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了大山坑
2024-10-08 12:47:30
作者: 何香久
1
一列悶罐火車汽笛嗚咽,穿過幽長的隧道。高速前進的火車鐵輪,在鐵軌上摩擦出的串串火花。
焦裕祿和難友們被押解在車上。
他的眼前總是浮現著母親踉踉蹌蹌撲過來的身影。連著三個多月啊,母親隔一天就要往返七十多里山路進一趟博山縣城。近一百天跑了差不多五十來個往返,那是三千五百里山路啊!娘一雙小腳,不管風天雨天雪天,硬是把從崮山到縣城的山路丈量了五十遍!到最後,娘只有一個願望了,那就是她一定要看見她的兒子還活著。的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娘嗎!不知道老娘現在怎麼樣了,見不到兒子,她該急壞了。
想到這些,焦裕祿淚流滿面。
他又想起七歲那年夏天吃午飯時發生的娘和爺爺的那段對話。焦裕祿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午飯,是野菜湯。
焦裕祿的哥哥焦裕生見碗裡又是綠汪汪的野菜湯,問:「娘,又是野薺菜粥,咱家咋天天吃野菜?」
爺爺說:「生子,這年景,有野菜就算不錯了。你娘從雞叫頭遍上山,到晌午回來,才挑了半筐野菜。」
焦裕祿說:「哥,這野薺菜粥最好喝了,我一定要喝三碗。」
他喝著野菜粥,唱著歌謠:
灰灰菜,苦苦菜,十吊銅錢俺不賣。
薺菜棵,熬豆沫,大碗冷著小碗喝,
松松褲腰喝三鍋。
他一邊唱一邊拍自己的小肚子。
爺爺樂了:「古人說,咬得菜根,百事可為。能吃苦,才有大出息。」
娘對爺爺說:「爹,跟您商量件事。」
爺爺說:「方田家的,說吧。」
娘說:「小二過年就八歲了,俺想讓他去上學。」
爺爺沉吟:「上學?生子不是上著學了嗎?咱這個窮家供兩個孩子上學,難吶。」
娘說:「窮人不認字,一輩子是受人欺侮的命啊。」
爺爺說:「方田家的,你說得對。俺就是因為不認字,才吃了人算計,錯在欠帳單子上劃了押,背了一身冤枉債,差點就家破人亡啊。二子這孩子,聰明,懂事,他念了書,會有出息的。可眼下咱這家境……」
娘說:「俺想好了,跟他兩個舅舅好好說說,讓他們幫襯些。就是賣了房,賣了地,也得供出這兩個學生來。」
新學期開學那天,是爺爺把他送到南崮山學堂的,爺爺一路不停地囑咐著他。每天放學時,娘總在門口迎著,手裡捏把小笤箒,給他渾身上下掃一遍:「祿子,記住,咱家雖窮,可穿出去的衣裳,一定要乾乾淨淨的。」
夜裡,焦裕祿在燈下讀書,總是母親做針線陪著他。
焦裕祿念著課文:
三光者,日月星,
三才者,天地人。
娘說:「祿子,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人行得正,走得端,天上的星就是亮的,一旦他走偏了路,他的星也就暗了。你要記住啊。」
焦裕祿說:「娘,我記住啦!記一輩子!」
他又想到了張老師。想起張老師最後被抬上馬車的情景。張老師幾乎就是他一個人抱上車的,他那麼輕,輕得幾乎沒有重量……
悶罐車廂里。難友們瑟瑟發抖地擁擠在一起。
焦念重捅捅身邊的焦裕祿:「祿子,咱們走了幾天了?」
焦裕祿說:「小爺,咱在這悶罐里,不見天日,誰知道走了多久了?」
一個難友說:「我記著呢,咱一天兩頓飯,吃了十四頓飯,走七天了。」
焦念重有些怕了:「這是把咱們往哪兒拉呀,越走越冷。」
焦裕祿說:「咱們給弄上車的時候,我瞥了車門上貼著的一個字條,上面好像寫著『撫順勞工招募所』。」
那個難友罵:「日他娘的,真把老子弄東北大荒山來啦!」
火車開開停停,又走了兩天,停在一個站上,焦裕祿和難友們被驅趕著下了車。
焦裕祿看見火車停靠站的站牌上寫著「撫順」兩個黑字。
大風攪著漫天飛雪。
天冷得邪虎,風吹在臉上像用刀子割肉,仿佛全身的骨節全凍住了。
下了悶罐車的難友們集合在風雪交加的站台上。
押解的皇協軍厲聲命令:「站好隊!站好隊!報數。」
報完數,皇協軍又命令:「背誓詞!」
他起了個頭:「我等逃脫……」背!
