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地火噴涌
2024-10-08 12:47:36
作者: 何香久
1
楊監工被勞工們感化之後,良心發現,他不再窮凶極惡地對待礦工,看見誰偷點懶,他睜隻眼閉隻眼,有時還故意讓大家磨一磨洋工。三個月後,他被調到井上去了,取代他的竟是日本大票關安藤。
安藤上任頭一天,在井口給「矯正隊」的礦工訓話:「你們聽著,楊把頭監工大大地不利,你們怠工大大地,他的統統地不報告,你們這幾個月出炭大大地減少。楊的失職,調到井上去了。從現在起,你們『矯正隊』歸我來管。每天完不成『大出炭』指標,不准上井,誰敢磨洋工,死啦死啦地!」
他拔出洋刀,做了個砍頭的動作。
在「矯正隊」的作業區巡視,他挎著洋刀,手裡拿著皮鞭,虎視耽耽地盯著每一個礦工。看到有人幹活慢了,他上去就抽一鞭子。走了兩趟,他就回到大掌子面上,兩手拄著洋刀,死死盯著幹活的人們。
那天,大家正奮力挖著煤層,突然頂子上出現了咔嚓咔嚓的響聲。頂子上的煤塊在鬆動、墜落。
王大個喊了一聲:「掌子來勁兒了,快上大巷子!」
「來勁兒」就是要冒頂的意思,大家一起往大掌子面跑。
安藤堵住作業區巷道:「八格亞路,你們為什麼的離開?」
焦裕祿說:「掌子面冒頂了!」
安藤抽出洋刀攔截著人們:「統統的回去!」
焦裕祿說:「掌子面冒頂了,危險!」
安藤臉色鐵青,吼叫著:「我命令你們統統地回去!你們死了的沒關係,機器的要!溜子、鏈子的要!」
他揮動洋刀,把大家逼進作業區。
王大個喊著:「弟兄們,快點搬機器出來!」
冒頂發生了,大塊大塊的煤層塌落了下來。轟隆隆幾聲悶雷般的巨響,巷道里騰起一團團黑色的煙霧。
大塊的煤和石頭在不斷地塌落,焦裕祿用身體護住了焦念重和小奉天。塌落的煤和石頭砸在他身上。通往大掌子面的巷道被堵死了。
小奉天哭起來。
焦裕祿說:「不要哭!看看有受傷的沒有?」
王大個說:「李大哥的腿壓住了!後邊還埋住了十來個人。」
焦裕祿指揮著:「快!留下幾個人幫劉大哥,其他人到巷道後邊,把埋住的人救出來!」
李大哥的腿壓在煤堆里,焦裕祿爬過去奮力扒著。
李大哥不停地叫:「俺的腿斷啦!」
焦裕祿安慰著他:「李大哥,你一定要挺住呀!」
大家七手八腳,終於把李大哥的壓住的腿扒了出來,焦裕祿又和大家去營救隔在巷道後端的礦工了。他見大家的礦燈都還亮著,忙喊:「留下三盞礦燈照著,其它都關掉!」
黑暗的巷道里,只剩下了微弱的三豆燈光。燈光照著焦裕祿剛毅的臉,和那雙充血的眼睛。
鎬頭在煤層上刨動濺出的火花,一雙雙手扒著煤層。
忽然有人喊:「聽!」
大家靜下來,聽見巷道那一端有金屬的敲擊聲。
焦裕祿興奮起來:「咱們的人活著,他們也在那邊刨巷道呢!」
堵住的巷道挖出了個洞口。聽見那邊的人喊:「我們有救了!」
這邊的喊:「你們怎麼樣?」
那邊答:「都還活著。」
2
在大掌子面通往矯正隊採掘作業區的巷口,老洪帶著救援的礦工在挖巷道。
有人問老洪:「老洪,都兩天了,也聽不到裡邊一點動靜,不知裡邊的人是不是還活著?」
老洪說:「他們不會死的!」
在坍塌的作業區內,焦裕祿和大家也在挖著巷道。由於饑渴難忍,人們已虛弱不堪。
李大哥問:「兄弟們,咱們埋在這有幾天了?」
王大個說:「按礦燈用的時間看,大概兩天多了吧。」
李大哥有些泄氣:「挖了兩天了,連個亮光兒也看不見,咱怕是出不去了。可憐俺老家還有八十多歲的老爹……」
李大哥說著哭起來。他一哭,焦念重也哭了。
