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五 七里舖

2024-10-08 12:31:22 作者: 歐陽山

  那年十二月,下過第一場大雪以後,他們又改編做延安地委臨時工作隊,執行上級交給的土地改革的任務。上級委派周炳擔任這個工作隊的隊長,大家又選了胡杏擔任這個臨時支部的書記,十二月中進駐了七里舖,在這個空白點上開展土地改革運動。他們進村以後,第一步首先著手了解全村的一般情況,第二步就是隊裡的分工。在分工的會議上,大家經過仔細研究,決定分東、西、中三個組,周炳、胡杏、楊承榮三個人主持隊部,管理全村的土改事宜,隊部駐紮在東組所在地。下面的分工是區卓、張紀貞擔任東組的正、副組長,江炳、李為淑擔任西組的正、副組長,何守禮、張紀文擔任中組的正、副組長。隊部的三個人也簡單地分了分工,由周炳抓東組的工作,胡杏抓西組的工作,楊承榮抓中組的工作。分配完了以後,大家談論各組的強弱。有人說東組力量最強,也有人說西組力量最強,更多的人說中組力量最強:他們既有何守禮、張紀文兩位大學生,又有楊承榮這位邊區醫院的醫生幫助。楊承榮對七里舖的人非常熟悉,有很多人都請他看過病,都認識這位楊大夫。張紀文聽了大家這麼說,板著臉孔不做聲;何守禮卻不同意大家的看法,說道:「我看就算我們中組力量最弱。我們兩個知識分子雖然也在土圪撻里滾了這麼幾年,究竟沒有工人成分的同志那樣立場堅定。何況我們兩個人又都不是黨員,力量就更差了。希望隊部除了楊承榮以外,其他的同志也多來幫助中組。」周炳說:「大家放心,努力干好了。隊裡面有一些分工,整個村子的工作還是一個整體。隊部負了全面的責任,哪裡有困難,我們一定負責給哪裡解決。希望不管哪一個組都把工作做好,使得全村的工作開展順利。」散會以後,何守禮跟張紀文在中組的地段四周閒串,一面走,一面彼此喃咕。張紀文說我就不服氣,為什麼咱們這個組力量就算最弱呢?」何守禮說:「這你還沒有看出來麼?東組是一對夫婦,兩個黨員;西組也是一對夫婦,兩個黨員;就我們這個組是兩個個人,兩個都不是黨員。這樣子,不算最弱又能算什麼呢?」張紀文不服氣地說:「我就不相信任何一個黨員都比任何一個非黨員更強。」何守禮說:「一般說來,黨員當然要強一點,可是我們非黨員也應該有志氣。我們兩個人很好地團結起來,努力把工作做好,跟他們兩個組進行競賽,你看怎麼樣?」張紀文極力贊成,連聲說:「好極了,好極了。就這麼辦,就這麼辦。凡事不能預先料定,還要看結果怎麼樣才能定奪。不是麼?」

  有一天,工作隊召集全體村民大會,說明土改來意,由胡杏做了長篇的講話。她說現在西北局、延安地委、延安縣委都下了最大的決心,要在沒有經過土改的地區,補好這一課,把土地改革工作進行完畢。她希望大家都以主人翁的身份起來進行鬥爭,憑著自己的力量推翻封建勢力,挖掉蔣介石的根子,在經濟上和政治上都來一個大翻身。她要求大家努力生產,踴躍參軍,共同把國民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統治徹底摧毀。延安縣本來就在黨中央和西北局身邊,政治空氣十分濃厚,這時又正在農閒季節,到會的莊稼漢非常多,連婆姨、娃娃、老大爺、老大娘都一起來參加了。大家聽得十分明白,十分高興,整個村子的情緒都非常高漲。

  大會開過,接著隊部又開會,讓這個村子的村長、黨小組長跟副組長都來參加,聽他們匯報全村的情況。這個村子一共有六十多戶人家,總人口在二百三十人左右。其中成年男子占三分之一,成年婦女也占三分之一,大小娃子也占三分之一左右。說到這個村子的敵我情況,那也比較簡單。全村只有一戶大地主,沒有什么小地主跟富農。這個大地主十年前已經逃到西安去了,家裡面沒有別的人,村子裡只有幾個從前當過狗腿子的人在給地主收租。全村的居民絕大多數是佃戶,只有少數幾個人是小商販。何守禮跟張紀文兩個人聽得都非常用心,都拿出筆記本子在詳細地做記錄。何守禮甚至把六十多戶人家的戶主姓名、人口多少等等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散會以後,何守禮不肯休息,又約了張紀文,兩人到中組的各戶,進行逐戶的訪問。各戶的戶主跟居民都異口同聲地說,他們這個村子的村長,黨的小組長、副組長三個人都積極肯干,廉潔公正,是很好的幹部,是生產、支前和各項政治運動的好帶頭人。