難友們背誦:「我等逃脫九死一生之難,由過去迷夢中覺醒而蘇生……」
呼嘯風裡,他們的聲音斷斷續續:
「我等沐中日親善之春風,幡然來歸,開自新之路」……
「覺悟前非,速歸復興大亞細亞之正道……」
「堅決反對共產主義」……
2
一隊汽車開出車站,行進在風雪迷茫的山野。
黎明前的曦光里,看到了天輪的剪影。一輪冷月掛在西天,月亮似乎也成了一塊圓圓的大冰砣子,閃著青色的雪光。焦裕祿同被抓來的人一起被驅趕下汽車。他們當時還不知道,這裡就是有名的大山坑煤礦。
焦裕祿和他的本族爺爺焦念重被帶進一個大工號。
工號里住著幾十名礦工。他們有的剛從井下出來,有的背起礦燈準備下井,一個個蓬首垢面,形同囚犯。
押送的警察對一個大個子說:「王大個兒,這兩個人交到你們『丙字號』了,明一早隨著下井,你給調教調教。」
說完就走了。
大個子問焦裕祿:「剛來的?從哪兒來?」
焦裕祿回答:「山東。」
大個子問:「山東?山東麼地兒?」聽他的口音,也有足足的山東味兒。焦裕祿回答:「博山。」大個子笑了:「聽你口音這麼耳熟,原來咱是老鄉啊!」焦裕祿問:「大哥也是博山人?」大個子說:「不是博山,是聊城。千多里到這裡,都是老鄉。俺姓王,人家都叫俺王大個兒。」
他招呼屋裡的人:「來來,都認認,這也是咱老鄉,山東曹州的,李大哥,這是河南漯河的,許大哥,這是劉大哥……」
被稱為劉大哥的那個漢子過來,雙手比劃著名,嘴裡「哇呀哇呀」叫著。焦裕祿愕然。
王大個一拍腦袋:「噢,忘了,這劉大哥是個啞吧。雖然他說不出話,可耳朵並不聾,別人說啥他都能聽得見。這劉大哥原本不是啞吧,他是山西大同人,日本人抓了六千民夫給他們修秘密工事,把這六千人都打了啞針,成啞吧了。劉大哥一身好功夫,摔跤是高手,你可別惹他。」
劉大哥哇哇叫著,拉開架式,沖焦裕祿比劃。
焦裕祿愣了一下。
李大哥說:「啞吧說,他要教你摔跤。」
王大個拍拍焦裕祿的肩:「咱這個工號叫『擴大利用新生隊』,也叫『矯正隊』,大夥都是從『矯正輔導院』 和監獄來的,還有……」
他拉過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這是小奉天,剛十二,這不是造孽嗎,人還沒鎬把高呢,你說他怎麼就也給『矯正』到這來受洋罪了。」
焦裕祿自我介紹:「我叫焦裕祿,這是我的本家爺爺,大名焦念重。」
王大個說:「看你兄弟這作派,倒像個文墨人兒。」
焦念重說:「俺這小爺們兒,念過高小呢!不光識文斷字,吹拉彈唱可是樣樣精通!」
王大個樂了:「好啊,咱們這些都是睜眼瞎,來了個識文斷字的秀才,大夥就有眼目了!」
他招呼小奉天:「把秀才的草苫子拿過來,挨著我。」
接著有人給新來的人送來棉衣、工具和礦燈。焦念重看了看棉衣:「哎呀,咋這棉褲上還有血?」焦裕祿也說:「我這棉祆袖子全是破的。」李大哥戚然地說:「兄弟別嫌棄,這棉衣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
