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八 孤掌難鳴
2024-10-08 12:32:39
作者: 歐陽山
十二月中旬,天氣慢慢變得更加寒冷。天空老是灰灰暗暗的,仿佛隨時都會下雪的樣子。工作組一連開了幾次會,研究怎樣組織王莊貧農團的問題。按照縣委的指示,他們拋棄了過去那種辦法,不再召開全村居民大會,開始執行依靠僱農、佃農和貧農,團結中農,打擊富農和地主的一套新辦法。他們必須先把村子裡大貧大苦,沒有土地,或者很少土地的僱農、佃農、貧農首先組織起來,成立貧農團,做為土地改革運動的依靠力量,也做為帶動全村人民的核心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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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對於這一套新的辦法,都一致表示非常滿意,認為只有這個樣子,才能夠把群眾的積極性充分調動起來。群眾當中湧現出來的積極分子,才能夠帶領群眾自己解放自己,把農村裡面的封建勢力徹底掃清。區卓提出一個問題:對中農應該怎麼團結?特別對中農裡面那一部分下中農,應該怎麼辦?是不是也把他們同時吸收進貧農團?大家經過討論,一致認為對於下中農,暫時還不忙吸收,看看他們的表現怎樣再說。江炳接著提出另外一個問題:中農既然要團結,是不是應該同時著手?可以抽出一部分人力,另外給中農們召開一個會議,這樣,他們就不會感覺到自己受冷落了。大家又經過討論,一致認為這樣的會議也不忙召開,先讓中農在外面觀望一下也無妨。等貧僱農的勢力組成了,威信提高了,那個時候再團結中農,就比較容易,比較好辦了。
方針一經決定,大家就回到各自的村子,分頭行動。各個分組都先找那些大貧大苦,沒有土地,或者很少土地的莊戶聯繫,商量成立貧農團。群眾聽見工作組提出這種新辦法,都十分高興,十分踴躍。張紀文剛剛向王大成跟王七嬸兩個人一提,他們立刻跳起三丈高,連連拍著胸膛說:「好極了,好極了!馬上成立貧農團,馬上成立貧農團!這件事你不用操心,包在我們兩個人身上,包在我們兩個人身上!」以後幾天裡,他們果然從早到黑,整天在大王莊、北王莊、南王莊穿梭奔走。不消三天工夫,他們就把村子裡的僱農、佃農、貧農各戶人家都找遍了。
貧農團開第一次會議那一天,王大成、王七嬸不消說到得最早,佃戶王洛正、王玉成、鄭得望、趙國華,貧農王祖業等等,大約二十五戶人家,都到得整整齊齊,沒有一戶缺席,也沒有一戶遲到。張紀貞悄悄地對李為淑說道:「你瞧,貧農團真不愧為貧農團!平時開會,你催也罷,請也罷,就是不來。貧農團一聲號令,全都來了李為淑說:「現在正好農閒,又是白天開會,當然到得齊一些。」張紀貞不同意她的意見道:「不對。這不是農閒不農閒的問題,不是白天或者晚上開會的問題,這是貧農團威信的問題。」李為淑也點頭同意道:「不錯,不錯。看起來,這個貧農團就是有威信,就是威信高。」
一點不錯,貧農團的威信果然很高。全村的群眾,聽說一部分人成立了貧農團,準備重新劃階級,將各戶的成分重新討論,就紛紛到工作組來打聽虛實。他們問工作組,原來劃定的中農成分,下中農成分,還算不算。那批下中農都聲稱自己原來也是貧苦人家,問什麼時候才可以參加貧農團,沒有參加貧農團的人是否分不到土地,如此等等。吳生海、周炳、胡杏、張紀文幾個人,叫他們纏得暈頭轉向,嘴苦唇焦。吳生海得意洋洋地說道:「好了,現在事情辦通了。不用三催四請,也不用登記罰款,他們一個一個地自動前來,要求參加會議了。」胡杏也說道:「現在看得很清楚,黨的政策勝利了。」
在貧農團裡面,王大成、王七嬸都非常活躍。他們說的話,比吳生海、張紀文說的話還要多。有一天,貧農團選舉主席、副主席,提到人選,大家都不吭聲。張紀文介紹了王大成、王七嬸兩個人,問大家的意見怎麼樣。大家見工作組已經開了口,王大成、王七嬸在工作組跟前又是能說話的人,就都同意把王大成選做主席,把王七嬸選做副主席。
