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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死劫

2024-10-08 12:47:33 作者: 何香久

  1

  掌子面作業區里,礦工們在緊張地作業。

  焦裕祿、小關東幾個人往「軲轆馬」(在鐵軌上運煤的電動斗車)上裝煤。

  楊把頭倚著掌子面的一根立柱在監工。他手裡拎著榔頭,氣狠狠地叫著:「快點!快點!今天完不成『大出炭』的指標,不准上井!」

  焦念重輪著十字鎬刨煤,幹著幹著,他拼命地咳嗽起來,他停下來用鎬把頂住胸口,還是咳個不停。

  王大個給他捶著背:「老焦大哥,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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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念重咳出了一口血,大家嚇了一跳。

  李大哥驚叫一聲:「血!老焦大哥,你咳血了!」

  焦念重使勁喘著氣:「沒事,不……不要緊……」

  王大個把他扶到一邊,脫下自己的棉襖,給他墊在身子後邊:「你先歇歇氣。」

  這時楊把頭過來了:「怎麼回事?你怎麼跑溜子上睡大覺來啦?」

  王大個說:「老焦病了,剛還咳了血,讓他歇會。」

  楊把頭腦袋一歪:「病了?早不病晚不病,一幹活就病?」

  王大個說:「老焦這幾天總是咳嗽得厲害,今天都咳血了。」

  楊把頭伸過手:「來,我摸摸他腦袋硬不硬。」

  他在焦念重頭上摸了幾下:「腦袋還硬著哩,快起來,腦袋硬就得幹活!」

  他拉了一把,沒拉動,舉起榔頭就往焦念重身上砸。

  劉大哥捏住楊把頭的腕子,楊把頭疼得直轉圈:「哎!哎!哎!你想幹什麼?」

  劉大哥眼睛瞪得血紅,他一鬆手,楊把頭摔了個跟斗。

  焦裕祿也跑過來,扶住焦念重。

  楊把頭罵著走了。

  王大個說:「老焦大哥你就歇著,閻王還不差病小鬼呢,這群混漲東西倒比閻王還閻王!」

  大家繼續干起活來。

  2

  巷道里,焦裕祿和小奉天裝滿了車。乘人不備,小奉天把一塊大矸石放在走「軲轆馬」的小鐵道上。

  他湊到焦裕祿耳邊說:「我給他來個倒翻連城。」

  第一輛軲轆馬走到那兒,軋上石頭,就翻了車。後邊的撞上前面的,一輛車接一輛車全翻倒了。

  負責監車的一吹哨,楊把頭過來了:「越忙越出亂子,咋又翻車了?咋整的?」

  小奉天故作著急地說:「前邊的『軲轆馬』脫軌了。」

  楊把頭看了看,一拉溜翻倒了十幾輛「軲轆馬」,要清理妥當,沒半天時間不行。他罵著:「淨他娘的誤工,快讓人來清理。」

  這半天,工支們可以堂而皇之地輪番休息了。

  王大個說:「清理道軌呢,咱歇歇。可惜許大哥死了,沒人講《水滸》了。」

  焦裕祿問:「許大哥講到哪兒啦?」

  王大個說:「講到『吳用智取大名府』了。」

  焦裕祿說:「我接著講吧。」

  王大個高興得直拍巴掌:「中!中!忘了,咱這有個文墨人兒哩,你講吧。」

  焦裕祿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開講了:「好。先說這大名府是個啥地面,這大名府,是河北頭一個大地方,有各路買賣,雲屯霧集,十分熱鬧。上一回許大哥講得應該是『時遷火燒翠雲樓』,那個時候正是大名府元宵節放燈,這大名府比尋常更熱鬧了,來看燈的人擠得不得了……」

