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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家在風雨飄搖中

2024-10-08 12:47:40 作者: 何香久

  1

  逃出了大山坑,焦裕祿按照老洪指點的,一直往北跑。

  他不知道韃子營還有多遠,也顧不得看看四外的一切,只是一個勁地跑、跑、跑、跑……

  不覺得累,不覺得乏,甚至不曾感覺到天黑了、月亮又出來了,兩條腿就像安上了風火輪。

  不知跑了多久,他突然覺得兩腿發軟,身子也不由得倒了下去。他的心嗵嗵跳得厲害,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去。嗓子眼裡像是燒著一個火球,從嘴裡吐出一口粘痰,有血的腥味。

  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心不那麼跳了,可兩腿卻更軟了,軟得站不起來。這個時候,他感覺到通身燥熱。他脫掉了上衣,赤著胸脯貼近泥土,泥土是溫熱的,有風吹過來,挾帶著一種香氣。他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豆子地里,身旁就是足有半人高的搖鈴的大豆。他聽到了叫蟈蟈的聲音,「嘓嘓嘓嘓」特別好聽。有幾隻蟈蟈大概離他很近,就在他臉頰旁邊的豆棵上,他甚至聽見了它們翅膀的摩擦聲和彈擊大腿的聲音。

  頭上是一輪剛從雲縫裡擠出半個身子的月亮,有些灰濛濛的,但邊緣卻異樣地發亮,像鑲了一道金邊,焦裕祿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沒有看過月亮了,而這鑲了金邊的月亮更帶給他一種別樣的新鮮感。

  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了飢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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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感覺到了飢餓,心又嗵嗵跳起來。

  他順手摘下了一把豆莢。豆莢鼓鼓的,剝開,即將成熟的豆粒漿水豐盈。吃在嘴裡,略有一點豆腥,但回味卻很香甜。飽餐了一頓之後,渾身涌動起了一種熱流。

  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個自由身了。他不再是大山坑那活地獄裡的一個帶著鎖鏈的奴隸,不再是日本鬼子刀下的一塊肉,不再屬於兇險四伏的掌子面,不再屬於在日本鬼子刺刀下流血汗的「矯正隊」,不再屬於連身也不能翻一下的丙字號,不再屬於電網和死人倉……他自由了。他可以裸著胸膛讓大野的風吹拂,他可以躺在如洪波翻湧的豆子地里吃著漿水豐盈豆粒看鑲了金邊的月亮,他可以欣賞叫蟈蟈們合奏的天籟。自由啊!自由是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

  他轉而又為老洪和工友們擔心起來。如果鬼子發現安藤死了,會不會把「矯正隊」的工友們抓到礦警隊去?讓他們受刑,甚至會讓狼狗去撕咬他們的肉身。老洪會不會受連累?想到這些,他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

  焦裕祿深知自己惟一能做到的,就是找到韃子營,找到剃頭的范師傅。如果幸運,他可能會打聽到他逃離之後大山坑的情況。

  確認身上有了力氣,焦裕祿又上路了。夜裡辨別不清方向,他就去摸樹幹,以樹皮的平滑和粗糙來辨識方向。到了天亮,進了一個村子。在村口他問一個下地的老漢,這個村是不是韃子營,老漢說,這個村子叫午馬營,韃子營已經過了二十多里了。往回走過大柳趟子、東小營,有個木牌坊的才是韃子營。韃子營是個大村鎮,好找。

  焦裕祿只好又往回折返。到了韃子營,很順利地找到了剃頭師傅范慎五。

  范慎五有五十多歲,微胖,慈眉善目。這個剃頭匠自己卻沒頭髮了,油亮的光頭上冒著熱氣。

  一聽是老洪打發來的,范師傅很熱情,滿口答應幫忙去弄良民證。他找了經常在他鋪子裡剃頭的一個警官,說自己的外甥從山東來看他這個舅舅,把良民證弄丟了,回去連火車也坐不上,請他幫忙辦一個。那個警官說:「良民證不好補辦了,這幾天上峰督察很嚴。我給他開個證明,再把他送上車,車上沒人為難他。」

