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 一朝天子一朝臣
2024-10-08 12:32:33
作者: 歐陽山
縣裡為了傳達上級領導的新精神,整頓全縣土地改革的工作,召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各個工作組都由縣委指定一個人參加。第三組就由吳生海出席。十一月整個月,吳生海都在縣裡開會,沒有回王莊來。王莊那個沒完沒了的劃階級會議停下來了,群眾都鬆了一口氣,好像一場連綿不斷的陰雨,忽然轉了晴天,大家都覺著精神爽快。有人聽說不開會了,就打著呵欠,伸著長長的懶腰,說道:「謝天謝地,這個會總算捱到了盡頭。」
在工作組休息期間,支部領導大家學習《國土地法大綱》和中央頒布的《關於劃分農村階級的規定》。胡杏一面主持學習,一面到群眾當中去勞動、串連,腦筋越發明亮起來了。她看見大家原來已經非常低落的情緒,慢慢地恢復起來,心裡非常高興。周炳、區卓、江炳都認為,王莊的土地改革,早先已經走進了一條絕路。如今有了《中國土地法大綱》,有了中央劃階級的文件,就給大家指出了一條康莊大道,使大家滿懷著絕處逢生的希望。張紀文、張紀貞、李為淑卻認為,中央這個文件如果早半年發出來就好了,免得他們走了這麼一大段彎路。只有何守禮在心裏面嘀咕:這又有什麼稀奇?還不是訪貧問苦、紮根串連那一套?如果王莊的劃階級沒有劃錯,王莊土地改革的發展就是健康的。她心裏面這樣想,外表就顯得沉默寡言。楊承榮看見她不吭聲,自己也就不說什麼了。
工作組又利用後晌空閒的時間,每個星期召開一次到兩次全體村民大會。周炳給大家逐字逐句,非常詳細地解釋《中國土地法大綱》,大家聽得津津有味兒。有時又由胡杏給大家講述解放戰爭各個戰場的勝利形勢,講述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發表宣言,提出「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偉大號召,講述中共中央發出的「必須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指示,大家聽得也十分開心。有一個小女孩子在散會以後,拉著胡杏的手,問她道:「胡書記,要是全國解放了,你還能留在咱們王莊麼?」胡杏熱情地回答她道:「那沒有問題。上級叫留,我一定留。你放心好了。」
天下的事情說來也真奇怪。平常那些莊戶們碰到工作組的人,臉上總是冷冰冰的,只顧躲開,不願跟同志們接近。這十天、八天沒有開會,倒反而對工作組的人親熱起來,路上相遇,都春風滿面地拉著手,問長問短。那些平常不願意開會的人,平常只顧推三推四地躲在家裡不肯出來的人,這時候反而對會議關心起來了。大家見了工作組就問:「怎麼樣,同志,什麼時候再開會呀?不是已經好些天沒有開會了麼?」王大成跟王七嬸在路上碰見張紀文,就攔住他不叫走,問他為什麼老不開會。張紀文笑著反問他們道:「怎麼,要是開會的話,你們能來麼?不要罰款?不要用繩子捆麼?」他們兩個人都異口同聲地回答道:「哪裡有的事兒!我們總是最早到會的。天天如此,從來沒有缺過席。」賈宜民跟賈洛中兩個人碰見何守禮,就著急地問怎麼了?事情怎麼搞的?到底什麼時候再開會呀?」土地比較多的,像王先貴、朱啟昌、焦遇春等等大戶人家,逐漸顯得更加焦躁不安起來。他們看見楊承榮、江炳、區卓,就拉著袖子不放,只顧打聽土地改革會不會有什麼新的變化,吳生海到底什麼時候才回來,村子裡的會議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重開等等。
工作組的同志們除了學習以外,還主動地到莊戶人家裡面去,三三兩兩地找人聊天兒,以便吸收更加豐富的營養。有一回,周炳約了南王莊的鄭得志閒談,叫人捎話給胡杏,要她來參加。恰好這一天胡杏也約了北王莊的王福嫂閒談,也叫人捎話給周炳,要他也來參加。最後雙方約定:周炳跟鄭得志一起來到王福嫂家裡,加上胡杏,四個人一道隨意談心。孩子爭氣自己到外面玩耍去了。這次談了一個後晌,興致很高,就約定下次再談。下次時間到了,王福嫂又建議加上北王莊的黨員、佃戶蔣忠順,五個人一起談。到了第三次,鄭得志又建議加上大王莊的佃戶王洛正,六個人坐在王福嫂的炕上一起談。他們推心置旗地,把王莊三個自然村古往今來,上、下、左、右的事情,都無拘無束地談了一個透徹。在談得興趣正濃的時候,鄭得志忽然脫口而出地說道:
「老周,胡大姐,你們知道近兩年來,王莊土地變化的情況麼?」
周炳回答道:「不知道,可是很想知道。王莊近兩年來,土地有什麼變化呢?是不是變化得很厲害呢?」
鄭得志重複著說道:「變化厲害極了,變化厲害極了。提起王莊土地的變化,說來說去一句話,就是王大善家土地的變化。」周炳說道:「是那樣的麼?那太好了,你就說說給我聽吧。」鄭得志說從前,王莊全村的土地,王大善家差不多占了一半兒。那威風——」
周炳打斷他的話道:「哦,居然有那樣多麼?」接著又擰回頭,問胡杏道:「全村土地總數字是多少?」胡杏翻了記錄本子,回答道:「是六百五十畝。」周炳又轉向鄭得志問道:「那麼,你想想看,那個時候王大善的土地到底有多少呢?」
鄭得志計算了一下,然後回答道:「三百畝不到的樣子——是二百八十五畝。」
周炳驚叫道:「有那麼多土地!不消說,王大善是個大地主啦!」
鄭得志搖頭苦笑道:「哼哼,他本來應該是個大地主。可是,一年多以前,就在去年夏天的時候,他把兩百五十畝土地,全都變賣了!他自己如今只剩下三十五畝土地,雇了三個長工種著,也有一小部分佃給人家種。」
周炳舉起兩手,大聲叫嚷道:「如今,滿天的雲霧都散開了!王大善為什麼要出賣土地?怎樣出賣土地?那些土地又賣給了一些什麼人家?問題就在這兒,問題就在這兒!」大家都同意周炳的看法,認為王大善出賣土地,顯然是一種陰謀詭計,處心積慮要對抗土地改革。可是大家談過來、談過去,都談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實在猜不透王大善這樣做,還包藏著一些什麼奧妙。王福嫂的寶貝兒子爭氣從外面回來,鬧著要吃飯,大家只好議定,以後找時間再談。
一直到十二月初,吳生海才從縣上回來。他看起來瘦了一些,也顯得高了一些。他渾身是勁兒,舉動撇脫,說話乾脆,流露出一副精神抖擻,鬥志昂揚的神氣。回來以後,他顧不得休息,也顧不得問一問,在他離開的期間,村子裡有些什麼事情發生,就立刻召集了全工作組的人員開會。在會上,他談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他說,縣委號召全體土地改革工作隊的隊員,必須很好地學習中央頒布的《中國土地法大綱》,要百分之百地,理解這個文件的精神,要百分之百地,執行這個文件裡面的一切規定。縣委特別著重指出:現在基層組織的幹部,思想嚴重不純,組織嚴重不純,有很多壞分子混進了黨內。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要徹底執行《中國土地法大綱》是完全不可能的。這些壞傢伙勾結地主、富農,欺詐窮苦百姓,實際上已經成了群眾頭頂上壓著的石頭,蓋著的蓋子。整個農村叫這些石頭跟蓋子壓住,捂住,群眾真正的要求表達不出來。他們抬不起頭,不敢說話,要發動他們也發動不起來。土改隊當前的緊迫任務,就是要幫助群眾搬開這些石頭,揭開這些蓋子,好讓群眾揚眉吐氣,當家做主,真正把村子裡的種種黑暗勢力揭露出來,真正把群眾對土地改革的積極性調動起來。這樣,才能保證依靠僱農、佃農、貧農,聯合中農,經過農民自己的手,把中國農村的封建剝削制度徹底消滅,完成土地改革運動的偉大歷史使命。
第二件,為了完成這樣一種使命,工作組個別幹部的職務必須調整。經過縣委詳細研究,決定免去何守禮同志王莊工作組大王莊分組組長的職務,由張紀文同志擔任分組組長。大家事先都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一種變動,聽見吳生海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會場上不免稍為騷動了一下。
最後第三件,吳生海自己做了一番檢討。他承認自己對《中國土地法大綱》學習得不好,沒有認真掌握中央的精神。他自己的立場又不端正,沒有認識基層幹部和有些黨員的真面目,看不出他們勾結地主,欺詐群眾的惡劣行為。對於王莊土地改革運動前一個階段的種種錯誤和缺點,他要負全部的責任。何守禮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過去的一切責任,都不應該要她來承擔。