焦念重嚇了一跳:「啊?!」
李大哥說:「咱挖煤的死了,扒光了衣服送『死人倉』」。
許大哥補充說:「也有病重的,看你幹不了活,硬拖到死人倉去的,衣服也要扒掉。新來的就發這衣服。新衣服的『工裝費』早讓把頭扣自家腰包里了。」
焦裕祿問王大個:「王大哥,你剛才說咱們這個工號叫『擴大利用新生隊』,都是從『矯正輔導院』來的,這是咋回事?」
王大個說:「『矯正輔導院』就是日本人給咱中國老百姓設的監獄,他們把好端端的老百姓隨便抓進來,給你安個『政治犯』的罪名,就把你送到這裡來做苦役。我抓來以前在四平街開飯鋪,日本人在四平街抓『浮浪』——『浮浪』就是流浪漢——正趕上我買菜回來,就把我給當『浮浪』抓了。關了半個月,說咱是『政治犯』,給送到大山坑煤礦來了。住在這個號里的人都差不多是這麼進來的,只有許大哥,他是從二道台子礦過來的。」
焦裕祿問:「他為啥成政治犯了?」王大個一笑:「啥也不因為,就因為看飛機」。
焦裕祿驚詫了:「看飛機?」
王大個說:「以後你讓老許自個說。你不讓他說都不行。誰到這兒他都講他的『看飛機』」。
剛睡了沒多久,哨子響了,送了飯來,是橡子面窩頭,大茬子粥。
許大哥說:「日他姐!天天大茬子粥,橡子面窩頭,在二道台子還能吃上高粱米呢。」
王大個哂笑:「老提你那二道台子幹嗎?那又不是關『矯正工』的地方。」
李大哥對焦裕祿說:「吃這橡子面窩頭,記住千萬別吃辣椒。吃了辣椒,拉不出屎來,得用筷子往外剜。」
沒等吃上兩個窩頭,就進來一個監工,手裡拎一個木榔頭,大聲催促著:「下井了!下井了!」
他一離開,王大個說:「這個監工姓楊,外號楊大榔頭,鬼子的一條狼狗,比他媽鬼子還壞。」
3
下井了。
井口的牌子上寫著「大山坑采炭所」。
「矯正工」們被礦警押著到坑口,翻牌子,搜身檢查,然後下井。
許大哥對焦裕祿說:「日他姐!咱煤黑子下井八道關,剛過了催班、排燈、翻牌子、搜身這四道。這是鬼門關,還沒進閻王殿呢。」
剛進掌子面,楊監工就喊叫:「今天是『大出炭』的日子,大夥加勁干,誰磨洋工,我認得你,我的榔頭可不認得你。聽見沒有?」
大夥說:「聽見了。」
楊監工晃了晃手裡的榔頭走了。
王大個罵道:「日他奶奶的,天天『大出炭』,還讓老子活不!」
大家用鎬挖起煤來。許大哥說:「小焦兄弟,剛才我說煤黑子下井八道關,頭四道是『鬼門關』,這回咱就進了『閻王殿』了,這『閻王殿』里還有四道關,就是大票溜掌子、鬼子查掌子、大票的榔頭、鬼子的狼狗。慢慢你就知道滋味了。」
王大個見焦裕祿挖煤有些在行,就問:「兄弟,你幹過這個?」
焦裕祿說:「俺老家也有煤窯,沒這裡的大,俺在老家下也過『地窩子窯』。
一會,楊監工又來「溜掌子」,他見焦念重掄不動採煤的大鎬,就用榔頭敲他,焦裕祿護住焦念重,推開楊監工:「憑什麼打人?」
楊監工歪頭瞅著這個新來的半大小子:「嚯!新鮮!老子的外號就叫『楊大榔頭』,打了這麼多年人了,從來沒人敢問個為什麼。憑什麼打人?就憑老子是監工,就憑你他媽的是『矯正工』」!