焦裕祿說:「小爺,李大哥,男人的眼淚是金豆子,這個時候更不能掉。剛才我跟王大哥又看了看,咱們找的出口方向沒出錯,只要出口找不錯,咱就能出去。」
焦念重說:「再挖不開,咱悶不死,也得渴死、餓死。」
焦裕祿說:「老天不滅咱,小爺,你看頂子上不是一直還有往下滴的水珠嗎,咱接水的棉襖還濕著呢。再咬牙堅持一下,咱就能看見光亮了。」
王大個說:「祿子說得對,兄弟們,氣可千萬別泄呀。」
焦裕祿問小奉天:「還有幾隻礦燈有電?」
小奉天回答:「還有六隻。」
焦裕祿說:「都打開!」
王大個不解地問:「都打開?祿子,虧著你心細,一開始就想出了輪換用礦燈的辦法,這回都打開,電都用光了咋辦?」
焦裕祿說:「剛才咱們挖到放水桶的座子了,這個座子是個標誌,咱離大掌子面沒多遠了,亮堂一下讓大夥提提神,我給大夥唱個歌,一鼓勁就挖開了。」
所有的礦燈都打開了。
3
在大掌子面通往作業區的巷道口,老洪帶著救援的隊伍在奮力挖掘。突然有人喊:「你們聽,裡邊好像有人在唱!」
一個礦工說:「不會吧,埋在裡邊三天了,誰還有唱的氣力?」
開頭喊的那個礦工把耳朵貼在石壁上:「真的,你聽聽……」
大家屏住聲氣,聽見那邊傳來很細微的唱歌聲:
天地有正氣,
雜然賦流行……
老洪興奮起來:「是祿子在唱,他們還活著!大家快加勁挖呀!」
4
坍塌的作業區內,焦裕祿和大家打亮礦燈,正鼓勁挖著坍塌的通道。
聽得小奉天喊:「祿子哥,我聽見有人唱!」
焦裕祿一喜:「真的?」
小奉天說:「真的,你聽……」
大家屏住聲氣,聽見石壁對面傳過來老洪唱的京劇:
咱本是忠良將,
怎教咱順夷虜背離君親……
焦裕祿興奮起來:「是洪叔!洪叔來救咱們啦,大家加把勁啊!」
大家精神立時為之一振。
王大個喊道:「兄弟們,咱們有救了!加把勁呀?」
巷倒挖通了。
一道水桶粗的光亮射進來,坍塌的作業區巷道里立刻就亮了。驟然而至的光亮讓受困的礦工們一時眩暈。雙方歡呼起來。
焦裕祿從挖開的洞口爬過去,和老洪抱在一起:「洪叔……」
5
夜已經很深了,井口門房裡,老洪和焦裕祿還在聊天。小桌上有一小壇快見底的燒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豬頭肉。
老洪已有了幾分醉意,他給自己碗裡倒酒,又給焦裕祿倒上:「祿子,來,喝!」
焦裕祿攔住:「洪叔,我真的不行。」
老洪醉態可鞠:「咋不行,這清燒,它,它不上,不上頭。喝了暈忽忽的,才是小神仙啊。」
焦裕祿說:「洪叔,您剛才說到您上戲班子的事了。」
老洪說:「你還願聽?跟你說了多少回了,別叫洪叔,就叫洪哥。」
焦裕祿說:「那咋成?洪叔就是洪叔嘛。」
老洪又喝了一盅:「就叫洪哥!你叫洪叔,我就真老了。你洪哥這些年啊,鹼水裡也泡過,血水,血水裡也浸過,啥,啥樣事都歷,歷過,啥,啥樣人都交,交過,你洪哥我呀……來,喝。」
他端起碗,把碗裡酒又幹了。
他接著說下去:「說戲班。我去戲班子的那年,十、十一二歲吧。那個戲班叫個「同慶班」,班主就是師父,唱梆子戲,也唱柳琴。來,喝……」
這回是焦裕祿給他倒了酒。
「給班主提了三年尿罐子,才學胡琴,唱戲,也是師父教的。到了十七八歲,你洪叔,不,你洪哥我,就成戲班子裡的台柱子了。洪哥有個藝名,叫「小金鈴」,唱小生,到哪唱都追一夥大閨女、小媳婦。後來,後來到東北混飯,一個閨女追著戲班子就不走啦,俺們戲班走到哪,她追到哪。來,喝……俺在台上一亮相,就看見台底下那雙黑溜溜的大眼兒。再後來她乾脆追到後台去了。再後來她就成了你洪嫂,也跟我上了戲班子裡。來,喝……