開過這個會,大家對上級的要求比較清楚,思想比較明確,步驟也比較一致,信心就都提高了。大家決定重新開始,加倍努力,補足訪貧問苦,紮根串連這一環,以便把王莊已經落後了的局面,換上一副全新的面貌。周炳告訴吳生海,他跟胡杏兩個人,曾經約鄭得志、王福嫂、蔣忠順、王洛正四個人,談過幾次話,初步摸了摸王莊近兩年來的土地變化。從這裡面,可以明顯地看出來,王大善在一年半以前,曾經把他的土地大量變賣。當時他名下的土地,約莫占了全村土地的二分之一,毫無疑問是一個大地主。周炳問吳生海,可不可以將鄭得志、王福嫂、蔣忠順、王洛正這些人列為依靠的根子。
對於周炳這個建議,吳生海乾脆一口回絕了。他認為,現在王莊的問題不在於什麼土地變賣,也不在於有沒有兩三戶富農,而在於搬石頭、揭蓋子。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搬開壓在群眾頭上的石頭,揭開死死捂著階級鬥爭的蓋子。基層組織既然嚴重不純,所有的黨員和幹部,都沒有資格做為根子使用,只能夠集中學習,聽候審査。只有那些大貧大苦的人,只有那些階級鬥爭覺悟較高的人,才有當選根子的資格。鄭得志、王福嫂、蔣忠顧都是黨員,可以不必考慮了。至於王洛正,本是個窮佃戶,只要看準他擁護黨的政策,積極肯干,熱心公益,那麼,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周炳低頭嘆惜一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
這幾天,工作組裡面的同志,為了祝賀張紀文,都把他出任分組長叫做「組閣」,並且把他這一任的內閣叫做「青年內閣」。他要著手解決的第一個難題就是扎好根子。為了做好這件事兒,他從早到晚,在王莊三個村子裡面,來來回回地走了一天,心裏面反反覆覆地,琢磨有什麼合適的人選。他把他所認識的每一個人,掂斤播兩地稱了一遍,又在腦子裡用篩子過細地篩了一遍,結果還是覺著,只有王大成跟王七嬸兩個人最為合適。他把這兩個上選人物拿去請教吳生海,說他們兩個人真是大貧大苦,連一壠地也沒有,只靠擺個小攤子,打個零工過活。可惜的是,兩個人在生活上都有一些缺點,問吳生海的意見怎麼樣。吳生海認為,窮苦人家在生活上,哪裡能夠沒有一點瑕疵,只要他大貧大苦,鬥爭堅決就行了。
張紀文找到王大成,把自己的意思向他提出來,問他肯不肯挺身而出,做一個帶頭人,率領大家把全村的地主跟富農徹底鬥倒。王大成聽了,拍著胸膛說道:「這件事你放心好了。包在我的身上,包你滿意。我本來早就有這個意思,想幫助你們工作組一把,可你們看不上我,倒去聽那些什麼賈宜民的話,我有什麼辦法?如今好了,如今你們肯回過頭來聽我的話,我包你們順利成功。不是我空口吹牛!」張紀文接著向他提出了王七嬸這個人,徵求他的意見。他一口就回絕道:「王七嬸?這傢伙不行。這婦道:「人家陰毒狠辣,對什麼事情都摳摳搜搜的,一個雞蛋經過她的手也得輕了三分。」張紀文說:「她也是大窮大苦人家,你也是大窮大苦人家,別要求別人太過分嘛。大家團結起來,一起戰鬥嘛。」王大成聽見張紀文這樣說,也就不再囉嗦了。
張紀文帶上王大成一道去找王七嬸。張紀文說明來意,要他們兩個人合作,共同把土地改革運動搞起來。王七嬸聽了,當著王大成的面,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呸,跟他合作?高低不干!你要相信他,你就叫他干;你要相信我,你就叫我干。要不然,我們兩個人各干各的也成。跟他合作?沒門兒!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個吃著碗裡,瞧著鍋里的人面獸心!誰沾他的手誰倒霉!」經過張紀文再三再四地給他們撮合,說這是農民翻身的千秋大業;說如今大敵當前,切不可自相殘殺;說一定要彼此取長補短,通力合作等等。王七嬸聽著,似懂非懂,似信非信,暫時沒有動靜。王大成站在一邊,只是笑眯眯地聽著,既不辯駁,也看不出有什麼惱怒。他知道王七嬸那張嘴巴的厲害,覺著她今天這樣糟蹋自己,還算很輕微,很客氣的。從那天以後,王大成跟王七嬸兩個人,果然攜手合作,打著土改隊——工作組的旗號,四處串連,嘴裡整天工作隊長、工作隊短,引起全村群眾很大的震動。