說著就把木棒在焦裕祿身上敲。啞巴劉大哥哇哇叫著,向楊監工揮著拳頭。楊監工悻悻轉過身。王大個勸著:「他們今天剛到礦上,就下溜子了,還不熟悉呢。」楊監工又轉到小奉天身邊,嫌他幹得慢,要打他:「你個小猴崽子,一幹活就偷懶,想吃扁擔烤肉了不是?!」
王大個說:「小奉天病了,夜裡燒得說胡話。」
楊監工敲敲他的頭:「腦袋還硬著呢。腦袋硬就沒事。快幹活!」
確認楊監工走開,到別的巷子去了,王大個就招呼大家休息:「弟兄們,大夥歇歇氣。小奉天,你在巷道口兒那兒放個哨。」
大夥停下手中的鎬,湊到一堆,說說笑笑。
王大個兒對許大哥說:「許老大,昨天那《水滸》你講到哪兒啦?」
許大哥說:「講到吳用智取大明府了」。王大個兒說:「你接著講。」
許大哥說:「今天不講《水滸》了。我給新來的兄弟講講我的『看飛機』不中?」
曹大哥說:「你都講了多少遍了?來一個人,你就講一遍。」
許大哥說:「人家是新來的嘛,又沒聽過。」
曹大哥說:「好好,你講,你講。」
許大哥清清嗓音,擺出一副說書人的樣子:「俺大老許名叫許樹茂,家住河南漯河許家漕,只因老家發大水,被騙到東北就下了煤窯。幾句引子說罷言歸正傳,話說去年春上,俺大老許帶著老婆逃荒到了撫順,被招工的騙進二道台煤礦,講的是一個月工資十五塊錢,俺大老許心裡頭那叫高興,沒想到頭一個月發了工資,反倒欠了把頭兩塊錢。為啥?全扣光了。扣得啥?大把頭老爹過壽日,要有『上壽錢』,二把頭孩子過百歲,要有『滿月錢』,還有『請客錢』『菸酒錢』,『醫藥錢』……下個月又欠了三塊,一年下來欠了三十多塊,為啥欠這麼多?大把頭他爹一年過三回生日,二把頭他兒子一年過五回滿月。這三十多塊可是『驢打滾』,咱大老許這輩子是還不清了。最後一回實在沒得扣了,扣了四塊『看飛機錢』」。
焦裕祿問:「啥叫看飛機錢」?
許大哥說:「一出坑口天上飛著一架飛機,個挺大的,抬頭看了一眼。扣了四塊『看飛機錢』……」
正說著,聽到小奉天咳嗽一聲,王大個說:「抄傢伙!」
大家就抄起工具叮叮噹噹地干起活來。王大個讓大家在煤層上掏了幾個洞,就嚷著:「點炮!點炮!」焦裕祿問:「這活咋乾的?王大哥,這掌子面連個板子也不撐呀?」
王大個說:「鬼子拿咱中國的人肉換煤呢。這大山坑煤層淺,用的一直就是這『采大院』的辦法,鑿開井口,拉開門就採煤,在煤層上打眼放炮,崩一層用鎬刨一層,再打眼放炮,一層一層地崩。這二三十米厚的煤層從來就連個支柱都沒有。」
王大個看看裝好了雷管,喊一聲:「閃閃,點炮了!」
接著巷道里響起一聲聲悶雷,煙塵翻滾。塵煙消散,大家各自抄起工具刨挖被炸藥炸得鬆動了的煤層。王大個對焦裕祿說:「你就往沒亮光的地方挖,多挖矸石少挖煤。剛才點炮捻也是揀矸石多的地方放雷管。鬼子天天搞『大出炭』,老子給他來個『大出石頭』」!
