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〇 妒忌

2024-10-08 12:32:49 作者: 歐陽山

  公曆一千九百四十八年頭一個月,王莊的人們遇上了兩件大喜事:第一件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自從轉入全面反攻以來,在中國所有的山山水水,城城鎮鎮,都打了勝仗。凡是接到從前方寄信回來的家家戶戶,都奔走相告,說蔣家王朝日子不會太長了。第二件是前些日子下了一場大雪。這一場雪預告了一千九百四十八年,又是一個豐收的年景。人們見了面都互相致候,說道:「托您的福,今年看起來有吃的了。」整個王莊都覆蓋在厚厚的白雪下面,只有每家每戶的煙囪,冒出熱氣騰騰的濃煙,隨風擺盪。

  月初有一天,大雪初晴,陽光普照。張紀文絕早就跑到何守禮的住處找她,沒有想到她已經跑到外面散步去了。張紀文一直趕到村公所,找著了何守禮,向她轉達了吳生海的委託。原來吳生海要她今天早上到城關村去一趟,找一個叫做崔旺財的居民,調査他跟賈宜民合夥倒賣牲口的情況。最近有很多人告發賈宜民,說他借倒賣牲口為名,盤剝了村子裡面許多人的錢財,如今要查他這筆帳。何守禮這幾天本來很少出門,心裡憋得慌,正想出去走走。這個委託正合她的意思,她當下一口就答應了,準備馬上出發。張紀文也沒有別的事兒,就陪她走幾步。兩個人一起出了村公所大門,並著肩在雪地上慢慢地走著。

  沒有走幾步路,張紀文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何守禮連忙問他道:「怎麼了,文科大學生,有什麼不順心的地方麼?」張紀文沒有回答。何守禮又問道:「小張,怎麼了?你如今正是少年得志。人家都管你這個內閣叫青年內閣。你還有什麼不如意的難處麼?」過了好一會兒,張紀文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唉,工作難做呵!只怕到頭來弄不好,反而弄一個身敗名裂,那就糟了!」

  何守禮笑道:「這句話應該我來說,不應該你來說。我開頭還不是鋪心倒命地干,說真的,自己滿以為干對了,自己還著實很得意呢!誰知道上面的精神一變,自己就摔跤子了,自己倒成了一個招人恥笑的傻瓜蛋了!你如今正是當時得令,這句話——其中的滋味兒,你還沒有嘗到過呢!」

  張紀文說:「當時得令、不當時得令吧。總之我是膽戰心驚,沒有睡過一天安樂覺!」

  何守禮說:「這又是為什麼呢?難道你還有什麼說不出來的苦衷麼?」

  張紀文說:「我琢磨,你不應該看不出來,一個人干工作,如果有支部的支持,那就會幹得輕鬆愉快。相反,沒有了這種支持,那麼,幹起來就會患得患失,顧慮重重。」

  何守禮說:「這倒是實在話。」

  張紀文說:「目前對於縣委的新精神,還沒有明確表示反對的。實際上誰都看得出來,支部書記有她自己的傾向。我自己又是支部裡面的一個新黨員,你叫我怎樣辦才好呢?」

  何守禮笑道:「那有什麼難辦的?找支部書記談話。你把問題通通擺出來,把不同的意見全部提出來,逼她表態,看她怎麼說!」

  張紀文說:「要這樣辦,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決心。我忖度,一開頭就由我自己去找胡杏談話,不一定很好。最好是欸……」

  何守禮看見他忽然不往下說了,就催問他道:「最好是什麼?你說出來,咱兩個人商量商量嘛。」

  張紀文把兩手舉到嘴唇邊,用口在手指上面哈著暖氣,說道:「最好是有一個能跟胡杏說話的人,把這件事情先向她透露透露。這樣子,可能比較婉轉一點。」

  聽見張紀文這麼說,何守禮不做聲了。她心裏面明白,張紀文的意思是要她去跟胡杏說說。這叫她為難起來,一下子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又往前走了幾步,何守禮才用眼睛望著張紀文,開心見誠地說道:

  「小張,我實在同情你。倘若在從前,不要很久,就在延安的時候,你要我對胡杏說些什麼,別說一件事,就是兩件事、三件事,我也不作難。現在不行了。現在,我何守禮還是何守禮;人家胡杏不是從前那個胡杏了。胡杏變了,變成另外一個樣兒的人了!」