吳生海又和張紀文共同商量,叫張紀文通知趙國光、賈宜民、鄭得志、王福嫂、蔣忠順五個黨員來開會,由吳生海對他們做一次正式的學習動員。果然不久,五個黨員都來齊了,吳生海就板著鐵青的臉孔,對他們開始講話。
他首先要求他們很好地學習《中國土地法大綱》,認真領會中央指示的精神。然後,將這個文件逐條地和自己對照,檢査自己的立場是否站穩了,是否和地主、富農劃清了界限。檢査在過去半年的土地改革運動當中,自己是否壓制了群眾,是否將階級鬥爭的蓋子捂著不讓揭開。此外,還必須檢査一下,王莊這個基層組織,是否混進了地主和富農階級的代理人,是否有壞人混進黨內,興風作浪,如此等等。
其次,說到具體的每個人,吳生海要求大家必須端正立場,痛改前非。所有跟地主、富農勾結的事實,應該一件一件地交代出來;對群眾有什麼欺詐、壓迫的行為,也應該一件一件地交代出來;任何對不起革命、對不起群眾、對不起黨的事情,都應該毫無保留地向黨坦白。要先在學習會上交代,別人聽了不滿意,或者覺得還有隱瞞的地方,都可以起來互相揭發。在會上交代清楚以後,每個人還要寫一份書面的坦白材料。吳生海一次再次地提醒大家:「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是中央一貫的政策,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以後就要按這種精神辦事。
最後,吳生海對大家宣布了學習紀律。他說,這次學習是隔離學習。學習會議上,任何事情都可以講,但是要絕對保密,不能對學習會以外的人泄露。對任何人都不例外,這是一條紀律。他說,趙國光、賈宜民兩個人要完全隔離。他們另外找一個地方,住在那裡,不許外出。如果有事情外出,一定得經過請假批准才行。鄭得志跟蔣忠順,可以回自己的家裡住,每天替趙國光、賈宜民兩個人送水、送飯。王福嫂因為要帶她的兒子爭氣,也允許回家居住。所有回家居住的人,都不能對外人談論學習會的內容,也不准和外人談論村子裡土地改革的進展。誰違反這些規定,都按違反紀律,從嚴處理。他講完了,大家都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沒有話好說。散會以後,各人懷著各人自己的心事,緩步回家。
面對著這種種翻騰,周炳十分擔憂。他找著了胡杏,愁眉不展地對她說道:「小杏子,你看怎麼辦才好?我現在都沒了主意了。吳生海、張紀文兩個人,重用了王大成、王七嬸做根子,四處活動。他們又把全體黨員組織成一個學習班,集中學習。這樣一來,咱們在一起談的四個人倒去了三個,只剩下王洛正一個人了。這事情你看怎麼辦?眼看著咱們這個土地調査要解體了!咱們辛辛苦苦摸出來的一點端倪又要煙消雲散了!」
胡杏不慌不忙地笑道:「那有什麼呢?他們串連他們的。咱們串連咱們的。井水不犯河水。有什麼關係呢?雖然咱們那個土地調査去掉了鄭得志、王福嫂、蔣忠順三個人,不是還有一個王洛正麼?咱們從王洛正那裡開始重新調査,不也是很好的麼?」
周炳說:「對,你提醒了我。王洛正是大王莊一個佃戶,又不是黨員,大概沒有什麼干連。咱們正好從他那裡了解,王莊三個村子過去土地變化的秘密,同時也可以了解一下這五個黨員,到底有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既然如此,你趕快通知他,明天后晌到你這裡來談談,我一定準時來參加。」
第二天後晌,周炳按時來到胡杏的住處。兩人等了半天,卻不見王洛正的蹤影兒。周炳叫胡杏再去催他,誰知他還是不來。如是一連三次,王洛正只是不肯露面。有一天,胡杏無意中碰見了王洛正,問他為什麼躲著他們,不來見面。王洛正連忙擺手,叫她不要聲張,還悄悄地對她說道:
「胡書記,我老實對你說吧,我不敢接近你們那位周同志。我知道周同志跟你們吳組長不對頭。我怕接觸多了,自己也要惹上麻煩。」胡杏安慰他,說工作組是一個集體,大家的做法都是統一的,不會因為接近什麼人就惹上麻煩,叫他儘管放心。王洛正頻頻搖頭,似乎很難相信的樣子。後來,他終於非常含蓄地說道:
「賈宜民是紅人,如今打落了冷宮。王大成是沒人瞅睬的,如今掌了大印。天下間有些事很難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