  焦裕祿在范師傅的護送下坐上火車的時候,還不知家裡已經發生了塌天大禍。

  2

  那場災禍發生在三個月前。

  那天,日本鬼子又來掃蕩了。大隊的鬼子、漢奸闖進了北崮山,整個村子哭聲一片。

  焦裕祿的大嫂趙氏正在生病,來不及跑,蓋著棉被躺在床上。

  五六個鬼子端著明晃晃的刺刀,闖進屋裡。他們翻箱倒櫃,亂砸一氣,一槍托打倒在床前守護著兒媳的焦母,用刺刀挑開蓋在趙氏身上的棉被。

  見床上躺著的是一個年輕女人,鬼子哈哈狂笑,他們叫著:「花姑娘!花姑娘!」

  鬼子用刺刀一刀刀挑開她的衣服,又用刺刀在她胸前、眼前比劃著名到殺的動作,「呀、呀」怪叫。

  小守忠哭叫著:「娘!娘!」

  一個鬼子把他拎起來摔到地上。焦母幾次撲上去,幾次被槍托打倒。趙氏一聲聲尖叫,往牆角躲閃。鬼子狂笑著要撲向趙氏,這時響起一陣急促的集合哨聲,鬼子收拾起搶的東西走了。

  趙氏縮在牆角,裹著被子抖成一團。

  小守忠抱著趙氏的頭,喊著:「娘!娘!」

  焦母從地上爬起來,去安撫兒媳:「孩子,別怕,鬼子走了。」

  趙氏瞪著驚恐的眼睛尖叫著跳下炕,跑到院裡大叫:「鬼子來啦!撕活人啦!」

  她瘋了。

  瘋了的趙氏天天在大街上跑著呼喊:「鬼子來啦!撕活人啦!」

  焦母請了醫生,來給兒媳醫治。開了藥方,焦母把兒媳抱在懷裡,一口口給她餵藥。

  外邊一陣狗咬,趙氏推開藥碗,裹著被子躲到牆角,叫著:「鬼子來啦!撕活人啦!」

  就這麼折騰了三個月。就在焦裕祿逃出大山坑的三天前半夜裡,趙氏突然從婆母懷裡抬起頭來,問:「娘,啥時候了?」

  焦母說:「三更天了,孩子,你快睡吧。」

  趙氏抓住婆母的手:「娘,苦了你了。」

  焦母一陣驚喜:「孩子,你醒過來啦!」

  趙氏問:「娘,祿子有音信嗎?」

  焦母說:「還沒有。你放心,祿子這孩子機靈,他不會有事的。」

  趙氏又問:「娘,守忠他爹,也沒信吧?」

  焦母說:「前兩天有人捎了信來,說在漢口那邊呢。這兵荒馬亂的,也沒法子給他寫個信。」

  趙氏說:「娘,我等不來守忠他爹了。」

  焦母勸慰兒媳:「好孩子,快別說這話,年輕輕的。你醒了,娘心裡就塌實了。」

  趙氏流淚了:「娘,我要去了。您告訴守忠他爹,就說,就說……我是讓鬼子害死的,我沒有……沒有給他丟人……還有……守忠這孩子……剛這么小,就沒……沒娘了,您老……」

  焦母也傷心起來:「孩子,別說了。你這不是醒過來了嗎?」

  趙氏從婆母的臂彎里垂下頭去。

  焦母呼喊著:「孩子!孩子!」

  可憐她醒過來沒一個時辰,就死了。

  3

  一彎冷月下,死一樣靜寂的村莊。

  胡同里,斷牆隱著一個黑色的身影。這個黑色的影子順著牆根,走進麻石鋪地的小巷,隱在夜幕里的炯烔發亮的眼睛機警地看著四周。

  身影靠在焦家老屋門前的小槐樹上,他是回到家鄉的焦裕祿。

  家已破敗不堪,門上貼著殘破的報喪的白紙。焦裕祿吃了一驚,身子抖了一下。經過了九死一生,回到了他夢繞魂牽的故鄉。當他看見自家破爛的、如死雞翻臥的草屋之時,不由得心如同刀絞。