  張紀文稍為帶點驚訝地說道:「是麼?是有這樣一回事情麼?她為什麼會變了?」

  何守禮說道:「愛信不信,你自己想去吧。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就明白了。她以前反對依靠幹部,如今又反對搬開幹部。這是什麼意思呢?我主張依靠幹部;你主張搬開幹部。假定你反對我,或者我反對你,倒容易理解。偏偏胡杏那樣的做法:既在以前反對我,又在以後反對你,就令人難以捉摸,莫測高深了!」

  張紀文笑道:「這沒有什麼難以捉摸、難以理解的地方,也不能夠說明胡杏有什麼變化。單單從這一件事情來說,比較簡單,容易理解。你不能因此就判斷一個人起了什麼變化。」

  何守禮說:「那好。既然你認為容易理解,就說說看:胡杏為什麼要出爾反爾——後語不對前言?」

  張紀文毫不在意地回答說:「據我看,那很簡單。她還不了解王莊的實際情況,做出了錯誤的判斷。不過如此罷了。她也整天到處跑,村子裡也有些熟人,可跟咱倆比較起來,到底不行。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個地方。」何守禮竭力否定他的意見道:「不對。論起做工作來,胡杏倒是十分出色的。咱們到處跑,她也到處跑;咱們了解多少情況,她也了解多少情況;咱們有自己紮下的根子,她也有她紮下的根子,像王福嫂一類的人。你這個看法顯然不正確,不能夠解釋我所提出來的疑問。」

  張紀文迷惑不解地接著說道:「如此看來……我倒也有另外一個想法了。難道胡杏把咱們兩個人,都看成是落後分子,把咱們所做的工作,都不願意加以肯定麼?這雖然是一種成見,也很難怪她。你想想看,咱們兩個人在延安整風審乾的表現,不是很落後的麼?過去咱們兩個人政治立場不堅定,思想水平不高,認識客觀事物也不清楚,都是明擺著的。固然,這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還這樣看咱們兩個人,可以說是一種成見了。」

  何守禮對他這種說法,同樣表現出一種堅決否定的態度,說道:「那也不對。胡杏不是那樣一個人。她這個人,別的我不敢擔保,說她會帶著一種成見去看別人,我想還不至於那樣低。事實可以證明。你忘了麼?在延安七里舖搞土地改革的時候,她就把我吸收入了黨;後來,在從延安到晉冀魯豫邊區的路土,她又把你吸收入了黨。如果她對咱們兩個人有成見,怎麼會這樣做呢?這還不是足夠有力的反證麼?」

  張紀文一面走,一面想,忽然覺著悟出一點道理來。他從袖管里伸出那隻溫暖的手,搔著自己那冷得有點發麻的腦袋,說道:「要麼就是這個樣子,我說出來看對不對。我想,準是胡杏現在地位高了,職務不同了,有點兒驕傲起來了!」何守禮哈哈一笑,從她的嘴裡冒出一團白煙來,說道:「唔,這一下有點門兒了,總算是差不離兒了,可惜還不夠準確。」張紀文說,如果連這一點都還沒有看對,我再也說不出別的道理來了。按你說又應該是什麼呢?這回我倒想聽聽你的高見了。」他們兩個人一邊談論,一邊走,已經走出了大王莊,看看快要到村邊的大車路。何守禮站定了,叉開兩條腿,用一種非常雄辯的腔調說道:

  「問題也並不難理解。一句話:胡杏——這是妒忌!」

  張紀文驚訝地大聲重複道:「欸,妒忌?你說妒忌!」

  何守禮十分果斷地肯定道:「對,這就是妒忌。以前,她妒忌我,嫌我的工作做得太扎眼兒了;現在,她妒忌你,又嫌你的工作做得過於出色了。事實難道不正是這樣的麼?難道還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地方麼?」

  張紀文說:「這個——呃,讓我再想想看。」

  何守禮一點不著急地說道:「應該仔細想一想。一個人如果叫妒忌纏住了,就要變成毫無原則。從前,她反對依靠幹部;現在,她又反對搬開幹部。這不恰恰是毫無原則的明證麼?夠了,足夠了。除了妒忌以外,任何別的東西,都不能解釋她那種不可思議的行為。這樣的人,你怎麼能夠跟她說話呢?她變了,變成這個樣子,已經沒有辦法跟她說任何的話了。」這時候,有個老鄉到處找張同志,恰好碰上,就把張紀文叫走了。剩下何守禮一個人,朝著城關村慢慢走去。