外面刮著北風,貧農團天天在村公所里開會,準備把全村的成分重新劃定。首先提出來研究的,仍然是王大善這一戶。大家聽見王大善的名字,都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許久沒有人說話。王大成咤呼道:「說吧,說吧,有話就儘量說吧!光當啞巴怎麼成?現在工作組都在場,說錯了沒有關係。他們會給我們指示。現在,我們負起重大的責任了,要說話了,要對全村的土地改革運動負責,不是一塊木頭了!」王七嬸也跟著咤呼道:「說吧,說吧!說錯了不罰錢。大家儘管放膽說話好了,沒有人堵住你們的嘴巴。你們不吭聲,等什麼?」大家仍然不做聲。王大成就說道:「大家不說,我來說兩句。我覺著,我們從前給王大善劃的那個階級,並沒有錯。他自然是個地主,可土地很少,只有那麼三十多畝,不管怎麼算法,也只能算個小地主。大家看看,合適不合適?」等了一會兒,沒有別人開腔,王大成的意見就算通過了:王大善的成分仍然是小地主。
周炳坐在一邊,瞅者這種場面,心裡老大地不高興。他不滿意把王大善劃做小地主。他自己有許多懷疑,卻沒有什麼具體的證據,不好開口說話。其次,他也不滿意這種咤呼式的討論。什麼事情都由一兩個人,在那裡咤咤呼呼地說幾句話,就算通過。大家沒有充分交換意見,從容討論的機會。
接著,王大成又提出另外一戶人來,要大家討論。這戶人家就是王先貴。他家裡三口人,有土地二十四畝,原先把他劃成中農成分的。有人給他算土地帳,說全村平均每人只有兩畝六分七,他家裡平均土地每人就有八畝;有人給他算耕牛農具帳,說他家裡有一頭耕牛,有一掛大車,還有其他許多大農具;有人給他算剝削帳,說他家裡雖然沒有雇長工,可是,他拿牛工換別人的人工不算,光說他雇的短工,一年也不在少數。話說得不少,卻沒有一個人提:王先貴這一家究竟應該劃做什麼成分。
王大成在這個時候又咤呼起來道:「大家有眼睛看嘛!那麼些土地,還有剝削!農具是整套整套的,耕牛又有整整一頭,別人連一條腿也撈不著呢!這還有什麼問題?不是富農是什麼?」王七嬸也跟著咤呼道:「是富農,是富農!我看一點不假,準是富農!」大家接著哈哈大笑一陣,事情就算決定了:王先貴的成分就劃成富農。周炳仍然坐在一旁,憋著一肚子悶氣。他總覺著,這樣劃階級,定成分,實在是太輕率了,太兒戲了。這又該怎麼辦?這是貧農團的正式會議。通過的事項又經過大家同意。工作組別的同志都沒有做聲,他自己也不好說話。
第二天,貧農團照樣開會。他們又把朱啟昌、焦遇春兩戶人家,用同樣的方法劃成了富農。朱啟昌全家四口人,有土地三十畝,平均每人七畝半;沒有雇過長工,農忙的時候雇過很多短工。焦遇春也是全家四口人,有土地二十八畝,平均每人七畝,沒有雇過長工,也是在農忙的時候雇過很多短工。周炳瞧著實在太不像話,這樣劃下去要劃出大問題來,就十分和氣地對大家說道:
「老鄉們,大家劃階級的時候,要注意掌握中央的政策。富農跟富裕中農的界限要嚴格區別。不能光看他土地多少,耕牛、農具多少,還要看他有沒有剝削。如果有剝削,就要看他生活的主要來源是不是依靠剝削。這一點非常重要。這是要算細帳才能看得清楚的。」
王大成跟王七嬸都異口同聲地說道:「不用算了,不用算了。他們哪一家的光景,我們都非常了解。他們哪一家雇過多少短工,我們肚子裡都有數。不論哪一家,他們所雇的短工加起來,都要比雇兩個長工剝削得更多!」貧農團的人聽了他們兩方面所說的話,只顧唧唧噥噥地議論。工作組的同志依然沒有做聲。周炳看見自己孤掌難鳴,也就暫時作罷了。
往後,貧農團在王大成、王七嬸率領之下,按照這樣的方式,繼續進行劃階級。不過七天的工夫,在全村子裡,劃出了一戶小地主,十戶富農。消息傳了出去,全村子的人都感到非常震動,議論紛紛。周炳更加寢食不安。胡杏為這件事,訪問了五六戶中農,十來戶僱農、佃農和貧農。大家都反映:這樣劃階級實在沒有道理,要求工作組重新考慮。有些貧農團的成員,甚至公開對胡杏說,王大成跟王七嬸兩個人都不行,應該趕快把他們撤下來。胡杏聽了,一時也沒有了主意。她不知道怎樣辦才好,一味子在心裡覺著難過,覺著焦急。