  屋裡,焦母正在油燈下擰著紡車紡線,小孫子守忠在地下騎著板凳玩耍。

  焦母說:「忠兒,奶奶困了,你給奶奶唱個歌吧。」

  小守忠唱起《小白菜》:

  小白菜呀,葉葉黃呀。

  娃兒三歲,沒了娘呀。

  焦母擦起眼淚來:「忠兒呀,別唱了。」

  聽到有拍門板的聲音,她一口氣把燈吹滅了。

  焦母貼在窗戶上聽著門外的動靜。她聽到有個耳熟的聲音,心裡一驚。

  她立刻點亮了油燈。焦母隔著門,問:「誰呀?」她聽到的是一個盼了許久的聲音:「娘,我是祿子。」

  焦母又是一驚:「祿子,真是祿子?」

  焦裕祿急切地回答:「娘,真是我呀,我回來了。」

  門嘩地打開了,娘把焦裕祿摟進懷裡。焦裕祿哭著:「娘。」

  焦母熱淚滂沱:「孩兒呀,娘天天盼著你,眼都快瞎了。」

  進了屋子,焦母叫著:「忠兒,你老叔回來了。」

  小守忠怯怯地望著焦裕祿。焦母笑了:「傻小子,這是你老叔呀!」

  小守忠怯怯叫了聲:「老叔。」焦裕祿抱起了小守忠。焦母端起油燈,拉過焦裕祿:「祿子,讓娘好好看看,我兒瘦了,也黑了。」

  焦裕祿問:「娘,我爺爺、我嫂子呢?」

  焦母沒回答,只是問:「祿子,你餓了吧?」

  她從屋樑上摘下一隻筐子,筐子裡有幾個菜餅子。焦裕祿真的餓壞了,抓起一個就大口大口吃起來。吃了兩個菜餅子,又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仰脖子灌下去。

  焦裕祿又問:「娘,我爺爺、我嫂子呢?」

  焦母戚然:「你讓鬼子抓走後,你爺爺生了場大病,二十天不到就沒了。臨死還喊:『祿子!祿子』 !三個月前,你大嫂著了一場驚嚇,也死了,他們都是讓鬼子害死的呀。」

  聽老娘講了一遍嫂子被日本鬼子驚嚇而瘋,又最終死於非命的經過,裕祿哭得站不穩了。

  焦母說:「埋了你嫂子,家裡一粒糧食也沒有了,我就帶上守忠去要飯。各村的人都知道咱一家遭的災禍,都知道守忠是個沒娘的孩子,到誰家門上也沒空過……我對守忠說:『忠兒,腰杆挺直些,別看咱是要飯的,這腰杆可不能塌。你再小也是個男孩子,男孩子無論啥時候都要直著腰見人』。守忠這娃兒懂事,每次出去討吃,腰總是挺得直直的。」

  焦裕祿說:「娘,您老頭上添了這麼多白頭髮?」

  焦母說:「祿子,看看咱這個家吧,就這麼幾年,你爹死了,你爺爺死了,你嫂子也死了,你哥走了幾年,不知流落在哪兒,你又讓日本人抓了,好端端一個家,家破人亡啊!娘不是心裡盼著你,不是因為守忠這個沒娘的孩子,娘也隨他們去了。」

  焦裕祿撲在娘懷裡:「娘,娘!我回來了,我哪兒也不去,天天守著娘!」

  4

  烏雲密布。

  崮山腳下焦家墳地里,凸起著三座新墳。

  焦裕祿在為父親、爺爺和嫂子上墳。他跪在墳前燒化紙錢:「爺爺、爹、嫂子,祿子來給你們燒紙了。爹,祿子沒能給你頂棺打瓦,爺爺,你走的時候還喊祿子的名字,嫂子,俺在家就不會讓鬼子把你害死,祿子對不住你們……」