  晚上,區卓、江炳兩家人都分別去睡了。何守禮張紀文兩個人還在燈下細細地低聲商量,看怎樣子著手工作。何守禮向張紀文提出這樣一種做法:村幹部既然很好,群眾的覺悟又很高,他們中組是不是可以依靠村幹部,通過他們選定積極分子。把積極分子串連好,就開始對大家進行階級教育,劃階級。等到教育有了一定程度的效果,階級劃好了,就著手組織貧農團,對狗腿子進行鬥爭。張紀文聽到這個意見,也覺得乾淨利落,就點頭贊成。周炳、胡杏、楊承榮他們三個人也正在研究全村的情況,看見何守禮跟張紀文都不肯休息,深夜工作,心裏面都十分歡喜。

  第二天天剛亮,何守禮就爬起床,跳下地,用濕毛巾擦了擦眼睛,用涼開水漱了漱口,跑出去找張紀文去了。胡杏、張紀貞、李為淑三個人叫她吵醒了,也睡不安穩,就都坐了起來。胡杏心疼地對張紀貞跟李為淑兩個人說道:「阿禮這回到底把精神振作起來了。你看她,很晚都沒有睡覺,一早又跑了出去。她只要一振奮起精神來,不論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很出色!」那兩位姑娘也不斷地點頭同意,讚嘆不已。何守禮跑到男隊員居住的窯門前面,那些爺兒們都沒有起床。她輕聲把張紀文叫了出來,和他在街上閒串,一面走,一面商量。何守禮說:「既然群眾都對村長印象很好,看來這個人是可靠的。我們何不就依靠他,把他當作根子。他提供線索,我們進行串連,這不是很省事又很見效麼?」張紀文也同意,他們趕回隊部去,爺兒們都起床了。何守禮將周炳拉出窯洞外面,把剛才跟張紀文商議好的辦法向周炳匯報。周炳聽了,表示贊成,並且鼓勵她道:「阿禮,你是聰明能幹的。你的思想很敏捷,反應也很迅速。我同意你的意見,儘管放手干吧。」於是,何守禮、張紀文就依靠著村長,讓他介紹出一批積極分子來。他們兩個人分工,從天亮到天黑,一直跟那些積極分子談話。前後不過五天工夫,他們的串連工作就大體完成,在中組的地段裡面選定了十一名積極分子,共同開小會商量下一步的工作。在這個期間,東組的區卓跟張紀貞和西組的江炳跟李為淑還在挨家挨戶地訪貧問苦,還沒有訪問了一半的戶頭。隊部里周炳、胡杏、楊承榮一商量,覺得中組既然已經成熟,就讓中組先展開階級教育的活動,在全村範圍裡面先走一步,摸索出可供其他兩個小組參考的經驗。

  第六天,何守禮跟張紀文召集那十一個積極分子,先開一個會。在會上,對他們再一次詳詳細細地解釋了黨的土改政策,啟發他們的階級覺悟。等他們大家思想都弄通了,階級立場都站得比較穩了,就召集中組各戶的成年男女開大會,進行劃階級的工作。他們憑藉大家的力量,每天給兩戶或者三戶人家劃定階級。這樣子,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不到十來天工夫,把全中組的各戶人家的階級,都整整齊齊地劃了出來。這時候,東組才剛剛進入劃階級;西組更慢,連劃階級都還沒有開始。

  何守禮跟張紀文兩個人乘勝前進,又花了大約十天的工夫,把中區各戶貧農組織成貧農團中區分團,領導土改。在他們正要進入鬥爭高潮的時候,其他兩個組貧農團分團還沒有組織起來。經過隊部批准,他們領先在中區召開了鬥爭大會。這個分團領導下的地段,一共有鬥爭對象一地主狗腿三個人,其中兩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分團對他們一個、一個地展開鬥爭,對這三個狗腿進行了非常震撼人心的揭露和控訴。每逢重要的鬥爭會,全村的群眾都來參加。大概平均每個狗腿子鬥爭五天左右,一共半個月時間,鬥爭會也就開完了。在這幾段工作里,何守禮積極肯干,日夜辛勞,張紀文表現得也很突出。中組的工作開展得很順利,每一個步驟都在全村子裡面領先。不久,其他兩個分團的鬥爭會也開過了,全村的積極分子就帶領群眾丈量土地,實行分田。在這個分果實的階段里,全七里舖的群眾興高采烈,喜氣洋洋,不消十天工夫,就把全部果實分配完畢。