焦裕祿按住盅子:「洪叔,您還是少喝點。」
老洪舌頭有些直了:「沒,沒事……成了你洪嫂啊。又過了兩年,戲班子散啦,你洪嫂也死啦,俺就流落在東北啦,要過飯、伐過大木,後來下了煤窯。挖了幾年煤,拾了幾回命。虧了上過幾年私塾。窯上缺個記帳的,找上你洪哥了。這太平日子沒過幾年,日本人來了。有人保薦我上日本煤窯的大櫃,我不干,當了個門房。來,喝……
焦裕祿奪下盅子:「洪叔,別喝啦。」
老洪用筷子敲了一下焦裕祿的頭:「沒記性!叫洪哥!酒是個好東西呀,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祿子,洪哥,跟你說句實話,你真想在這閻王殿呆著?」
焦裕祿搖搖頭。
老洪嘆口氣:「可是你跑不了,三道鐵蒺藜,兩道電網,鬼子的巡邏隊、成群的狼狗,想從這兒跑出去的人不少,沒有一個人跑成過,不是讓狼狗撕了,就是掛電網上燒成糊家雀了。硬跑可不成啊。」
焦裕祿抱住老洪:「洪哥——」
老洪拍打著他的肩:「洪哥看你和別人不一般。洪哥會給你想辦法……」
6
入睡前,大家躺在地鋪上聊天。
李大哥問小奉天:「小子,你想過沒有,有一天你出了這矯正隊,想幹啥?」
小奉天說:「俺想,俺想,俺還沒想呢。俺想先到俺舅的餜子鋪里,吃一頓香油餜子,一氣吃二十根,不,三十根!」
李大哥笑了:「小孩子家,就知道吃。」
一個二十多歲的礦工說:「俺要能回去,先娶了媳婦,讓他給俺生個黑小子。」
王大個問:「生個黑小子讓他幹啥?」
那個礦工說:「像俺來矯正隊以前一樣,在俺老家山溝里打石頭。」
大夥笑了。
焦裕祿說:「俺啥也不想,就想守在俺娘身邊,好好地伺候俺娘。俺娘太苦了。」
啞叭劉大哥呀呀地叫,一邊叫一邊坐起來比劃。
焦念重問:「啞叭說啥?」
小奉天說:「他說他出去當響馬,殺回礦里來,宰了那些鬼子,把弟兄們搭救出去。」
李大哥長嘆一口氣:「到了這閻王殿裡,出去比登天還難呀。甲字號的一個弟兄,昨天不剛掛電網上了?燒得都沒個人樣了。」
王大個搖搖頭:「別淨說那些了。早點睡,明早還上溜子呢,來,我數一二三,大夥翻個身!」
7
上完夜班的矯正隊礦工們出了礦井。
井口圍了一圈人,場子中間是安藤,周圍有七八個日本礦警,他們攔住出礦井的礦工們,讓他們與安藤摔跤取樂:「安藤太君打擂的幹活,你們統統的不准走開!」
安藤脫了棉上衣,正和一個礦工摔在一處,他顯然受過嚴格的摔跤訓練,和他摔跤的礦工也是個人高馬大的漢子,但剛一交手就被他摜在地上,摔個半死。
他又拉過一個礦工,三下兩下,又把這個礦工摔在幾步遠的地方。
日本礦警們發出一陣陣狂笑。每摔倒一個礦工,安藤都會伸出小拇指輕蔑地說:「支那人,小小的,東亞病夫的!」
又拍著自己的胸脯子:「大日本,大大的!」
他已經接連摔倒了五六個礦工。
一個日本礦警上去舉起安藤一隻胳膊:「安藤太君,大日本大大的英雄,敵手的沒有!」
剛下井的啞吧劉大哥擠上前去,挽了挽袖子,沖安藤比劃了兩下。
安藤看了看啞吧劉大哥,搖搖頭:「你的,小小的,不行!」
啞吧叫喊著做了個手勢。安騰被激怒,狂笑一聲撲上去。
第一個回合,啞吧劉大哥把安藤摔了個嘴啃泥。
安藤從地上爬起來,豎起大拇指:「你的大大的。」
第二個回合,安藤又被啞吧劉大哥扔出去十來步遠。
安藤抹了一下嘴角,手上沾了血。他發了狠,嚎叫著熊一樣再次向啞吧劉大哥撲去。兩人扭結在一起,安藤伸手要掐啞吧劉大哥脖子,啞吧機靈地閃開,又一個漂亮的別腿把安藤重重摔了出去。