  爺爺、父親、嫂子的面容交替在他眼前浮現著。

  隆隆的雷聲滾過,大雨滂沱而下。焦裕祿站在雨中,一任雨的鞭子抽打。上墳回來,焦裕祿就病倒了。他躺在炕上,他額頭上蓋著一塊濕毛巾,娘坐在他身旁給他餵水,他一個勁地喊著:「小爺!小爺!洪哥……洪哥打狗……」

  一鄰家大嬸過來,送了些雞蛋,問焦母:「祿子好些了嗎?」

  焦母說:「他去給他爹、他爺爺、嫂子上墳,讓雨淋了,回來就發燒,燒得說胡話,喊叫他小爺。」

  娘用濕毛巾擦著他的臉,叫著:「祿子!祿子!」

  焦裕祿醒過來了。他睜開眼,嘴唇抖動著:「娘,娘……」

  鄉親們也來看他,紛紛問候著。

  有人問:「祿子,你小爺沒回來啊?」

  焦裕祿痛哭失聲:「我對不起小爺,他一條命扔在東北了,我連他一把骨頭都沒帶回來呀。」

  鄉親們勸慰他:「祿子,別難過了。讓鬼子抓到煤窯里的人,能有幾個回來?」

  突然外邊一陣嚷亂,鎮長帶著一群鄉丁闖進屋裡。他們一進門就叫嚷:「焦裕祿呢?回來了為什麼不到鎮公所去報告!」

  焦母說:「我兒子病了。」

  鎮長走過去摸摸焦裕祿的頭:「病了?你的良民證呢?」

  焦裕祿說:「丟火車上了。」

  鎮長頭一歪:「丟火車上了?你看看你這樣子,是坐火車回來嗎?八成是跑回來的吧?走,到鎮公所走一趟!」

  焦母攔著求情:「你們不能這樣,行行好吧,孩子還發著高燒吶!」

  鄉親們也幫著講情。

  鄉丁推開焦母,硬是把焦裕祿從炕上拉下來帶走了。

  焦母在後邊追著:「你們這是把我祿子帶哪兒去呀?他還病著……」

  5

  焦裕祿被關在八陡鎮鎮公所一間黑屋子裡。

  一個背槍的鄉丁進來了,輕聲叫著:「祿子。」

  焦裕祿疑惑地看著他。這個鄉丁給焦裕祿帶來兩個燒餅。鄉丁朝外看了看,悄聲說:「我是南崮山的。你們村焦家的親戚。這些天你娘為救你,到處借錢,給鎮長買了大煙膏,鎮長才答應要放你走。你趁熱先把燒餅吃了。」

  焦裕祿吃著燒餅,那個鄉丁又說:「鎮長說了,如果你答應參加『和平救國軍』,就放你走。你不答應,就把你送博山日本人的憲兵隊。」

  焦裕祿問:「啥叫『和平救國軍』?」

  那個鄉丁說:「就是日本鬼子組織的地方保安軍。」

  焦裕祿說:「那不當漢奸了?」

  鄉丁說:「你就先應下來,最後去不去不在你自個啊?長個心眼,別跟他們硬叫勁兒。」

  焦裕祿問:「上哪兒當這『和平救國軍』去?」

  鄉丁說:「先要到天井灣區公所去報上到。」

  外邊有人喊:「鎮長讓把崮山那個焦裕祿帶過去。」

  鎮公所里,鎮長躺在太師椅上剛燒完一個大煙泡,焦裕祿被帶了進來。

  鎮長說:「焦裕祿,你逃亡回家,拿不出良民證,按規矩就得把你送縣裡日本憲兵隊發落。念你孤兒寡母,就不追究了。你願意當『和平救國軍』,今兒個就放你。你不願意,只能把你送博山憲兵隊了。你願不願當『和平救國軍』?」