  七里舖的整個土地改革運動都進行得非常成功,群眾真正發動起來了。周炳在全隊做了總結。他談到:第一,中央的土改政策英明,及時。正當國民黨派大軍包圍邊區,戰爭形勢十分危急的時候,全體人民都覺得義憤詞仇敵愾,大敵當前不敢怠慢,都萬眾一心,一鼓作氣地把封建勢力連根剷除。第二,七里舖就在西北局的腳下,又有地委的直接領導。黨的威信空前高漲,封建勢力已經奄奄一息。整個運動就像千軍萬馬,向殘餘的封建勢力猛殺過去,勢不可當。其次,何守禮跟張紀文合作得很好。兩個人都處於革命精神無比高昂的狀態。兩個人起早貪黑,也不記得吃飯,也不記得睡覺,一心一意地撲在工作裡面,簡直是奮不顧身。加上楊承榮熟悉情況,在這個村子裡熟人很多,關係都很好。大家對他非常了解,對工作隊也十分信任。由於這些原因,全村的土改固然進行得很順利,沒有走什麼彎路,而中組的工作尤其進行得出色,比東組跟西組快了七八天到十來天。何守禮表現卓異,成績顯著,立了一功。張紀文輔助何守禮,工作得非常協調,也有很大的功勞。他們兩個人在全村土改的總結會上,都受到了表揚。會後,楊承榮對大家開玩笑道:「我說,這回咱們搞的是一次速成土改。不過要加上一句,經得起復査,經得起考驗的速成土改。」

  那一天,已經到了一千九百四十七年的二月中。立春早已過去了,天氣非常晴朗。大地仍然一片冰凍,但冰凍上面已經有絲絲的暖風吹來,帶來了乍暖還寒的春意。胡杏一大早就跑回延安地委去,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張紀貞、李為淑兩個人又跟隨區卓、江炳兩個人回邊區被服廠「走親戚」。窯洞裡只剩下何守禮一個人。張紀文閒著沒事兒,就到處串門,見胡杏的窯里只有何守禮一個人在,就走進去閒聊。張紀文說:「這次土改也該輪到我們揚眉吐氣了。」何守禮笑他道:「你別翹尾巴。你得到了一點成績就想翹尾巴,那肯定要碰壁的。」何守禮話還沒有說完,張紀文就一站站起來,用力拍著手拿說:「怎麼樣?我沒有吹牛嘛。到底是非黨分子不錯嘛!我們兩個人比那些黨員乾的還要歡,還要踏實。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麼?」何守禮說:「亂彈琴!算了、算了。你別瞎扯了。這也不能說光我們兩個人的功勞呀。這次七里舖的土改所以得到成功,原因是多方面的。周炳在總結的時候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麼?你當沒有其他的條件,我們兩個人會有什麼特殊的本領麼?」張紀文說:「不管怎麼說,我看你這一回是大有希望。」何守禮吃驚地說:「又是亂彈琴!我大有什麼希望呢?你倒應該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張紀文說:「這還不夠明白麼?我不說別的,只說你的入黨問題!」何守禮聽到這句話,低下頭,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這個——我還沒有考慮成熟,我還沒有提出來。」張紀文鼓勵她道:「還要什麼考慮呢?時機已經非常成熟了。你一提出來,包管可以實現。你本來是一個很積極的革命分子,這次又立了功,誰還能拒絕你呢?我就不同了,我在廣州的時候不算什麼積極的革命分子,到了邊區以後,缺點又多,又得罪了很多的人,恐怕是沒有希望了。可你不同,為什麼不主動提出來呢?」何守禮又著實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很為難地說出心裡話來道:

  「我考慮過這個問題。提也是想提的。怕只怕提出來遭到了否決,我的面子就太難堪了。就為了這個,高低不敢提。現在,客觀條件是好了一點,全隊人都明白了我們不是光會吃飯,光會發牢騷的窩囊廢,這是有利的一面。可是——」她中斷了一會兒。張紀文催促她道:「說吧,怎麼又不說了呢?可是什麼?可是什麼?」何守禮繼續往說道:「可是,胡杏現在是咱們的支部書記,這個事情恐怕難得如願以償。我倒不說胡杏這個人不好,只因為她太知道我的底細了。她對於我的缺點知道得太多,也太詳細了。你想想看,還有丫頭當了支部書記,會接收她的女主人,她的小姐進黨這回事兒麼?天下間恐怕沒有過這樣的——可以算得上曠世的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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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紀文安慰她道:「曠世奇聞也罷,不曠世奇聞也罷。我總覺著你是大有希望的,絕不應該再躊躇了。」何守禮仍然堅持己見道:「不,不。我沒有法子下決心。我已經躊躇了不止一百回了!」