礦工們拍起手來。
安藤真的氣極了,他臉色鐵青,眼裡冒著火。
啞吧劉大哥伸出小拇指,沖安藤輕蔑地笑著。
安藤罵一聲:「八格!」
他又脫了襯衣,光著膀子,瞪起冒火的眼睛,撲向啞叭劉大哥。
啞叭劉大哥不慌不忙,以逸待勞。待安藤上去扳住他的肩,劉大哥身子猛地向下一蹲,肘抵了過去,沒等安藤反應過來,就被摔了出去。
這第三個回合,安藤摔的更重,幾乎就爬不起來了。兩個日本礦警把他攙了起來。
安藤大票惱羞成怒,命令啞吧劉大哥:「向後轉!立正!」
啞吧剛轉過身,安藤拔出洋刀,從背後刺向了他。
啞吧劉哇的叫一聲,嘴裡噴出鮮血。
一向老實懦弱的焦念重,在安藤抽出洋刀劈向啞吧劉時猛撲過去,要奪安藤手裡的刀。
安藤罵聲:「八格」!反手一刀刺倒了焦念重,又在他當胸狠狠踹了幾腳。
焦裕祿喊了一聲:「小爺!」
他和矯正隊的礦工們衝上去,日本礦警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攔住了他們。
8
夜深了。焦念重躺在焦裕祿懷裡。礦工們圍攏在旁邊。他的呼吸已非常微弱。
焦裕祿給他餵草藥:「小爺,洪哥熬來的藥,你吃了會好的。」
藥餵在焦念重嘴裡,又從嘴角流了出來。焦裕祿輕輕給他揩拭了,又餵了一口。焦念重搖搖頭,嘴巴一張一合,像要說什麼。
焦裕祿問:「小爺,你要說啥?」
焦念重含糊不清地說了句:「我……我……要回……回家……」
他的頭無力地垂下來。
焦裕祿哭喊著:「小爺!小爺呀!」
窗外狂風怒號。
而此時,在井口門房裡,卻傳出吱吱哇哇的板胡聲。大有醉意的安藤一個人用老洪的板胡自拉自唱: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忽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山影
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窗外狂風怒號。
9
安藤又到掌子面上來巡視了,礦工們怒目相向。他看到了人們眼裡燃燒著的仇恨的火焰。
連殺二人的安藤感覺到礦工們的敵意,他的東洋刀換成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他警惕地注視著每一個人,注視著礦工們手中閃亮的鐵杴、大鎬。
10
那個晚上,焦裕祿又無法入眠了。他不停地努力去翻動身子。
身邊的王大個子醒了:「祿子,又睡不著了?你這孩子心忒大。明兒還下井呢,快睡!」
焦裕祿問:「王叔,你說,這人靠啥活著?」
王大個說:「人活著靠啥?靠一口氣唄。一口氣沒了,人就沒了。你沒聽人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
焦裕祿點點頭:「你說的對。人就靠一口氣活著。這口氣是啥氣?就是『浩然之氣』呀。」
王大個說:「啥叫浩然之氣?,咱不懂。」
焦裕祿說:「這是孟子說的。」
王大個拍拍焦裕祿的頭:「行啦,快睡吧。」
焦裕祿曲肱而枕,他沉入了對往事的回想。
那是焦裕祿六年級時,博山縣第五區第五小學課堂上,張老師捧著一部《孟子》,在做著講解:「『我知言,我養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公孫丑問孟子:先生擅長什麼?孟子說我能夠辨聽別人的言語,也善於培養我的浩然之氣。問:什麼是浩然之氣?答:那種氣很博大,很堅強,用正確的方法去培養它,它就能充滿天地之間!焦裕祿同學,你能解釋一下這『浩然之氣』 究竟是什麼氣嗎?」