  焦裕祿點點頭。

  鎮長揮揮手:「那你拿上文書,自個去天井灣區公所報到。」

  他把一張紙交給焦裕祿。

  5

  焦裕祿走在半路上,掏出那張「文書」看了看,上邊寫著:茲有有北崮山村焦裕祿一名前去和平救國軍部報到。他罵了聲:「呸!去你娘的『和平救國軍』!讓俺當漢奸,瞎了你狗眼!」

  他把「文書」團了團扔在在山路邊草叢裡了。走了幾步,想了想,又把那張紙撿回來,在石頭上弄平整,揣回兜里。

  走了四五里路,恰好撞見一隊掃蕩的鬼子、漢奸從山路的另一邊走過來。他們槍刺上挑著抓來的雞、鴨,背著搶的東西。

  焦裕祿正拐過山坳,看見了鬼子的隊伍,趕快躲,已經躲不開了。

  他又一次被抓走了。再一次被抓到紅部。

  一個鬼子和一個翻譯官審問他,鬼子咕嚕了幾句,翻譯官問:「少佐問你,你是不是八路?」

  焦裕祿搖搖頭。翻譯官問:「那你為什麼沒良民證?沒良民證就是八路!」

  焦裕祿說:「我是當『和平救國軍』去啊!」

  翻譯官問:上哪當『和平救國軍』去?」

  焦裕祿說:「去天井灣區公所。」

  翻譯官喝道:「淨他娘的胡說!你蒙誰?去天井灣是從那條路上走嗎?那是去崮山的路!」

  焦裕祿說:「俺先回家拿了東西再去。俺這有『文書』」。

  他掏出那張紙給了翻譯官。翻譯官看了看。焦裕祿說:「你可看仔細了,俺要是八路,能去當『和平救國軍』嗎?咱們不是一家人嗎,俺這還沒去天井灣吃糧,先弄你們四十畝地兒紅部來啦,誤會,都是誤會!」

  翻譯官給鬼子少佐咕噥了一陣日本話。日本少佐接過那張紙看了看,揮揮手。翻譯官說:「小子,的確是場誤會。你可以走了。到了『和平救國軍』好好干,跟著皇軍,吃香的喝辣的。你走吧。」