他們叮叮噹噹弄出很大的聲音。王大個對焦裕祿說:「兄弟,你記住,幹活就這麼幹。大票和鬼子來溜掌子,就賣力氣給他們做做樣子,等他一走,就由不得他了。咱中國的煤多好,咱兩塊石頭夾一塊肉,一鎬一鎬刨下來,狗日的全弄回日本去了。日本是東洋三島,沒煤,把咱的煤運回去填在大海里,讓他子子孫孫享用。撫順這個礦,日本人開了快四十年了,弄走了咱多少煤呀?」
4
疲憊不堪的人們從罐籠里上到地面,已是夜裡八點多鐘了。
他們一個個東倒西歪。
曹大哥伸個懶腰:「日他姐的,又算賺了閻王爺一天。」
焦裕祿問許大哥:「許大哥,你那『看飛機』的事還沒講完呢。」
許大哥說:「累散了骨架子了。講到哪兒都忘了。」
小奉天說:「我替許大哥講吧,他講哪兒啦?」
焦裕祿說:「講有一天一出坑口天上飛著一架飛機,抬頭看了看,到月底扣了四塊線的看飛機錢」。
小奉天咳嗽了兩聲:「我接著講。這四塊錢扣得大老許心裡窩憋。你說好容易這個月沒過百歲的沒祝壽的,看看飛機還扣四塊錢,那飛機在天上飛,看一眼也不會把它給看下來,憑啥還要扣『看飛機錢』?他就找大把頭去了。大把頭一聽火了:『那飛機能隨便看嗎?你知道飛機上坐的誰?過去皇帝的車駕出來你看一眼沒準還要砍頭呢。扣你四塊錢是輕的。』大老許心裡火冒三丈,恨向膽邊生——前邊那句咋講來著——大老許怒從心頭起,恨向膽邊生,一拳揍歪了大把頭的鼻子。這一拳不要緊,把他關矯正輔導院去了。關了三個月,就放在咱矯正隊了。他老婆也讓那個混漲把頭給賣了。」
許大哥臉一下白了:「你提我老婆讓人賣了幹啥?這些日子,俺天天夢見她哩,俺發過誓了,出了矯正隊,就把她找回來。」
5
工號里人躺得密密麻麻,一個挨一個。
王大個問:「咱就睡了,大夥想翻個身兒不?」
眾人答:「想。擠得腰都酸了。」
王大個說:「好。我喊個號,大夥一塊往裡面翻:一、二、三,翻呀!」
眾人隨著號子翻了身。王大個對焦裕祿說:「咱號子裡人多,不這樣,你翻個身兒都沒法翻。記住啊,夜裡儘量別起夜,你出去撒泡尿,回來就沒你躺的地方啦。」
很快,工棚里一邊鼾聲雷動。疲憊至極的焦裕祿進入了夢鄉。
焦裕祿做了一個夢。夢中,第五高小雅樂隊的他在崮上頂上練習拉二胡。他拉的是《彩雲追月》。在他的二胡聲中,漫山遍野的花開了。大群大群五彩斑斕的蝴蝶繞著他翩飛。
一天一天五彩斑斕的蝴蝶。
他手裡的弓子在飛快地旋轉。演奏聲激越亢奮。突然,「嘣」的一聲,他二胡的弦斷了。焦裕祿從夢裡驚醒過來。
6
醒過來的焦裕祿聽到了一陣激越的二胡聲。
拉的竟也是《彩雲追月》。
焦裕祿懷疑自己還在夢中。他揉揉眼睛,坐起半個身子。二胡聲越來越清晰起來。他悄悄爬起來,溜出工號,循著二胡聲找去。一直找到井口門房,看見一位四十來歲的值班礦警在拉著二胡。
他正拉得陶醉,一抬頭,看到玻璃窗上貼著的一張臉,嚇了一大跳,二胡也扔了。他忙操槍,大聲喝問:「誰!站出來!」
拉開門,他看見了焦裕祿:「你是誰,想逃跑嗎!」
焦裕祿說:「我是丙字號的,叫焦裕祿。」
礦警問:「我咋不認識你?」
焦裕祿說:「我剛來了還沒半個月呢。」