焦裕祿站起來回答:「我覺得『浩然之氣』就是天地間的正氣。一個人有了這天地正氣,能頂天立地,一個國家有了這天地正氣,它就不會被別人打挎!」
張老師擊節:「好!太好了!浩然之氣,就是天地的正氣,就是咱民族的正氣!同學們,我們讀聖賢書,就要學習聖賢的品格!」
每次回想起張老師講《孟子》,焦裕祿心中都會泛起一股熱流。張老師太喜歡孟子了,焦裕祿也太喜歡孟子了。在他的心目中,孟子是個頂立地的男子漢,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做男人就要做這樣的男人。
呼嘯的北風把安藤狼嗥般的唱腔斷斷續續傳過來:
八月十五月光明,
薛大哥在月下修書文……
焦裕祿心裡發誓:「我一定要宰了這個狗雜種!」
11
安藤又一次在醉酒後下井了。
他手裡握著寒光閃閃的東洋刀,趔趔趄趄,東瞅西戳,站在巷道口。嘴裡「八格、八格」地罵著,把洋刀對著礦工們比劃,打著酒嗝:「你們,大大地仇視大日本皇軍,煤的挖完了,你們,統統地餵大日本的狼狗!」
焦裕祿借給大家送水的機會,給工友們丟眼神,讓大家小心。他走到王大個旁邊,王大個也向他示個眼色。
安藤在巷口招呼焦裕祿:「喂!你的,水的端給!」
焦裕祿在桶里倒了一碗水,端起來。
王大個用手抹了一下臉。焦裕祿會意,端著大號粗瓷水碗一步步向安藤走去。
走近安藤,他說了句:「水的來啦!」
安藤把東洋刀插進刀鞘里,伸出右手接水碗。
焦裕祿猛地把水碗砸向安藤的頭。
安藤大叫一聲,沒等他反應過來,焦裕祿又飛快地向他眼上打出一拳。
安藤欲抽刀,焦裕祿急拽住他抽刀的右手,安藤順勢一帶,險些把焦裕祿帶倒在地。焦裕祿一躍,連刀帶人死死抱住,他用了啞叭劉大哥教他的一招,一個大背挎,把安藤反背起來,猛地一摔,把他摜倒在地上。
王大個喊一聲:「弟兄們上啊!打死這王八犢子!」
礦工們手裡握著大鎬、鐵杴一涌而上。安藤一個翻身,把焦裕祿壓在身下。他正要伸手掐焦裕祿的脖子,幾把鎬頭、鐵杴砸在他的頭上、背上。安藤來不及叫出一聲就癱軟下來。
王大個指揮礦工們在掌子面上刨了個坑,把安藤的屍體和東洋刀埋了下去。
小奉天說:「安藤這王八犢子總算讓咱收拾了,這下再不受這王八犢子的氣了!」
王大個見焦裕祿不說話,把手扶在他肩上:「祿子,咱下一步咋辦?」
焦裕祿說:「把鬼子埋在掌子面上,只是個暫時的辦法。如果礦上發現安藤不見了,牽著狼狗進來尋,那狼狗可是一下子就能聞出來的。」
王大個說:「那咱再把他埋深一些,深深地埋,讓狼狗聞不出味來。」
焦裕祿說:「那也不行。」
李大哥問:「為啥?」
焦裕祿說:「安藤莫名其妙地在井下失蹤了,鬼子能善罷干休嗎?咱們矯正工本來就是鬼子的眼中釘,能輕易放過咱?」
大家著急了:「那該咋整?」
王大個說:「好辦,你們大夥都說安藤是我打死的,我一個人擔,讓鬼子殺我好了!祿子你還小,家裡還有老娘。我光棍一個,砍了頭是個獨樁!」
大家說:「要認咱們大夥一塊認,要死死一塊。」
焦裕祿說:「不行!我倒有個主意,咱們中要是有一個逃跑了,大夥倒是可以把這事推給這個逃跑的人。」
李大哥沉思片刻,說:「這辦法也不中,這地方跟本就跑不出去!兩層電網、三道鐵蒺藜,出進好幾道關。想跑的人,讓電網燒死的、讓狼狗撕裂的,哪個月都有。這會又是大白天,往哪兒走?不行!」
焦裕祿說:「別爭了。到了下班就來不及了。」