  6

  焦裕祿不敢進村,怕再讓漢奸看見,他藏在村外一片柳樹林子裡,直到半夜了才潛回家中。

  焦母把回家的兒子緊緊抱在懷裡:「祿子,嚇死娘了。你千里萬里九死一生地回來,又進了狼窩,娘的命好苦呀!」

  焦裕祿說:「娘,俺讓鬼子漢奸抓了這兩回,把咱一個家折騰光了,你的頭髮也白了,這回俺一定好好守著娘。」

  焦母撫摸著兒子的臉:「祿子啊,只要有你,娘受多大罪都沒啥。天就要亮了,你睡會,娘給你打更!」

  剛睡下不久,雞叫了。天快亮了。焦母沒睡,她在油燈下納著鞋底,愛憐地看著熟睡的兒子。

  又一陣敲門聲響起來,焦裕祿猛然驚醒。敲門聲急促地響著。

  焦母拉起兒子:「祿子,別是他們來抓你,快到柴禾垛里去躲躲!」

  焦裕祿鑽進了院裡的柴禾垛。

  敲門聲越來越急迫了,焦母問:「誰呀?」外邊人回應:「嬸子,俺是裕征呀。」焦母打開門。焦裕祿的本家弟弟焦裕征進了院子,他問:「嬸子,俺祿子哥呢?」

  焦裕祿從柴禾垛里鑽出來,十分驚喜:「是裕征兄弟呀。」

  焦母給裕征搬了個杌子:「讓那些鬼子漢奸都折騰怕了。俺這會一聽有人打門心裡就哆嗦。」

  焦裕祿問:「裕征,有事啊?」

  焦裕征說:「祿子哥,俺來找你商量個事,咱村的竇安慶回來招兵了,咱們一塊去當兵吧!」

  焦裕祿問:「招兵?什麼兵?」

  焦裕征說:「聽他們說是正規軍,剛成立的,叫個啥『第四方面軍』。說這隊伍是打鬼子的。他們隊伍就在交莊,離咱村又不遠。」

  焦裕祿問:「真是打鬼子的隊伍?」

  焦裕征說:「是啊。有不少人去報名啦。」

  焦裕祿說:「真要能打鬼子,我就干。」

  焦母拉住兒子衣襟:「祿子,你還要走?」

  焦裕祿說:「娘,俺在家,沒個良民證,真保不住哪天又讓鬼子漢奸抓了去。還不如出去先闖一闖呢。」

  7

  他們到了交莊。村口大槐樹下放著一張破桌子。插著的布招子上寫著「第四方面軍新兵招募處」。

  兩個穿著灰不灰、黃不黃顏色軍裝的軍人,衣冠不整,坐在那裡填寫登記表。

  一個叼菸捲的問:姓名?焦裕祿回答:「焦裕祿。」

  叼菸捲的又問:「哪個村的?」焦裕祿說:「天井灣區八陡鎮北崮山,哎,你把我名寫錯啦,是富裕的『裕』,俸祿的『祿』,不是玉石的『玉』,走路的『路』」!

  叼菸捲的不耐煩了:『咋寫不行?點名時叫上狗來不就完了嗎,你就叫『焦玉路』不行呀?」

  焦裕祿說:「名字哪有隨便寫的?」

  叼菸捲的說:『長官點名叫你時就應個到,哪這麼多講究』

  焦裕祿說:「你咋不講道理?」

  叼菸捲的把菸捲一吐:「啥道理,老子咋寫咋就是道理!」

  焦裕祿一甩袖子:「這兵俺不當了!」他拉起焦裕征就走。

  叼菸捲的剛把耳朵上夾的一枝煙取下來叼上,見焦裕祿要走,當胸就是一拳。焦裕征上去揪住那小子的衣服,扭打在一起。一個當官模樣的人喊:「住手!」

  他問焦裕祿:「你識字。」

  焦裕祿點點頭。當官的說:「你把名字自己寫上去吧。他寫不出來。」焦裕祿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寫了焦裕征的名字。

  那個當官的說:「你們倆上第四連。」

  第四連在一個財主的場屋裡,報到的也就只有三十來個人,都是附近村上的農民。有的問:「發不發晌?」有的問:「發不發槍?」

  到了中午時分,一陣急促的哨子聲響起,有人喊:第四連,集合了。

  三十來個人站成稀稀落落一排,只有三四個人背了槍。還是開頭讓焦裕祿自己寫名字的那個軍官模樣的吆喝著:「站好,站好。團長來訓話了!」

  一會過來一個矮胖子,穿了身黃呢子軍衣。焦裕祿認出來了:這不是謝老晌嗎?他咋成了第四方面軍了?

  連長喊著口令:「立正,向前看!報數!」

  最後一個報數是:三十一。

  焦裕征悄聲問焦裕:「咋一個連就三十一個人呀?」

  連長說:「不許說話!誰說三十一個人,俺就不算人?三十二個!」

  隊伍里一陣笑聲。連長大聲說:「不准笑,聽團長訓示!」

  謝老晌站在隊前,往隊伍里掃了一眼:「本團長,大名謝老晌。你們都給我記住!上不謝下天不謝地的謝,老子的老,晌午的晌。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俺就宣布軍規:第一條,一切要聽從命令。讓你上東不准上西,讓你打狗不准攆雞;第二條,不准當逃兵,當了逃兵,軍法從事,抓回來槍斃;第三條……」

  焦裕祿怕讓謝老晌認出來,趕眼不見,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晚上睡覺,三十多人擠在一個大車屋筒里睡。門口點著一盞馬燈。焦裕祿對焦裕征悄聲說:「我認得這個團長,他在日本人紅部里當皇協軍的營長,咋又到這兒來了?咱得留點心,我看這第四方面軍,來路不正。」