  正講著,楊把頭拎著榔頭來了:「藉故磨洋工了不是,快幹活。」

  王大個說:「你不看見了嗎,軲轆馬翻倒了十幾輛,道軌清不出來,挖了煤也沒地兒放。」

  楊把頭說:「那你們清道軌去!」他走到焦念重身邊:「我剛才摸了,你的腦袋硬著呢。腦袋硬你就得幹活,聽明白沒有?」

  焦裕祿說:「他真的病了,幹不了!」

  楊把頭鼻子裡哼了一聲:「我知道你是個刺兒頭,我楊大榔頭就是不怕刺兒頭!我告訴你,這沒你說話的地方!」

  焦念重撐著站起來:「我幹活……幹活……你別難為祿子……」

  他站起身子,剛掂起鎬,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吐了一口血。

  楊把頭一看:「啊喲!還真有血。別是傷寒病吧?我叫兩個人弄你上去,送醫院。」

  他叫來兩個人,把焦念重架上走了。

  焦裕祿要隨去,楊把頭攔住他:「你不能動!快到溜子上去!」

  3

  從井下回到工號的工友們累得東倒西歪。

  焦裕祿對王大個說:「我得去找我小爺去,不知他咋樣了?」

  王大個犯了難:「醫院不在矯正隊院裡,咱進不去呀!」

  焦裕祿說:「我找老洪去。」

  井口門房裡,老洪正一個人拉二胡,焦裕祿來了。

  老洪樂了:「來得正好,咱倆拉一段吧。」

  焦裕祿說:「洪叔,我小爺病了,從溜子上給弄醫院去了,我想找醫院去問問。你給我幫個忙。」

  老洪說:「醫院在西院子那疙瘩,不讓你們矯正隊的人去,我一個人值班也走不開。這樣吧,我打個電話,找個人去問一問。」

  他抄起了電話,搖了半天:「喂,勞務系嗎?是,我老洪。你老鄒呀?就找你。今天上午有個老鄉,丙字號的,叫——」

  他瞅著焦裕祿。

  焦裕祿說:「叫焦念禮。」

  老洪對著聽筒:「叫焦念禮。他在九號小掌子面被弄上來送醫院了,你去問一下這個人情況咋樣了。」

  焦裕祿感激地說:「洪叔,真謝謝你啊。」

  老洪一笑:「謝啥謝。這幾天我就想到你們工號去找你呢。你這個孩子,一看就不一般。」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老洪抄起電話:「喂,老郭呀。你問了?什麼?送到了醫院,沒進門,就送大房子了!」

  他放下了電話,神色戚然。

  焦裕祿焦急地問:「洪叔,我小爺送哪去了?」

  老洪嘆口氣,搖搖頭:「說到了醫院沒進門,就送大房子去了。」

  焦裕祿問:「大房子是什麼地方?」

  老洪說:「大房子,就是『死人倉』呀。」

  焦裕祿疑惑了:「死人倉?」

  老洪說:「死人倉是放死人的地方。這些日子聽說有傷寒病,發現了不管死沒死,都往死人倉里送。天天有送進去的,攢多了再拉到埋屍坑去埋。」

  焦裕祿說:「我小爺不打擺子,不瀉不吐,肯定不是傷寒,他吐血是累的。」

  老洪憤然:「他娘的啥世道!」

  焦裕祿說:「我小爺肯定沒死,我得把他找回來。」

  老洪說:「你哪行啊,死人倉里都是死人,四周野狗成群。你一個孩子……」

  焦裕祿說:「我不怕!」

  老洪說:「我跟你去吧。」

  他拿了把手電筒,揣了把箝子,背上槍,帶上焦裕祿走了。

  4

  老洪和焦裕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風嘯叫著,四外是皚皚雪野。遠處近處,鬼火般的亮光星星一樣閃爍,忽明忽暗。

  他們走近了一排大房子。老洪指著大房子說:「這就是死人倉。」

  那排大房子籠罩著神秘、恐怖的氣氛。一群群野狗圍在房子周圍,足有幾十隻。這些野狗吃死人吃得眼都紅了,見來了人,毛都豎了起來,狺狺低吠,老洪拉了幾下槍拴,喝開了野狗。老洪用嵌子砸開了鎖。推一下,門吱呀一下開了。

  老洪問:「你敢進去嗎?我認不得你小爺是哪一個。」

  焦裕祿說:「敢!」

  老洪說:「那你進去仔細找找看,我在外邊看著門。」

  他把手電筒交給了焦裕祿。

  焦裕祿打著手電筒進了死人倉。

  死人倉里橫七豎八全是死難礦工的屍體。靠牆的一排大都被剝去了衣服,赤裸著。這些凍成直棍的屍體被整齊地疊碼著,等待馬車把他們運走。丟在地上的人是剛進來不久的,有的顯然還沒有斷氣,發出一聲淒冽的哀叫。