礦警打量了一眼焦裕祿:「你是不是想逃跑?告訴你,進了這地方,你就變成帶翅膀的雀子也飛不出去!」
焦裕祿愣怔怔盯著他手裡那把二胡。
礦警又說:「看你還小著呢,告訴你吧,這地方拉著兩道電網,三道鐵蒺藜,還有日本人的狼狗。你快回去吧。幸虧是我,趕上別人值班,就把你送礦警隊了。哎,你盯我手裡的胡琴幹啥?」
焦裕祿說:「大叔,我正做夢拉二胡呢。醒了,聽見有二胡聲,跟我夢裡拉的是一個曲子。我就找過來了。」
礦警一臉疑惑:「你說什麼,你做夢拉二胡?你也會拉二胡?」
焦裕祿說:「在俺山東老家上高小的時候,我是學校雅樂隊的,練過二胡、板胡和小號兒。」
礦警樂了:「你是山東人啊?」
焦裕祿說:「山東博山。」
礦警說:「知道。你們博山,出好瓷,出好琉璃,可是個好地方。」
焦裕祿問:「大叔府上是……」
礦警說:「我是河南考城縣的,咱算是大老鄉。我姓洪,你叫我老洪就行。」
焦裕祿:「那我喊你洪叔吧。」
老洪說:「你這孩子挺懂事。你說你會拉二胡,那你拉一個我聽聽。」
焦裕祿接過二胡,調了調弦,很熟練地拉起來。
他拉的也是這支曲子。
老洪用和藹、欣賞的目光看著他。
老洪說:「真沒想到,真想不到。你拉得這麼好。簡直是太好啦。我禮拜二四值夜班,一三五六值白班,你有空就來。我這裡也有板胡,咱們唱幾段京戲。」
焦裕祿回到工號,倒夜班的工人在做著出工準備。
王大個也醒了,見焦裕祿回來,問:「祿子,你到哪去了?是不是起來撒尿,回來找不到插身的地方了?」
焦裕祿說:「沒。做了個夢,到外邊轉了轉。」
王大個嚇了一跳:「咋?你夢遊啊?」
焦裕祿說:「不是,夢見俺拉胡琴了,醒了真聽見有人拉胡琴,過去聽了聽。」
王大個笑了:「準是老洪,只他會拉胡琴。拉得可是不賴。以為是你出去撒尿回來躺不下了呢。咱這號子人多,大家睡下翻個身也得喊號子一起翻。出去再回來人就插不下身了,只好到灶台上踡著將就一下。」
許大哥揩拭著礦燈,對王大個說:「祿子說他做夢拉胡琴哩,大個子,俺也做了個好夢。」
王大個問:「啥好夢?」
許大哥說:「夢見你嫂子了。」
王大個笑了:「想老婆了唄。等出了這矯正隊,找著嫂子,把她贖回來。」
李大哥問:「老許啊,你說說,夢見跟俺嫂子幹啥啦?」
許大哥抓抓頭皮:「這,這咋說呢……」
大夥起鬨:「說,說,和俺嫂子做啥唻!」
許大哥說:「夢見,夢見你嫂子給俺生了個嫚兒,這嫚一落生穿雙大紅鞋。」
王大個一下變了臉:「呸呸呸,這話就當沒說啊!」
又說:「有酒嗎?拿酒來讓許大哥嗽嗽嘴。」
許大哥慌了:「俺說的咋不對哩?」
王大個說:「生個嫚兒沒啥,只是這嫚兒不該穿紅鞋。許大哥你喝口酒嗽嗽嘴就沖了。」
許大哥就用酒嗽了口。
臨出門,王大個問:「許大哥,你們倒夜班今天去幾號掌子?」
許大哥說:「去五號。」
王大個叮囑:「那你們幹活千萬多留點神。」
許大哥答應著和大家一塊走了。
王大個說:「咱今個上中班,多睡會。一有倒夜班的就睡不穩。」
大夥又睡著了。
7
桅燈的火苗黯淡下來。
太陽高高掛在天輪頂上。