  焦裕征說:「對。我也覺得他們這個來頭不像是抗日隊伍。」

  一陣急促的哨音響過,一個連副過來,吆喝著:「睡覺了!把鞋子脫下來,把褲腰帶抽下來,放一堆收走。」

  大家脫下鞋子,抽下褲腰帶,他給揀到一個筐里。

  又問:「今晚上該誰值夜餵馬?」

  有兩個人說:「我們值夜餵馬。」

  那個連副說:「那你們到筐里找自個的鞋子、褲腰帶。記住,以後除了值夜餵馬的,睡覺前都要把鞋和褲腰帶集中放在連部,明天出操再還給你們。」

  那兩個值夜餵馬的在筐子裡找了好大功夫才找到自己的鞋和腰帶。連副拎上盛鞋和腰帶的筐子走了。

  焦裕征問:「為啥把咱鞋跟腰帶全給收走了?」一個絡腮鬍子說:「怕咱逃跑唄。沒鞋子,沒扎褲子的東西,你能跑到哪兒去?」

  8

  第二天一早,連副帶著大家在場院裡跑步。新兵有跑得慢的,就一頓拳打腳踢。後來見大家都跑不動,就讓大夥停下,問:「你們咋啦?跑起來松松垮垮的,沒個樣子?」

  一個新兵說:「報告連副,吃不飽啊,一頓飯倆糠窩頭,不掛腸子。拉了屎風一刮就刮跑了。」

  大家笑了。連副問:「你叫啥?」

  新兵回答:「報告連副,咱叫王榮新。」

  連副說:「王榮新,關你兩天緊閉,一天給你一個窩頭。」

  那個叫王榮新的新兵說:「報告連副,我還有話說。」

  連副不耐煩地命令:「有屁就放!」

  王榮新問:「我想問問咱們啥時去打日本?」

  謝老晌不知啥時來了,他趿著鞋,端著大菸斗:「打日本?笑話!打日本幹啥?誰說咱去打日本了?」

  9

  馬槽上拴著三匹馬,還有兩匹騾子。柱子上掛著的桅燈,燈火在風裡晃蕩。

  終於輪到焦裕祿和焦裕征在餵馬了。焦裕征問:「祿子哥,我咋覺得不對勁兒呀?」焦裕祿說:「是啊,這隊伍哪像是打漢奸打鬼子的正規軍呀,咱們上當了。」

  焦裕征說:「咱是稀里糊塗當了漢奸了。」

  與馬房相鄰的四連連部院子裡,傳來一陣喝罵聲,他們悄悄潛過去,隱在暗處看。

  被抓到的一個老百姓正吊在樹上打,謝老晌帶著幾個人在審問他。

  謝老晌問:「說,你是不是八路?」

  被吊起來的人回答:「老總,俺不是八路,俺是個賣豆腐的。」

  謝老晌問:「賣豆腐的?那你家豆腐房開得多大?有多少鋪面?」

  那人說:「老總,俺豆腐房沒鋪面。」

  謝老晌不信:「豆腐坊能沒鋪面?」

  那人說:「俺一天做兩個豆腐,就在家裡做,做完了自個推車賣。」

  謝老晌又問:「那你家還有多少地?」

  那人回答:「只有九分地了。」

  謝老晌問:「你家能花多少錢贖你?」

  那人哀告:「老總,你行行好吧,俺家真的沒錢。」

  謝老晌說:「行好?行好上廟裡去!俺這兒不行好,知道不?你家有錢贖,就放你一命,沒錢,割一隻耳朵明天送你家去?」

  那人被打得哭叫連天。

  焦裕祿拉著焦裕征回了馬房。

  焦裕祿說:「裕征,咱們真的上當了,這隊伍不是什么正規軍,更不是打鬼子打漢奸的隊伍。他們不但是漢奸,還是綁票的土匪。」

  焦裕征說:「我聽他審那個賣豆腐的,出了通身冷汗。祿子哥,那咱咋辦哩?」

  焦裕祿說:「趁現在還容易跑,咱們跑吧。」

  焦裕征問:「咋跑?」

  焦裕祿說:「這兩天我把周邊情形都留心看了,就等著該值夜餵馬的機會了,咱你跟我來。」

  焦裕祿拉著焦裕征來到後院。他們憑藉一棵樹爬上牆頭。