  積雪覆蓋著整個大地,把一條筆直的大車道,掩蔽得無影無蹤。何守禮一個人在大車道當中走著,積雪在她的腳下格扎、格扎地叫喚。寒風吹動著道旁的樹枝,把那上面的雪花吹下來,一陣一陣地灑在何守禮的棉襖上面。陽光從白雪上反射回來,耀得她眼花繚亂。她一面走,一面想起自己要說的話,還沒有完全說出來。現在她的身邊,已經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對這一點,她覺著十分惋惜。不久,她的耳朵就聽見,有什麼人在雪地上奔跑,聲音越來越近。她擰回頭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醫生楊承榮。他的手上拿著兩樣東西,正是何守禮的圍巾和口罩。天氣儘管很冷,他已經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噓噓了。何守禮故意用一種沒有禮貌的聲音問他道:

  「老楊,你來幹什麼?是誰叫你來的?」楊承榮叫她這麼一問,登時愣了一愣。後來,他才賠小心地回答道:「是我自己來的。並沒有人叫我一不,也可以說吳生海叫過我。他知道我要來,就滿口同意,說這樣也好,叫我陪你到城關村去走一趟。實在說起來,這本來是我自己的意思。我覺著城關村路又遠,大雪剛剛下過,路又不好走,很難放心。這樣,我就來了。」何守禮聽見他這樣說,只是輕輕地笑了一笑,沒有做聲。楊承榮又加上說道:「你看你,天氣這麼冷,連圍巾跟口罩都掛在牆上,怎麼行呢?萬一受了涼,病了,那就夠你受的了。」何守禮沒有伸手去接圍巾跟口罩,只是讓楊承榮拿著,兩個人並肩往前面走去。

  在單調的格扎、格扎的腳步聲中,何守禮忽然嘆起氣來道:「唉,天下事真是難料!」

  楊承榮連忙問她道:「什麼事?什麼事這麼難料?」

  何守禮說:「我剛才碰見張紀文。他說他最近發覺胡杏在妒忌他。想到這一點,他說他心裏面非常難過。」

  楊承榮用手捂住自己一邊臉,驚叫起來道:「什麼?胡杏妒忌張紀文?這怎麼會呢?她妒忌張紀文什麼地方呢?」

  何守禮冷笑道:「天下的事情往往這樣難以揣測。奇怪麼?不奇怪。豈止妒忌張紀文,她還妒忌我呢!」

  楊承榮仍然捂著自己一邊臉,連聲發問道:「什麼?妒忌你?她為什麼妒忌你?你從什麼事情上看出來的?」

  何守禮非常平靜地回答道:「剛才,我跟張紀文走了一路,談了一路,談的就是這個事情。你想想看:從前我當分組長的時候,胡杏就反對依靠幹部;如今張紀文當分組長了,胡杏又反對搬開幹部。她過去不是妒忌我麼?不是妒忌我出人頭地麼?她現在不是妒忌張紀文麼?不是妒忌他嶄露頭角麼?」

  楊承榮仍然抱著懷疑的態度問道:「那麼,你們談了很久麼?你們充分交換過意見麼?你們都一致得出這個結論麼?都認為胡杏對你們妒忌麼?」

  何守禮肯定地回答道:「自然,我們談了很久,充分交換了意見,得到了一致的結論。那就是胡杏妒忌我們。她不是反對依靠幹部,也不是反對搬開幹部,卻是反對我們當分組長。我和張紀文都是新黨員,卻同時遭到一個老黨員的妒忌,你看這是不是令人慨嘆!」

  楊承榮說:「如果真有這回事情,那是令人驚訝,令人遺憾的。不過,我現在還沒有想通,我的腦子還沒有轉過來。我相信胡杏本來不是這樣一個人。」

  兩個人默默無言地走了一程。積雪又在腳底下格扎、格扎地叫喚。楊承榮心亂如麻,忽然抬起頭來,看見何守禮那張有點生氣,又有點發愁的臉孔,就安慰她道:「阿禮,如果真有這樣的情形,那就實在太難為你了。我對於你的遭遇有說不出的同情。我勸你寬心一些,想開一些,不要過於在意。工作上的好壞,別人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就算一時看不出來,慢慢總會明白的。一個人妒忌別人,恰恰顯得自己氣量小,覺悟低,私心雜念重。別人也很容易看得出來,不會信以為真。我敢保證:妒忌不會對你有絲毫的損害。誰要是因為個人妒忌的緣故,企圖加害於你的話,我一定挺身而出,替你辯護。」