那天早上,周炳從炕上爬起來,就覺著樣樣事情都不稱心:他首先拿起棉襖來穿,但是扣子無論如何也扣不正,扣好了以後,一邊長,一邊短,又得重扣。平時疊被子,隨手一疊就整整齊齊的,今天擁來覆去地疊了三次,都疊不四正。下炕穿鞋,只顧用腳趾往鞋後跟里捅,捅來捅去都捅不進去。他走到水桶旁邊,打算舀水洗臉,桶裡面已經沒有水了。他挑著一對水桶上井台去打水,可是井裡也沒有水了。他碰見許多老鄉,都跟他笑著打招呼,他也覺著很不順眼,覺著他們的笑容裡面,包含著一種很不恭敬的,諷刺的味道。總之,他今天覺著樣樣事情都非常倒霉,就連天氣也很不像話。既不下雪,又不放晴,老是整天灰灰暗暗的,不曉得要幹些什麼。
周炳到他派飯的一戶貧農家裡,吃了兩根大蔥,三塊煎餅,就到胡杏的住所去。他一見胡杏,也顧不得坐下,就站在房間當中,對胡杏說道:
「小杏子,我心裏面煩悶極了!真是說也說不出來,有多麼煩悶!我經歷過快樂和幸福,也經歷過悲哀和痛苦,可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煩悶。每逢煩悶到了極點的時候,我真想把心肝都挖出來,扯個粉碎才痛快。我很想找人說一說,這樣也許能減輕我的煩悶。小杏子,你願意聽我說麼?你願意聽一聽——減輕我的煩悶麼?」
胡杏知道他對鬥爭幹部和黨員,對組織貧農團,對重新劃階級,都有許多不同的意見,但是她不談這些,卻從另外一個角度,提出一些過去的歷史問題,問周炳道:
「炳哥,二七年的冬天,廣州暴動失敗的時候,整個革命遭到了多麼嚴重的挫折,沒有聽你說過心煩;三一年的夏天,震南村的革命勢力,遭到國民黨軍隊徹底摧毀的時候,也沒有聽你說過心煩;三二年的春天,你在憲兵司令部受苦受難,折磨得遍體鱗傷的時候,也沒有聽你說過心煩。現在,上有中央的領導,下有群眾的擁護,你跟大家一起,正在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你怎麼會忽然心煩起來了?」
周炳拍掌笑道:「對,對。你講這番話正合我的心意。正是想起了黨中央,這才來找你商量。我以為,黨中央的政策非常明確,不同咱們王莊這一套。我甚至想,縣委的意圖也不是這個樣子的。咱們王莊可能把什麼東西搞拐了。我打算向縣委提出意見,把這裡的毛病一五一十地向縣委說清楚,請他們考慮。最好能夠由縣委派人到這裡來,調査研究一番,再做處置。如果做不到這一點,至少也應該讓縣委,了解咱們這裡的真相。」
聽到這裡,胡杏著實躊躇起來了。她把鬂邊的頭髮,繞在自己的手指上,纏了又放,放了又纏,腦袋不住地輕輕搖擺。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地低聲說道:
「這樣做恐怕也不太好。應該十分謹慎才是。從前你反對依靠幹部,現在你又反對搬開幹部;從前你反對把中農劃得太多,富農沒有劃出來,現在你又反對把富農劃得太多。這樣子,人家會怎麼看你呢?縣委對你的印象會怎麼樣呢?當然,你的擔心我是十分了解,也十分同感的,可是我也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總之,對這件事情要十分謹慎,十分謹慎。還不如再等幾天,看看事情發展到什麼程度,然後再做打算。」
周炳咬著嘴唇,苦苦思量,竟然想不出別的好辦法來。他用手捶著自己的前額,罵自己道:「好笨哪,你好笨哪,你這個東西多麼不中用呀!」罵完就攤開兩手,無可奈何地對胡杏說道:
「難道天下事會是這樣的麼?難道要麼就完全相信幹部,要麼就把幹部和黨員完全撤開,二者必居其一麼?要麼就只劃中農,不劃富農,要麼就多劃富農,二者也必居其一麼?難道天下有這樣絕對的事情麼?我就不相信,完全不相信。」話雖如此,可是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到底也沒有商量出什麼結果來。
