊、打鬼子。當了縣大隊長,入了黨。鬼子投了降,又當了張營區區長,這回是帶上民工大隊來支前了。剛才那一圈人,除了隊伍上的,全是咱考城縣張營區的支前民工。」

  焦裕祿說:「我是在山東參加南下工作團,到了河南。上級指示在工作團里抽調一部分幹部參加地方土改,我分配到尉氏縣彭店區,當區委委員,武工隊長。這回也是帶區裡的支前大隊來前線送物資了。」

  老洪說:「剛才聽人講,河南尉氏有個民工隊長,半路上帶幾個民工不費一槍一彈抓了五十多個俘虜,還有一個是旅長,敢情就是你呀。」

  焦裕祿說:「咋不費一槍一彈呀,我們是投了一顆手榴彈下去,他們才投降的。洪哥,你咋樣,還是一個人呀?」

  老洪說:「回到考城第二年,娶了媳婦,本縣張營的,今年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

  焦裕祿說:「好呀。回河南後,我抓個空到考城去看嫂子。」

  老洪在焦裕祿肩上重重擊了一掌:「考城離尉氏又不算遠,想我了你就過去住幾天。我現在是一摸這胡琴就想起你來。沒想到山不轉水轉,咱哥倆又轉一塊來了。」

  他把胡琴交給焦裕祿:「來,祿子,咱哥倆再整一小段。」

  焦裕祿說:「洪哥,好幾年不摸,手生了。」

  老洪說:「沒事,拉上幾弓子就順手了。這把胡琴哥送你了,想哥時就拉一段。」

  焦裕祿接過來試了試:「還真是手生了。」

  老洪給他調了下弦:「再拉。不生。」

  焦裕祿又拉了幾下:「嗯,找著調門了。」

  他拉了一個過門,老洪唱起來。

  他唱得十分忘情,兩人不覺大淚滂沱。

  8

  從睢寧集回來快一個月了,焦裕祿的思緒還是無法從那種狀態里走出來。一躺到炕上,長恩大叔灑在雪地上的血、那隻被打破的米袋,還有劉庚申和民工們磨爛了的腳掌,還有老洪的身容笑貌,就在眼前交錯幻化。這次支前,他如同受了一場火的洗禮,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都在改變著。

  月底,縣裡舉辦了土改工作培訓班,讓焦裕祿去給全縣的土改工作隊長講課,縣委書記張申在會上表揚了他。培訓班結束,又找他個別談了一次話,縣委決定調他去大營區任區長。大營區是個對敵鬥爭形勢更艱巨、更複雜的區。散了會,他馬上回到彭店,背著挎包進了劉家。

  劉庚申的老娘迎出來:「兒啦,你這幾天上哪兒去啦?」

  焦裕祿說:「娘,我去縣裡開會啦,給你老人家買回幾個牛肉燒餅,你老人家快吃了吧。」

  劉庚申的老娘擦著一雙淚眼:「兒啦,俺要了大半輩子飯,哪裡吃過這好東西啊,又讓你花錢啦。」

  焦裕祿說:「您老人家是娘,兒子就該孝順您。這才是開了個頭,等咱日子過好了,天天給娘吃燒餅夾牛肉呢。」

  他背起挎包又要往外走。劉庚申老娘說:「剛回來,快到炕上歇歇。娘給你燒水去。」

  焦裕祿說:「娘,我一會就回哩。」說著,擔起一副水桶走了。

  焦裕祿擔著一擔水進了郭大娘家院子。

  他把水桶里的水倒進缸里,郭大娘拿毛巾給他擦汗:兒啦,「快歇歇,看你累得這身汗。」

  焦裕祿說:「娘啊,我去縣裡開會走得急,沒顧上擔水,您看這水缸都快見底了。」

  郭大娘拿出幾個煮雞蛋,剝了皮,硬給焦裕祿嘴裡塞了一個:「兒呀,快趁熱吃。」

  9

  焦裕祿正在區部打背包,收拾文件,劉庚申來了。

  他問:「弟,你是不是要去大營當區長了?」

  焦裕祿點點頭:「正要跟你念叨這事呢。我還沒跟咱老娘說。」

  劉庚申嘆口氣:「捨不得你呀弟。哥這心裡……來,你跟哥去個地方。」

  焦裕祿問:「去哪兒?」劉庚申不答,拉上他袖子就走,一直走到一個小飯鋪里。劉庚申說:「從你來到彭店,淨吃苦受累了。咱兄弟一場,你要走了,哥請你吃頓飯。」

  焦裕祿說:「哥,在這裡吃一頓,趕上在家吃十頓的,咱家裡還有個老娘啊!」他把劉庚申拖出了小飯鋪。

  劉庚申回到家裡,悶悶地抽著菸袋,不說一句話。

  他娘問:「庚申呀,進家這半天了,你咋一句話也不說?到底有啥事呀?」

  劉庚申掉起淚來。他娘慌了神:「你這孩子,到底是咋了?有啥事?這麼個大男人,淚眼巴眨的?」

  這時,郭大娘和一大群鄉親來了。

  郭大娘一進門就問:「庚申吶,都說焦隊長到大營去了,是真的嗎?」

  鄉親們也說:「焦隊長多好的人吶,說走就走了,閃得俺心裡空落落的。」

  劉庚申老娘這下明白了:「怪不得庚申回來直掉淚呢,是俺兒走了。你說這孩子,咋也不吭一聲。」

  劉庚申說:「娘,俺弟怕你和鄉親們送他,沒敢說。」

  劉庚申老娘說:「你說這孩子臨走連咱頓飯也沒吃。」

  劉庚申說:「娘啊,我把俺弟拉到小飯鋪里,跟他說:咱倆兄弟一場,你就要上大營了,哥跟你吃頓飯吧。他說:哥呀,咱家裡還有個老娘呀。咱在這裡吃一頓,頂咱娘吃十頓呀。」

  劉母撩起大襟擦起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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