王大個問:「誰能充當那個逃跑的人?!」
焦裕祿拍拍胸脯:「我!」
王大個說:「你?不行!你太小,別冒這個險!要去我去!」
焦裕祿說:「王叔,你們誰也別爭了。我比你們多個有利的條件,也許洪哥能幫我的忙。」
王大個猛地把焦裕祿抱住了:「祿子——」
焦裕祿說:「就這樣了王叔,我走了,剩下的事還得你處理好,大夥全靠你了。」
他抱抱拳:「各位大叔大哥,兄弟們,我走了。有日大夥出了矯正隊,咱們還有再見面的時候。」
礦工們圍上來,抱住焦裕祿,哭得熱淚淋漓。
小奉天哭了:「祿子哥——」
焦裕祿拍拍小奉天的肩:「好兄弟,哥沒事。」
王大個熱淚難禁:「九死一生啊祿子,你多保重!」
焦裕祿推開工友,拱手說聲「再會」,拎了平日打水的水桶往井上去了。
12
井口門房裡,老洪正在值班,看見焦裕祿來打水,非常高興:「喲祿子,又上來打水啦?」
焦裕祿叫了聲:「洪哥。」
老洪摘下牆上掛的板胡:「先不忙打水,咱還是來一段《蘇武牧羊》。」
焦裕祿欲言又止:「洪哥,我——」
老洪說:「沒事,不在乎這一小會。」
焦裕祿吞吞吐吐地:「洪哥——」
老洪甚感詫異:「你今天咋啦?」
焦裕祿不語。老洪拉他坐下:「來,拉吧。啥事都不管,咱唱一段。」
焦裕祿調了弦,定了弦,拉了過門。
老洪唱:
萬苦千辛脫禍殃,
此身不料再還鄉。
牧羝羊生乳放歸程,
十九載音書難寄祈天壤……
焦裕祿停下來。老洪問:「咋回事?」
焦裕祿說:「洪哥,我今天得走,你一定得幫我。」
老洪深感意外,驚問:「上哪兒去?」
焦裕祿說:「出這活地獄去。」
老洪嚇了一跳:「大白天從這兒出去?除非你變成天上飛的。這不是白送死嗎?快快打了水回去,別瞎說!」
焦裕祿說:「真的洪哥,我必須走!」
老洪說:「八九個月都熬出來了,你急啥?想走,也得等我值夜班的時候,或者想辦法給你弄一個良民證。」
焦裕祿說:「那就來不及了,洪哥!」
老洪沉下臉來:「不行!」
焦裕祿說:「那我不求你了,我自己走。」
老洪拉住他:「回來!胡鬧!沒見前天那個在電網上電死的人嗎?從日本人占了這礦,誰從這裡跑出去過?」
見焦裕祿瞅他的槍,老洪說:「甭打歪主意,這槍你搶了也沒用。快走!快走!」
焦裕祿說:「洪哥,我把安藤拾掇了!」
老洪大驚:「你說啥?再說一遍!」
焦裕祿很平靜地說:「我把安藤殺了!」
老洪嚇了一跳:「當真殺了?」
焦裕祿點點頭:「當真!我天黑前走不出去,等著該安藤出礦井的時候,就露餡了。」
老洪握住焦裕祿的手:「俺的好兄弟,洪哥原先只知你聰明伶利,沒想到你是個少年英雄!洪哥今天開眼了。你了不得。罷罷罷!洪哥豁出這腔子血了,來來來。」
他拉起焦裕祿,拿了一把鉗子就走。
老洪帶著焦裕祿繞過礦井警戒區的崗哨,又繞過過兩片棚號,七轉八拐,到了一道鐵絲網前。
日本礦警巡邏隊的車駛過。
老洪拉焦裕祿隱在木垛子後邊。
突然,木垛子後邊閃出兩隻野狗。野狗睜著血紅的眼睛向焦裕祿逼近。
老洪輕聲說:「這裡不遠是三區的死人倉,野狗吃死人都紅眼了。別理睬它。」
老洪舉起槍,拉一下槍拴,兩隻野狗跑開了。
老洪說:「這地方是個監視的死角,只這沒電網。你出去,往北跑,一直到韃子營,找我一個親戚,他叫范慎五,在韃子營東頭開剃頭鋪。你說是我表弟,他會給你弄張『良民證』,沒這玩藝你還是插翅難飛。記住了?」
焦裕祿點點頭。老洪嚓嚓剪開鐵絲網,從懷裡掏出一捲紙幣,塞到焦裕祿懷裡,把他推過鐵絲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