  焦裕祿嚇了一跳,手電筒摔在地上。他捂著胸口,小心地撿起手電筒。他往前走一步,差點讓一具屍體拌倒,不由捂住胸口,失聲叫了一聲。

  門外老洪輕聲喊:「別怕,別怕。有活著的肯定往門邊上爬,你在門四周看看。」

  焦裕祿用電筒四下照著。

  他聽到一個人細微的呻吟聲。他把手電筒照過去,驚喜地叫一聲:「小爺!」

  在牆角縮著的那個人正是焦念重。

  焦裕祿靠近他,叫著:「小爺!小爺!」

  焦念重聽到了他無比親切的聲音,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小聲問:「是祿子嗎?」

  焦裕祿說:「小爺,是我呀。我是祿子!」

  焦念重哭了:「祿子,俺還活著嗎?」

  焦裕祿也哭了:「小爺,快,俺背你走。」

  他背上焦念重出了門。老洪關上大門。焦裕祿說:「洪叔,俺小爺還活著。」

  老洪拍了拍焦裕祿的肩:「快背回去,別讓巡夜的看見。」

  他把手電筒熄滅了。焦念重在焦裕祿背上唏噓著問:「祿子,小爺不是做夢吧?」焦裕祿安慰著:「小爺別怕,沒事了。虧了洪叔,你把命撿回來啦。」

  焦裕祿和老洪把焦念重背回工號。大夥睡不著,正等著焦裕祿的消息,見把焦念重背回來,都上來接著。

  王大個問:「祿子,咋從醫院把你小爺背回來啦?」

  老洪說:「不是從醫院背回來的,是從大房子背回來的!」

  王大個吃了一驚:「啊,他們把老焦哥送了死人倉?」

  老洪點點頭。

  李大哥問:「明天把頭來催工,看見老焦哥咋整?」

  老洪說:「別怕,明天一早我帶個醫生來給老焦哥開幾副藥,我跟催班的說。就說老焦哥是我親戚。你們放心,一切有我呢。」

  大家這才放下心來,給焦念重餵水擦臉。焦念重死後重生,百感交集,早哭得抬不起頭來。

  5

  礦工們在掌子面上勞作時,楊把頭照舊倚著掌子面唯一的木柱子監工。他一雙眼賊溜溜地盯著每一個人,誰掄鎬的動作慢了些,誰的風槍停了,他走過去,不由分說掂起手裡的榔頭就打。

  焦裕祿和小奉天往「軲轆馬」上用大鐵杴裝車。

  車斗裝滿了,焦裕祿瞅瞅無人,在小鐵道轉彎的地方放了一大塊煤矸石。

  不想這個情形卻被潛在巷道背影處的楊把頭看了個滿眼。

  這時,啟動「軲轆馬」的工人剛剛推上電閘刀,楊把頭上來把閘刀又拉了下來。他揪住焦裕祿的衣襟:「看你這回還怎麼賴帳!你幹的好事,被老子逮了個正著。」

  焦裕祿推開他:「你幹啥?」

  楊把頭陰笑著:「幹啥?老子盯你好幾天了。你不覺得掌子面天天在鬧鬼嗎?不是傳動機里放了石塊,就是軸瓦里放了砂子,軸瓦天天燒,『軲轆馬』天天翻車,我早就懷疑了。今天看明白了,原來是你們搗鬼呀!」

  焦裕祿說:「你別血口噴人!」

  楊把頭嘴一歪:「你他媽的嘴硬有啥用?你說,你往鐵軌上放石頭幹嗎?說呀!」

  焦裕祿說:「那石頭不是我放的,是從前邊過的車上掉下來的,我怕礦車軋上會脫軌,想搬開它。」

  楊把頭冷笑道:「真會說,我明明看見你放石頭了。」

  幹活的工人們也都過來給焦裕祿幫腔,掌子面上一片吵嚷聲。安藤帶了兩個日本礦警過來了。

  安藤問:「吵什麼?」

  楊把頭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媚笑著,腰也彎下去九十度:「報告安藤隊長,我抓到了往小鐵道上放石頭的人,他不認帳。」