  正在談著,胡杏從外面走了進來。張紀文站起來就要走,何守禮問胡杏道:「去了地委回來了?」胡杏說:「去了回來了。」接著又說:「我要找你單獨談一談。」張紀文聽見這句話,就起身告辭出去了。胡杏像平常聊天兒一樣,又平易又寵切地輕聲說道:「阿禮,我今天跟你談話,不是朋友的談話,不是親戚的談話,也不是一般同志之間的談話,而是一個支部書記找一個非黨幹部正式談話。我想跟你談一個非常嚴肅,而在你又一定是急於要求解決的問題,就是你的入黨問題。在這個問題上,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對我詳細談一談麼?」何守禮仍然繃著架子,露出一副不屑於低就的神氣,說道:「好是好,想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怎麼解決呢?恐怕我是無能為力了。我思想意識不好,不斷地犯錯誤,這你們大家都看得見的。我像不像一個共產黨員,有沒有資格要求入黨,這在我自己來說,沒有法子看得清楚。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也把自己的心思向周炳提過,可提是提,一點下文也沒有,真正是杳無音信。此後,我也就心灰意冷了。看來,我是沒有福分入黨了。如今,支部裡面各人的看法怎麼樣呢?」胡杏誠懇地規勸她道: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不應該對待組織採取這樣冷淡的態度。你應該主動地去接近組織,要求組織指出你的缺點,不斷地改正缺點,來符合組織的要求才對。不是我說你,你確實有很多的缺點。論了解,我們兩個人再互相了解不過了。我們兩個人一塊兒玩泥沙長大,年歲又差不多,一根毫毛的事情,誰也瞞不過誰。所以,我才敢這樣誠懇,這樣不客氣地對你提出意見。誰都看得見,你最近在土改裡面確實十分努力,立了功勞,表現很好。這一點是應該肯定的。但是你自己也有個人英雄主義的毛病,常常獨來獨往,一定要出人頭地,不肯服從組織,不肯聽從組織的使喚。這一點也沒有人能給你隱諱。一個人對組織要完全放下架子,像一個孩子似地服從組織的教導,按照組織指示的道路前進。只有這樣子才能夠獲得進步。特別是個人的利益跟組織的利益,人民的利益有衝突的時候,必須拋棄個人的利益,去服從集體的利益。這一點,我看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一直做不到。你這麼聰明能幹,大家看見你做不到這一點,都替你十分惋惜。這你難道還感覺不出來麼?」

  何守禮那天聽見胡杏這樣苦口婆心,赤誠相勸,也深深地受了感動。她伸出兩手,一把抱住胡杏,把下巴擱在胡杏的肩膀上,失聲痛哭起來。

  胡杏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感情,內心裏面火辣辣地發燙,恨不得一把將何守禮的缺點掏出來,扔掉了事。她的眼框裡面早已飽含著熱淚,可是她盡力忍著,不讓它流下來。她一面用手拍著何守禮的背脢,一面悄悄地對她說道:

  「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你別看得那麼神秘,只要能夠下決心,抱定一條宗旨——服從組織,就行了。服從組織決不是什麼難事兒。自然,話要分開講:一個人在頏利的時候,稱心如意的時候,服從組織是容易的;在不順心的時候,跟自己的打算接不上榫的時候,服從就比較難了。你只要在這裡下功夫,越是不順心,越是跟自己所想的接木上榫,越要有意識地服從。這樣子,你就一定非常愉快,表現得非常開朗,組織上也會更加信任你,器重你。」

  聽見胡杏這樣說,何守禮停止了哭泣。她的淚痕仍然滿臉縱橫,可她已經嗤嗤地笑起來了。她一面笑,一面擦眼淚,說:「阿杏,你看我,都三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你可千萬別對人說,也千萬別笑話我。唔?答應我吧,答應我吧。唔?」最後,她親切地對胡杏喊叫道:

  「胡杏同志!胡杏同志!好我的胡杏同志!」

  二月底,時局更加緊張。看來,國民黨天天都有可能進攻邊區。周炳他們把土地改革的後期工作,交給村子裡的貧農團去完成。全隊人馬抽出來,在延安專區進行備戰宣傳活動。這是針對國民党進攻邊區迫在眉睫的事實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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