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荀子的「法後王」論
2024-10-08 12:46:11
作者: 何香久
讓荀子成為「另類」哲聖的,除了他的「性惡」論,還有他的「法後王」論。
「法後王」是針對孔、孟的「法先王」理論提出來的。所以後來評價荀子這一思想時,就把他與孔、孟對立了起來,認為孔、孟的「法先王」是復古主義的理論,要求後世永遠要認同祖先的經典,是「厚古薄今」的歷史觀。而荀子的「法後王」正好反其道而行之,要求後世不必保持祖先的的經典認同,而立足於當前,是「厚今薄古」的理論。這種認識是有一定片面性的。到了「史無前例」的「文革」期間,荀子「法後王」的理論更被貼上「厚今薄古」的標箋,這個標箋一貼,索性就把荀子從儒家陣營中剝離出來了,荀子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成了「法家」。
荀子的本意,「法後王」與「法先王」從內質上並不是完全對立的。
儒家講王道政治,都要用歷史上實行王道政治最為成功的例子來證明王道的可行。孔子言必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言必稱「吾從周」;孟子亦「言必稱堯、舜」。荀子決不是不要「法」這些「先王」,他提出的問題的歸旨在於,如何才能「法先王」而不使先王之道中斷。從上古至今,聖王有很多,因為年代久遠,隨著時代的推移,其禮法逐漸失傳,如何恪守先王之法?荀子因此才提出了「法後王」的思想:
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節族久而絕,守法數之有司極而裭。故曰:欲觀聖王之跡則於粲然者矣,後王是也。彼後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欲知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故曰: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明,此之謂也(《非相》)。
荀子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有成百個聖王,我「法」哪一個呢?所以說,隨著時間推移,其文日息,其禮日疏,先前的聖王遺蹟,在歷史中已經流失,能夠尋得到的,也是廖若晨星黯然失色。在哪裡尋找先王的蹤跡呢?只有在後王那裡才能尋到。作為先王之跡在原來的形式上大部分消失了,但其中最具生命力的那些東西,則會在後王那裡以新的形式保留下來。所以「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上世,則審周道」。這就叫「以近知遠」。從另一方面看,要想把握一個時代的時代精神,從哪裡入手呢?那就要先考察能代表這種時代精神的「個案」,這就是荀子所謂「欲知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如此,「以一知萬,以微知明」,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門徑。從這個角度上看,荀子的「法後王」和孔、孟的「法先王」,可謂殊途而同歸。其不同之處,是荀子從新的歷史觀念出發,尋到了從「後王」中發現先王「粲然」之跡的路子。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是,荀子提出「法後王」,這「後王」指得是誰?
唐代楊倞認為所謂「後王」指的是「當今之王」或「近時之王」;
劉師培認為「後王」是指「守成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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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啓超認為「後王」「似是指總匯『百王』、『聖王政教』之跡的『君師』」;
章太炎認為「後王」指「素王」即孔子。
這些都算是有見地的「一家之言」。但荀子的「後王」確實沒有具體所指。
我們所應關注的,是荀子「法後王」所「法」的內容。
《荀子。王制》篇有一段話:「王者之制,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後王。道過三代謂之盪,法貳後王為之不雅。衣服有制,宮室有度,人徒有數,喪祭械用皆有等宜。聲則凡非雅聲者舉廢,色則凡舊文者舉息,械用凡非舊器者舉毀。夫是謂之復古。王者之制也。」這段話,既講了「法後王」的理由,也講了所「法」的內容。理由嘛,和前邊講過的「文久而日息」差不多,道不過三代,「道過三代謂之盪」,三代之後先王之道就損益得差不多了,而且既使不損益,也不會太適合當代的要求。而「法後王」,則在統一其禮儀、制度。
同時,荀子也看到,歷史是很難保持其本來面目的。真正意義上的「信史」,實際上根本就不存在。因為不管是多麼偉大的史學家,他們在根據有限的資料編纂歷史時,都難免帶有一定程度的局限性。況且,由於年代的阻隔,語境的轉換,史學家個人創造性和想像力以及知識結構、歷史觀念等因素,實際上被寫到紙上的歷史很難說是真實的歷史投影。兩千多年前的荀子,以天才的洞察力發現,任何時代的人,都不可能真正作到「由古通今」。「文久日息,節族久而絕,」似乎是不可改變的歷史宿命。
但荀子也發現,歷史作為傳統會在一定程度上活在現實之中,「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千歲」已經成為逝水,但卻可以從「今日」中「數之」;「上世」已不可追,但卻可以從「周道」中窺探之。荀子最重要、最了不起的發現是:真正可以把握的歷史,是活在現實中的歷史。
所以,荀子說:「聖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故鄉乎邪曲而不迷,觀乎雜物而不惑,以此度之」(《非相》)。歷史與現實有著同一性,能把握這種同一性的人,就是聖人。從歷史與現實的同一性出發,荀子得出了「類不悖,雖久同理」的結論。古人與今人,都在這個「類」的群體中,從人類發展和完善的角度上考察,現代人同古代人相比,有進步與發展的一面,也有退步和落後的方面,不斷克服人類自身的種種異化,是人類重要的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