王大個起來了,給小菸袋裝上一袋煙,用火鐮吭哧吭哧打火,打了半天才打著。
焦裕祿問:「王大哥,你醒了?」王大個說:「半夜沒睡塌實,眯了一覺,太陽就這麼高了。」焦裕祿又問:「你剛才說嫚兒穿紅鞋咋回事?」王大個說:「你還惦著啦?咱聽人說,夢見嫚兒穿紅鞋,是跳火坑,不吉利。」焦裕祿說:「王大哥,你真信呀?」
王大個一臉淒楚:「我這人啥都不信,就是信命。命這個東西太奇怪了,奇怪得你琢磨不透它。咱在這兩塊石頭夾一塊肉的井下,吃的是陽間飯,乾的是陰間活。命是提在閻王手裡呢。這些年,死了咱中國的多少勞工啊。這一帶,東大卷、西大卷、老虎台、萬達屋、丘樓子,還有咱們大山坑,每個礦都有幾個埋屍坑,裡面白骨何止成千上萬!咱這地兒天天都死人,死了往死人倉里一拉,攢夠了一車,拉到山溝里一扔,把山溝都快填滿了。山溝里的腦殼像地里的西瓜,遍地都是。」
兩個人正說著話,聽見外邊一片嚷亂。
有人喊:「五號巷著火了!五號巷著火了!」
焦裕祿和各工號里的礦工們都往井場上跑去。井場上亂成一團,五號巷口,火光映紅了半個天空。
一個日本大票頭名叫安藤的,正帶領一群日本礦警驅趕著礦工們:「快快地,快快地,用黃泥封閉井口。」王大個急忙攔住:「井口封不得,封了井口,怎麼下去救人?」焦裕祿也喊:「不能封井口,我們要下井救人!」
大家一起喊:「不能封井口!」
安藤眼露凶光:「中國人多多地,死幾個沒關係。火的起來,瓦斯爆炸,坑口的壞了,日本衙門大大地賠帳!快快把井口封閉,釘住風門!」
王大個急得直跳腳:「不能封井口呀,那是多少人命呀!」
焦裕祿衝到最前頭,大聲喊著:「不准封!」
安藤大罵:「巴嘎!誰擋封井,死啦死啦地。」
礦工們不顧一切地沖向五號巷井口。日本礦警推搡著王大個、焦裕祿和礦工們。安藤指揮日本礦警拿著警棍對礦工大打出手。
焦裕祿振臂高呼:「我們要下井救人!」
日本礦警掄起警棍向他打去。焦裕祿倒下了,血從他臉上流下來。
8
工號里,焦裕祿醒來了。頭上纏著布條,躺在焦念重懷裡。
焦念重見焦裕祿醒了,長舒了一口氣:「祿子,你可醒過來了!」
焦裕祿只覺得全身骨節都僵住了,他叫了聲:「小爺……」
焦念重說:「祿子,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可把小爺嚇壞了。」
工友們見焦裕祿醒了,都圍攏過來。
焦裕祿問王大個:「王大哥,井場那兒……五號巷裡的人……救出來了嗎?」
王大個哽咽著:「沒,沒救出來。狗日的鬼子礦警隊用黃泥封了上風口,裡邊的兄弟一個也沒出來,上百條性命啊,一下子全完了。咱丙字號的,就有八個兄弟呀!」
工號里籠罩著悲哀的氣氛,丙字號上夜班的七八個礦工全死在五號巷裡。他們用過的飯碗、舊安全帽並排放在窗台上。
王大個說:「咱給丙字號死了的八個弟兄供碗水吧,狗日的鬼子說咱矯正隊帶頭鬧事,一天沒讓給咱們送飯了。」
焦裕祿也掙扎著站起來,和王大個、小奉天把瓦罐里的水倒進窗台上的八隻空碗裡。
大家隨著王大個跪下來。