  安藤問:「是誰?」

  楊把頭一指焦裕祿:「就是他!」

  安藤揮揮手:「帶走!」

  兩個礦警把焦裕祿帶走了。

  王大個們攔著,安藤拔出洋刀,頂住了王大個的咽喉,把他們逼到掌子面上去。

  6

  焦裕祿被帶到了礦警隊,進了門,就給捆在一條大長凳上。

  安藤親自審問焦裕祿:「你的說,為什麼故意搞破壞,把石頭放在軌道上?」

  焦裕祿說:「我沒放石頭,那塊石頭是從前邊車上掉下來的,我是想搬開那塊石頭,以免讓後邊的車脫軌。」

  安藤不信:「你的說謊,楊的親自看見你放石頭。」

  焦裕祿說:「那個楊監工是想邀功請賞,這幾天礦上有些事故,他怕上面說他無能,才陷害我們。」

  安藤眼一瞪:「你的說謊!打!」

  礦警們掄起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焦裕祿。一鞭下去,身上就是一道血崗子。

  安藤又問:「說,你這麼幹受了誰的指令,有沒有共產黨讓你這麼做?」

  焦裕祿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放石頭,我是把石頭搬開。打死我也是這事!」

  安藤手一劈:「實話地不說,打!」

  皮鞭再次雨點般抽下來。

  焦裕祿一次次昏死過去,日本礦警用冷水一次次把他潑醒。

  安藤扳著焦裕祿的下巴:「你的實話的說,這是最後問話,實話的不說,拉出去餵狼狗的幹活!」

  額頭上的血流下來,模糊了眼睛。這時焦裕祿眼裡的安藤,成了一個紅毛的惡魔。焦裕祿吐了一口嘴裡的血塊:「我說的……全是……實話。要殺要剮,隨你……隨你便!」

  安藤見問不出什麼,揮揮手,讓礦警們把焦裕祿拖了出去。

  7

  兩個礦警把打得遍體鱗傷的焦裕祿拖回丙字工號。工友們圍上來,給他揩拭頭上、臉上的血。

  焦念重拖著病軀撲過來,叫著:「祿子!祿子!」

  李大哥擦著他臉上的血:「日他姐,鬼子下手太狠了,看把祿子打成了啥樣?」

  王大個罵道:「日他姐的,楊大榔頭這個犢子,全是他害的,老子有一天活剝了這個王八蛋!」

  小奉天也過來給焦裕祿擦洗:「祿子哥,我給你報仇,你等著,我讓楊大榔頭這雜種死了也不知咋死的。」

  8

  楊把頭又轉到丙字號的溜子上來了,他走到焦裕祿身旁,問:「小子,問你個事。」

  焦裕祿不理他,搶鎬刨煤。

  楊把頭扳著焦裕祿的肩:「問你話呢!耳朵塞兔子毛啦!」

  焦裕祿停下:「有話你就說,俺幹活呢。你不是讓『大出炭』嗎?

  楊把頭歪著頭:「問你,馬王爺幾隻眼你知道不知道?」

  焦裕祿眼皮也不抬:「不知道!」

  楊把頭冷笑道:「好小子,有種,告訴你,馬王爺他三隻眼。」

  說完,抬起手裡的榔頭在焦裕祿肩上敲了兩下,背著手走了。

  楊把頭回到大掌子面上,倚著平常倚的那根柱子,哼起了小調:

  提起了這個宋老三,

  兩口子賣大煙。

  膝下他沒有兒,

  只有個女嬋娟吶……

  正唱著,聽見有人叫:「榔頭,安藤大票頭讓你到三號去一下。」

  他答應著走了。

  看看他走到了巷道的另一頭,小奉天快步跑到大掌子面上,把楊把頭經常倚著的那根木頭柱子的楔子用斧子鑿下來了。

  小奉天晃了晃柱子,又把楔子虛插上,用煤埋住。幹完這事,小奉天回到溜子上,對焦裕祿說:「一會楊大榔頭這王八犢子就知道馬王爺幾隻眼了。」

  他又湊王大個耳邊說:「王叔,等楊大榔頭來了再點炮啊。」

  王大個會意:「好嘞!」

  不一會,楊把頭又轉回來,仍舊依在那根柱子上。他沖這邊喊:「哎!我說王大個子,你們怎麼還沒點捻子。」

  王大個答應著:「就點,就點。」

  他喊一聲:「大夥往棚空子避避,點炮了!」

  轟隆一聲,濃煙充滿巷道。

  煙霧裡,楊把頭倚著的那根柱子被群炮震倒了,大片煤層轟隆隆砸下來。

  楊把頭被埋在厚厚的煤堆里。

  大夥開心極了。小奉天又叫又跳:「祿子哥,俺說了要給你報仇的。這下楊大榔頭一定知道馬王爺幾隻眼了!」

  李大哥說:「這狗日的砸死了,除了一大害!小奉天,看不出你小子人小鬼大。」

  小奉天得意地說:「俺早留心了,這小子天天倚著大掌子那根立柱,俺把那柱子的鉚楔給弄下來了,咱這邊炮一響,柱子就會給震倒,柱子一倒大頂準會塌,大頂一塌楊大榔頭就是再生兩條腿也跑不出去!」

  王大個說:「俺也看出來了,這回多點了四個捻子,來個群炮送他上西天大路。」

  小奉天見焦裕祿不說話,問:「祿子哥,仇報了,你不高興?」

  焦裕祿卻說:「快,咱們動手把楊大榔頭扒出來!」

  王大個一頭霧水:「祿子你說啥?把楊大榔頭扒出來?」

  焦裕祿說:「對。」

  焦念重說:「祿子,咱們讓姓楊的遭害苦了,好不容易把他收拾了……」

  焦裕祿說:「要快點扒,晚了楊大榔頭就真悶死了!」

  李大哥說:「這個鐵桿漢奸有了今天,讓他活過來又會遭害咱們弟兄們呀。」

  啞吧劉大哥又跺腳又攥拳。

  小奉天問:「祿子哥,你怕了?」

  王大個更是吼叫著:「楊大榔夾這個犢子,早該死上一百回了!饒了他?俺寧願饒了蠍子!把這王八犢子刨出來?那先把俺埋進去!」

  焦裕祿說:「各位大叔大哥,要說恨,我最恨楊大榔頭這個王八蛋了!可咱們靜下心來想想,如果姓楊的死在掌子面,鬼子會不會善罷干休?這可不是殺十個八個兄弟能了結的事。他死了,再換哪一個把頭都不會是個好東西。假如把他救出來,還能感化他,對大家有些好處。這回懲罰了他,也是給他個教訓。」

  王大個不吭氣了。他開始佩服小他十多歲的焦裕祿。

  焦裕祿問:「王叔您說呢?」

  王大個沉吟:「嗯,有道理!有道理!弟兄們,快點扒,晚了這王八犢子可就真沒命了!」

  大家七手八腳扒起了煤堆。一時,楊監工從煤堆里被扒出來。他的頭被砸破了,滿臉是血。他睜開眼睛,看見了一雙雙流血的手,看見焦裕祿和礦工們。

  他滿懷狐疑地問焦裕祿:「真的是你們救了我?」

  焦裕祿點點頭。

  楊監工問:「你們不恨我?」

  焦裕祿咬著牙關說:「恨!」

  楊監工不解:「那你們為啥還救我?」

  焦裕祿說:「因為你說過你也挨過餓,因為你現在還算是個中國人。」

  楊監工深深地低下頭去。

  9

  晚上,老洪來到了工號。他端著給焦念重熬得草藥,還拿著那把二胡。

  大家親熱地和他打招呼。老洪問焦念重:「老焦大哥,好些了吧?」

  焦念重說:「好多了。多虧了你熬的藥,吃了這幾副藥,心口不疼了。」

  老洪說:「再吃兩副調理調理,就差不多了。」

  焦念重感激地:「洪警官,你真是難得的好人吶。」

  老洪說:「要說好人,我知道你們可都是好人。祿子一個孩子,敢闖死人倉,這是多大的德行啊。聽說你們今天把楊大榔頭也救了?」

  王大個說:「老洪哥,你咋知道了?」

  老洪笑笑:「楊大榔頭自個說的。他說掌子面的撐柱讓炮震倒,頂子塌了,把他給埋在裡邊。你們為救他手指頭都扒成了血葫蘆。我對他說:就憑你小子對人家做的那些陰損事,死上十回人家也解不了恨。可是人家把你救了。人的心要壞了,狗都不吃啊,對不?以後咋做人,你自個掂量掂量吧。不說啦,祿子,我拿胡琴來啦,咱倆拉一段?」