從胡杏那裡出來,周炳決心去找吳生海,推心置腹地深談一次,把所有的疙瘩談通談透。他心裏面反覆琢磨:第一件,他應該說明自己的態度,他不贊成完全依靠幹部,但是也不贊成把千部和黨員一腳踢開;第二件,他不贊成將王大成和王七嬸兩個人選成貧農團的主席跟副主席,因為他們兩個人不是老老實實的勞動人民;第三件,他不贊成完全不劃富農,但是也不贊成把這麼許多戶人家都劃成富農。富農確實是有的,但是不可能這麼多,這個界限必須嚴格劃分清楚。他一面走,一面想,不知不覺走過了頭,忘記轉進那條小巷子,差不多走到南王莊去了。
周炳看見自己這樣懵懂,心裏面也覺著好笑,連忙往回走。他仍然一面走,一面想,覺著三個問題一道提出來還是不妥當:這搬石頭、揭蓋子的新精神,正是縣委提出來的,自己在這上面有意見,恐怕不太好。那麼,就提兩個問題,提貧農團主席的人選,跟劃富農兩個問題吧,其他的暫時不提也好。他只顧走,只顧想,不留神又走過了頭,照樣忘記轉進那條小巷子,竟走到那個荒涼的墳場,和那個乾涸了的大水凼當中去了。
他輕輕罵了一聲「傻子」,又重新往回走。這回心裏面想,不如把前兩個問題撇開不提,光提第三個問題吧。人家張紀文「組閣」以來,把王大成跟王七嬸挑出來當家,是他的得意之筆,要隨便提出懷疑,怕不太容易有效。至於把富農劃得太濫,事關重要,倒非提不可。那是有關別人身家性命的問題,如果錯劃了一戶,後患也就不堪想。他想著、想著,幸好這回沒有走過頭,準確地轉進了那條小巷子,來到了吳生海的門口。他站在那兒,躊躇了好一陣子,心裏面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
最後,他想起了胡杏勸他的話,就拿眼睛瞅著自己的鼻子尖兒,自己對自己嘀咕道:「不錯,你過去反對依靠幹部,現在又反對搬開幹部;你過去反對不劃富農,現在又反對多劃富農。你這個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你到底犯了什麼毛病?人家會怎麼說你?唉,算了吧,算了吧。明知沒用,不談也罷。」想到這裡,他就懶洋洋地從那條小巷子退了出來,往北面退,一直退到胡杏的住處。
周炳把自己這次想找吳生海深談,終於沒有找成,那種種猶疑可笑的舉動,對胡杏說了一遍。胡杏卻對他的這種克制大加讚賞。據胡杏的看法,他這個時候去找吳生海談話,完全不能解決問題,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如果他們兩個人談不攏,爭吵起來,衝突起來,那就只能使事情變得更難解決,只能使矛盾越發加深,除了把事情弄僵以外,不會有任何一點好處。周炳把自己那隻僵直的右臂平舉起來,抓住胡杏的肩膀,不住地搖動著,懇求道:
「小杏子,小杏子,你一定給我找出一個合適的人來,找出另外一個能和吳生海說話的人來。我可以不說,但是,錯劃富農——事情本身不能夠不管!」
他們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還決不定讓什麼人來提這個問題更好。要在工作組裡面找人吧,恐怕不容易,並且也不會見效。最好找工作組以外的人,找既非幹部,又非黨員的一般群眾。他們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想到王洛正的身上。他既不是幹部,又不是黨員,卻是一個連一寸土地也沒有的悃戶,如果肯出來說話,是再好不過的了。
兩個人都有一種說干就乾的勁頭,當下立即到大王莊,把王洛正找來。三個人詳詳細細地研究了搬石頭、揭蓋子的問題、王大成跟王七嬸領導貧農團的問題,特別著重研究了王莊全村劃出十戶富農的問題,勸他站出來說說話。周炳十分懇切地說道:
「洛正,現在鄭得志、王福嫂、蔣忠順都參加了學習,隔離起來了,不能夠講話了。還能夠講幾句話的,只剩下你一個人。你不出來講講話,怎麼行呢?」
王洛正遲疑了一袋煙工夫,然後慢吞吞地回答道:我同意你們的意見:幹部裡面有壞的,黨員裡面也有壞的,但是不能好壞一鍋端;大成跟七嬸兩個人領導貧農團,不得人心;咱村子有富農;保不住有兩三戶,沒有十戶這麼多。這些事情我全知道,可我哪裡敢說!這迴風暴來得太猛了,只怕我一個人招架不住!」周炳跟胡杏聽了,不住地點頭,表示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