  何守禮有點高興起來道:「老楊,謝謝你的好意。你不會不知道,胡杏如今是當權的人,擔當職務的人,很有地位的人,只怕你也拿她沒有辦法。」

  大路向左拐了彎兒,繞過一個小小的村莊。這個村莊躺在厚厚的白雪底下,聽不見一點聲音,看不見一個人影兒,也看不見一頭牲畜,像是在悄悄地冬眠著一樣。楊承榮知道,何守禮今天有興趣的題目,是妒忌兩個字,就故意逗她說話,問她道:「阿禮,你說的理由我還不大明白。你分析一下看,到底為什麼你會招她妒忌?僅僅為了一個分組長的職務麼?」說完以後,又把手裡拿著的圍巾跟口罩遞給她。何守禮懶得伸手去接,就說道:「老楊,我不冷,你先拿著吧。」接著又抱歉地笑了一笑,加上說道:

  「老楊,你今天特別聰明。你提出了一個非常有興趣的問題。自然,也是一個非常難以理解的問題。我曾經想了不知多少回,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你是一個醫生,會解剖生理上的結構,也一定能解剖靈魂上的結構。你來幫我一個忙吧!」

  楊承榮謙辭道:「給你拿圍巾、口罩什麼的,這種忙我幫得了。碰到那樣奧妙的問題,我實在幫不了忙。」

  何守禮更加得意起來道:「這樣吧。我先說,你來給我當參謀,看看我說得對不對。一個人有了光彩,身上發射出光芒來,能不能不招人妒忌呢?比方說,一個人當了分組長,領著眾人鬧翻身,多帶勁兒!這個人把道理跟群眾一說,群眾都明白了;振臂一呼,群眾都跑過來了;指向東,群眾就往東跑,指向西,群眾就往西跑;講起傷心的往事,群眾就嘆惜落淚;講起將來的勝利,群眾就鼓舞歡欣。總而言之,這是一個風雲人物,渾身閃著光芒。這樣子,能夠不招人妒忌麼?」楊承榮很知趣地說道:「對、對、對,一定會招別人妒忌。」

  何守禮又說:「一個人領導群眾的運動,不單本人身上有光彩,就是領導上也對這個人特別信任,另眼相看。什麼機密的事情都預先知道,什麼疑難的問題都參加商量,樣樣都特別關心,注意培養。我從前當分組長,就是這個樣子,如今張紀文當了分組長,也是這個樣子。這種優越地位,難道又不招人妒忌麼?」楊承榮竭力奉承地說道:「是的,是的,真是這個樣子的。你說得一點也不假。」

  走了一段路,何守禮覺著渾身發起熱來。她解開了喉嚨底下一顆鈕扣,說道:

  「拿我跟張紀文來說吧。我們兩個人都出身於剝削階級的家庭,思想意識經常處於落後狀態,長期以來都是如此。如果我們都不想革命,都自甘落後,甚至離開革命陣營,倒也罷了。可是偏不。我們都進步了,都堅持革命了,並且都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我們的家庭出身不好,可是我們都跨進了無產階級先鋒隊的行列,跟別人一樣為中國革命盡力,跟別人一樣感到無上的光榮!人家一向把我們當做落後分子看待,如今忽然有一天,我們不落後了,變成先進人物了,這又能夠不令人妒忌麼?」楊承榮又十分巴結地說道:「這當然,這當然。這當然會叫人妒忌,這當然會叫人妒忌。」

  何守禮譏笑他道:「老楊,我看你除了當然兩個字以外,其他什麼話也不會說了。好吧,別的咱們暫時不談。我有時候甚至有這種奇怪的念頭:我的身體長得很高,是不是也會招人妒忌?我的皮膚長得很白,是不是也會招人妒忌?我想來想去,總覺著不會沒有一點關係。你說,我的想法有點根據麼?」

  楊承榮慌慌張張地回答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這些也會招人妒忌的。身材高大,表示你這個人非常苗條;皮膚白淨,那是一種美,好比從水裡面冒出來的白蓮花,是一種天然的美。這樣子,怎麼能夠不招人妒忌呢?不過也不要緊。你有一些與眾不同,超越別人的地方,妒忌又有什麼相干呢?」

  快到城關村的時候,何守禮又說道:「其實,我對於工作是一點意見也沒有的。要我干,我就干;要我別干,我就不干;干錯了,我就檢討。對於這些事情,我一點也不在乎。」楊承榮說,這表示你對組織的態度,是忠誠老實的。」何守禮最後還說道:

  「對於周炳的反對,我倒不大在意。他那個人,就是那樣戇直的!他反對我,不贊成我,我也滿不在乎,甚至一點也不怪他。」楊承榮立刻接著說道:「這是你的政治家風度。」何守禮冷笑道:

  「你先別談政治家風度吧。對於胡杏,我就沒有這種風度。她的妒忌,我既無法理解,也無法原諒。你對我的讚美也就用不上。」楊承榮一時找不出話說,也就跟著沉默下來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