  翻牆而下的焦裕祿、焦裕征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10

  焦裕祿跑回家,娘愛憐地看著兒子三口兩口扒完了一碗野菜糊糊,最後把碗都舔乾淨了。

  娘說:「祿子,看把你餓的。咱家就這碗野菜糊糊了,天亮了,娘去借點糧食。」

  焦裕祿說:「娘,我還是把您老人家送南崮山我舅那裡躲幾天吧。我從隊伍上跑回來,他們一定會到家裡來抓人,您在家不行。」

  焦母問:「那你呢?」

  焦裕祿說:「把您老人家安頓好我才放心,我嘛,大不了鑽幾天山洞。」

  焦母說:「孩子,這不是辦法呀。躲能躲到哪一天?你也沒良民證,鬼子、漢奸天天來村里鬧騰,又加上個什麼方面軍,你能躲哪兒去?」

  焦裕祿說:「躲一天算一天吧。」

  焦母說:「咱這一帶一連幾年鬧水災旱災,人們都去安徽那邊地面逃荒了。你還是先出去躲些日子吧。」

  焦裕祿說:「俺不敢再離開娘了!」

  焦母說:「兒啊,只要你好好的,你走到哪兒娘心裡都慰貼。不用擔心娘,娘等你回來。」

  焦裕祿叫聲:「娘!」

  焦母說:「祿子,要走你就早些,天亮了就不好走了。等天亮我就去你舅家。有你舅呢,你就放心。」

  外邊傳來雞叫聲。

  焦母催促著:「雞叫頭遍了,你快走吧。」

  她拿出一個看不出顏色的包袱,取出幾張紙帀:這是你抓進鎮公所時,贖你剩下的一點錢,你帶上。」

  焦裕祿說:「娘!我不走了。」

  焦母推了兒子一把:「快點吧祿子。娘好好的,等我兒回來。」

  焦裕祿跪在地上給娘磕了個頭。

  早晨,連副帶領一群「第四方面軍」的人撲進焦家老屋,已是人去屋空。

  他們發狠地地鍋碗瓢盆全砸了個粉碎。

  11

  徐州火車站。逃荒的難民們擁擠在徐州火車站的站台上,爭搶著往一列悶罐車上涌。站台上一片嘈雜、混亂。剛剛擠上車的難民堵嚴了車門,上邊的人下不來,下邊的人上不去,爭執不斷。焦裕祿背著藍花布包袱,擠在人群中。

  他身邊是一對年輕的夫婦,丈夫背著個行李卷,妻子懷裡抱著孩子。孩子給擠得哇哇大哭。焦裕祿推擋著擠向他們的人流。這對夫妻向他投來感激的目光。無奈焦裕祿也被裹挾在洶湧的人潮中,伸不出一隻胳膊。

  日本站警舉著槍托,向人群中一陣猛搗。「人牆」又向外涌動。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被擠倒了,焦裕祿大聲喊著:「別踩了孩子!」

  他伸出雙臂去保護孩子,也被人流推倒。無數隻腳從他背上踏過去……

  火車開走了。站台上留下了倒臥在地下的焦裕祿和那對夫妻。那對夫妻嘶心裂肝地大哭,他們的孩子被擠死了。

  妻子瘋了一樣往鐵軌上爬。她一邊爬一邊哭:「我的兒啊,你等等,娘追你來了!」

  又一列火車鳴著汽笛開了過來。那個痛不欲生的女人已經爬上了鐵軌。

  站台上的人在驚呼。女人的丈夫被喪子的痛苦猝然擊倒,呆呆地站在那裡,喊不出一聲!

  焦裕祿飛身跳下站台,拉開那個女人。一列貨車從他身邊飛馳而過。

  那對夫妻相擁而泣。

  焦裕祿從站台上撿起嬰兒的一隻紅鞋,久久凝視著。他的一雙淚眼中充滿了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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