  焦裕祿說:「行。拉段啥?」

  老洪說:「拉那段《蘇武牧羊》的西皮流水吧,上回在我那咱們練過的。你拉,我來唱。」

  焦裕祿調了調板胡的弦,拉了「過門」,老洪就唱起來:

  咱本是忠良將,

  怎教咱順夷虜背離君親……

  10

  用繃帶吊著胳膊的楊把頭又來巡視丙字號作業區了。

  他見了大家滿臉堆笑,手裡常拎著的榔頭不見了,臉上也早沒了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向大家拱拱手:「各位兄弟爺們,大家歇會,歇會。今後大家有什麼事,楊某一定會盡心盡力。」

  他看了看地下的水桶,桶里已沒水了。他把空桶拎起來晃了晃:「井下這麼重的活,沒水咋辦?讓人去上面打點水吧。」

  王大個說:「礦里不讓到上面打水。」

  楊把頭說:「你們到井口門房去打,就說我讓去打水的。」

  焦裕祿說:「我去吧。」

  他拎起水桶去了。

  井口門房裡,老洪正拉著板胡唱京戲,椅子上坐著安藤,他眯著眼聽著,手裡還打著拍子。

  老洪唱的是《琵琶記》:

  嘆雙親把兒指望,

  教兒讀古聖文章。

  比我會讀書的倒把親撇漾,

  少甚麼不識字的倒得終養。

  (念白)書啊——

  我只為你其中自有黃金屋,

  卻教我撇卻椿庭萱草堂。

  還思想,畢竟是文章誤我,

  我誤文章……

  焦裕祿拎著水桶剛要推門,隔窗見安藤在裡邊,就停下了站在窗下。

  安藤搖頭晃腦接著唱:

  我只為你其中有女顏如玉,

  卻教我撇卻糟糠妻下堂。

  還思想,畢竟是文章誤我,

  我誤妻房……

  唱完了,安藤站起來:「洪的,我是個帝國的軍人,不能在戰場上與中國軍隊作戰,心裡大大的委屈。中國京戲大大的好,讓我開心,我的大大的喜歡。下次再把後邊一段教我。我的走了。」

  焦裕祿忙閃在牆後。

  安藤搖搖擺擺走了,一邊走一邊哼著剛才的戲文。

  送安藤出來的老洪正要進屋,焦裕祿喊了聲:「洪叔!」

  老洪見焦裕祿拎著水桶,問:「幹啥唻?」

  焦裕祿答:「洪叔,我來給礦上打點水。」

  老洪樂了:「行,楊大榔頭這塊頑鐵,算是讓你們給融化了。」

  焦裕祿說:「真沒想到,安藤這老鬼子還會唱京戲!」

  老洪的神色暗下來:「這傢伙因為不能到戰場上殺中國人,覺得心裡窩憋,脾氣爆虐,他是個中國通,專愛聽中國京戲,沒事就到我這兒來散心,讓我唱幾段,有時讓我拉弦他唱。」

  打了水,焦裕祿要走。老洪拉住他說:「慢——」

  焦裕祿問:「有事啊洪叔!」

  老洪說:「咱倆整一段。還是你拉我唱,就唱那段《蘇武牧羊》。」

  焦裕祿問:「洪叔,還沒唱夠?」

  老洪搖搖頭:「祿子你不知道,我恨這個鬼子,可又不能不陪他唱。我不陪他散心他就會把火往咱中國礦工身上發泄,這小子手黑著呢,簡直是個活閻王,撞他手裡誰也囫圇不了。陪安藤唱一回戲我心裡就彆扭好幾天,非得自個再唱幾段、再拉幾回,才能把心裡的悶氣發散了。心裡苦啊。」

  焦裕祿說:「洪叔,我陪你。」

  他拉起板胡,老洪唱:

  你那咳咳的潑佞臣,

  巴巴的逞花唇。

  恁只管絮絮叨叨聒殺人,

  我把你那臭名兒萬載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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