王大個把水碗舉過頭頂:「許大哥、曹大哥,諸位哥哥兄弟,咱丙字號的弟兄們給你們倒碗水,送你們上路了。」
工號里一片飲泣之聲。
晌午過了,安藤和鬼子、漢奸票頭押著送飯的人進了工號。
王大個問:「為什麼一天不讓吃飯?」
安藤黑著臉:「礦井檢修的幹活,你們不下井,飯不能吃的。」
楊把頭陰陽怪氣地說:「這是給你們點顏色瞧瞧,看以後誰還敢鬧事?!」
盛窩頭的笸籮和盛粥的桶放在地上,鬼子和漢奸卻擋著不讓人們靠近。
楊把頭說:「你們聽好了,飯是送來了,太君有令,今天的飯,不是那麼好吃的。吃了這頓飯,你們要明白自個兒是個啥。說明白了,誰學一聲狗叫,就給他一塊窩頭。不學狗叫,連口湯也不給他喝!誰先學呀?」
大家捏著拳頭,誰也不說話。
工人憤怒的眼睛與鬼子漢奸調笑的眼神長時間沉默的對峙。
楊把頭從笸籮里拿了一個窩頭:「怎麼沒人來吃呢?這窩頭多香啊,每天是橡子面的,今天太君慰勞你們,改苞谷面了,真香啊!」
沒有人說話,很多人的喉結在動。
楊把頭嘆口氣:「這餓的滋味可不好受啊。咱也嘗過那滋味,一百隻小老鼠在腸子裡撓啊,太難受了,眼前有塊磚頭都想嚼了咽下去,對不對?尤其是香噴噴的窩頭放在眼前,看得見,吃不上,就更難受啊。」
大家把眼睛閉上了。
楊把頭拉著長聲說:「閉上眼頂什麼事?到這份上,肚皮不聽眼皮的啦!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的慌。這一天沒吃了,你是個鐵人也扛不住啊。」
依然是燃燒著地火的沉默。
安藤揮揮手:「乾糧的撤走!統統地餓死!中國人多多地,死了的沒關係!」
楊把頭忙攔住:「慢,慢……我說你們咋這麼犟?不就是學狗叫嗎,換了我,只要有飯吃,叫爹也成。」
大家把身子扭過去了。
安藤抬起右手往下一劈:「撤走!中國人統統地餓死!」
正指揮人抬走笸籮,一個礦工站出來:「別,別抬走。我學。」
他趴在地上,「汪,汪」學了兩聲狗叫。
安藤哈哈大笑,楊把頭給他掰了兩塊窩頭扔在地上,他抓起來塞進嘴裡。
小關東也學了兩聲狗叫,他把窩頭塞在嘴裡,噎得直打嗝。
又有兩個礦工趴在地上學了狗叫。
焦念重看了看焦裕祿,走出人群。
他趴在地上,「汪、汪」叫了兩聲。
楊把頭笑了:「這條老狗,叫得還挺有模有樣的。」
鬼子漢奸發出一片笑聲。
焦念重拿了窩頭,放在焦裕祿嘴邊:「祿子,你吃吧,小爺怕餓壞了你呀。」
焦裕祿看也不看,把臉扭過去了。
再也沒人學狗叫了。
楊把頭問:「誰還來,你們都看見了,誰學狗叫就有窩頭吃!」
焦裕祿艱難地站起來:「你們走吧,中國人是人,不是狗!」
安藤氣急地下令:「統統地抬走!」
日本人走了,焦念重打自己的嘴巴:「我丟人了,我在鬼子面前學狗叫了,我不是人!」
那幾個學過狗叫的礦工也都打自己的臉。
焦裕祿抱住焦念禮:「小爺,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可是你得知道,人活個啥?活得就是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