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四 土改宣傳隊
2024-10-08 12:31:19
作者: 歐陽山
四個月以後。有一天早上,胡杏他們接到通知,說重慶有三部軍車今天到達延安田家坪,要他們吃過早飯去接車。這幾個月來,時局一天比一天惡化,他們早就聽說有一批幹部先撤回延安,料定這裡面可能就有周炳。他們在延安地委集中待命以後,一等就等了幾個月,心裏面十分焦急,也就盼望能夠早一點跟周炳見面,好打聽出一個確實的消息。剛一吃過早飯,還來不及做別的事情,就由胡杏領隊,一直奔向田家坪去。地委離田家坪很近,不久就到了,只見那個地方空蕩蕩的,還沒有什麼人。他們坐在路邊,靜悄悄地等著,慢慢地也有一些人來了。一直等到前半晌過後,來接車的人更多了,大概有百把人的樣子,鬧哄哄地擠作一堆,紛紛議論,猜測到底有什麼熟人回來。太陽快到正頂,他們才看見三部滿身灰土的卡車緩緩地駛進田家坪。大家都說:「到了,到了,車子到了。」一面說,一面擁上去。胡杏這夥人也跟著大家一直走到汽車旁邊。
車子停定,周炳從第一部汽車的駕駛室里精神抖擻地先跳下來。他一眼就瞅見胡杏他們八個人,可是顧不得跟他們說話,只對他們舉了舉手,打個招呼。車上的人們紛紛下車,又提行李,又抱孩子,亂作一團。周炳在這邊替人家舉舉行李,在那邊把孩子抱下車;又要扶老弱的幹部,又要攙有病的同志,忙得不可開交。等其他的人都走完了!他才挎著掛包——從前叫日本子彈打了個窟窿,由胡杏給他修理好的,那個繡著一朵白蘭花的掛包,挽著一個鋪蓋捲兒,向胡杏他們走過來。他們八個人將他和他的鋪蓋捲兒圍在核心,他和每一個人擁抱著,緊緊地握著手,互相問候,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周炳舉起那隻僵直的右臂,在頭頂上搖動著,大聲對大家說道:
「破裂了,破裂了!內戰又一次打起來了!國民黨占領了咱們的張家口,並且堅決要召開偽國大。這樣子,時局就沒有轉圜的餘地。重慶決定,先把一批幹部、婦女、孩子等等撤回延安。你們也大概等得不耐煩了吧?現在總算揭曉,不用你們再等,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解放區工作了。」
何守禮今天改了口,不叫他炳哥,卻改稱周炳同志。當下,她對周炳說道:「周炳同志,你回到解放區來,心裏面大概著實很高興的吧?」
周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當然高興!我日盼夜盼,都盼望回到解放區來工作。唉,你們真不知道,重慶那些地方,真不是人呆的。」
胡杏也興高采烈地說道:「回來吧,回來吧!回家總是好。一千年是好,一萬年還是好。蔣介石不會叫你安生的。他逼著你非打不可。他拿著槍,一步一步地向你進攻,你有什麼辦法呢?回到家裡來,咱們有小米,有步槍,有人民,不怕打他不贏。」區卓說:「打得贏要打,打不嬴也要打。大家動手,你不還手麼?先打再說,現在沒有什麼別的考慮了。」
江炳也說要是和平下去,還便宜了蔣介石呢。打的好,打的好,總是打的好。打出個勝負,比出個高低。我真受不了那種什麼合法鬥爭的悶氣兒。」
周炳拍拍區卓的肩膀,又拍拍江炳的肩膀,然後說道:「好樣兒的!我這回坐在車子上,一路走,一路想,覺得信心百倍。我覺得我這一輩子無論千什麼事情,還沒有過這麼大的信心。我跟你們大家一樣,覺著既然要革命,就要革得徹底。同時,我也想到,只有經過戰鬥,才能得到真正的勝利。大家說,不是這樣的麼?」
胡杏、區卓、江炳都不約而同地說道:「是這樣,是這樣。」只有張紀文耷拉下腦袋,沒點兒精神地說道:「唉,如果是這樣子,那南下就根本沒有希望了,真叫人喪氣。」何守禮接著說:「是呀,我本來還想回廣州過中秋節呢。」張紀貞也說如果不能過中秋節,那麼,回家過冬也好。」李為淑再退一步說道:「如果不能回家過冬,那麼,回去過年也好呀。」周炳把他們四個人的臉孔輪流望了一下,就說道:
「可你們別忘了,你們的家早就不在廣州,這兒才是你們的家。」後來他又擰轉臉,對著楊承榮說:「是麼,承榮?」楊承榮聳聳肩膀,說道:「是倒是。幸虧我是一個騎牆派,無所謂。我總覺著和有和的好,戰有戰的妙。」周炳用左邊拐肘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得往後打了一個趔趄,說道:「去你的吧,去你的吧!」
何守禮氣嘟嘟地說道:「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這樣高興,還有說有笑呢。這一打起來,前途到底會怎麼樣?咱們兵這樣少,武器又不如人家,打起來,咱們能占便宜麼?」
胡杏說:「我看這沒有什麼。只要咱們把生產搞好,再把部隊擴大到相當的程度,那咱們一定能夠打贏。咱們拿小米加步槍對付日本鬼子還對付得了,對付國民黨難道還有什麼問題麼?」這樣子,大家簇擁著周炳,一面走,一面談論那個令人疑惑不定的前途,慢慢朝著周炳所住的窯洞走去。
五個月以前,五月四日,中共中央就發出了《關於清算減租與土地問題的指示》。根據國內矛盾已經上升為主要的矛盾,農民群眾迫切要求清除封建剝削的形勢,將黨在抗戰時期實行的減租減息政策,改為沒收地主土地分配給農民的政策。這樣一來,在整個陝甘寧邊區的範圍內,所有沒有經過土改的地區都要實行土改。有許多地方已經組成土改工作隊,開進沒有經過土改的村子裡,展開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
為了配合土改運動,並且擴大土改運動的聲勢,延安地委決定組織一個土改宣傳隊,並且和部隊商量,把周炳調到延安地委來,擔任這個土改宣傳隊的隊長。周炳接受了組織上分配給他的任務,把行李從田家坪招待所搬到延安地委來,和區卓、江炳、楊承榮、張紀文四個人住在同一個窯洞裡。那天下午,他召集全體準備南下工作的干開了一個會,對大家宣布了地委這個意圖和任命,並且向大家徵求意見,看誰願意參加。周炳提出如果願意留的,就可以留下來,如果不願留的,就可以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工作,或者另外分配別的新工作。結果,全體同志沒有一個例外,都願意留下,參加這個土改宣傳隊。散會以後,他們又舉行全體黨員會議,選舉黨的小組長。他們九個人裡面,周炳、胡杏、區卓、江炳、楊承榮、李為淑、張紀貞七個人都是黨員,只有何守禮、張紀文兩個人沒有入黨。周炳考慮了一下子,覺得這次黨的小組會只是為了選舉小組長,應該叫何守禮跟張紀文都列席旁聽,一方面對他們進行教育,一方面也聽聽他們對於黨的小組長候選人有什麼意見。開會的結果,是全體一致選舉了胡杏做黨的小組長。周炳問何守禮跟張紀文有什麼意見沒有,何守禮說胡杏同志深得人心,應該由她當這個小組長。大家信任她,我也擁護她。」張紀文說:「胡杏階級立場非常堅定,做人又挺和氣,這個小組長非她奠屬,確實是唯一的最合適的人選。」
除此以外,他們又經過延安地委的批准,吸收了四個民間的樂手參加土改宣傳隊。這四個樂手之中,一個是掌板的,一個是吹笛子的,一個是拉二胡的,一個是彈三弦的。他們帶了好幾個郿鄠戲來,讓大家進行排練,做為入門的學習。為了準備正式的廣場演出,他們又排練了話劇《關里關外》、歌劇《白毛女》選場和秧歌劇《兄妹開荒》、《夫妻識字》、《十二把鐮刀》等等。隊裡面有演劇經驗的演員不多,只有周炳、胡杏、區卓三個人上過舞台,排練工作非常緊張。經過兩個星期以後,他們就準備演出了。
地委宣傳部長馬振新跟傳科長麥榮大叔來看過他們的節目,都不同意他們這種硬趕硬逼的做法,堅持要他們至少排練一個月時間。他們說不準確的普通話,跟有些關中、陝北口語說得不恰當的,都對他們逐字逐句地提出校正。麥榮要求他們演話劇跟歌劇的時候,使用純正的普通話。馬振新認為演秧歌劇的時候,非掌握陝北民歌跟郿鄠戲的風格、韻味不可。這樣子,他們果然按照上面的指示,排了足足一個月才正式演出。他們一開進那些正在進行土改的鄉鎮,首先就幫助農民割穀子,然後才打鑼開場,進行宣傳。農民們平常很少看戲,看見宣傳隊來了,已經非常高興,加上他們又能幫群眾割穀子,又有四個如花似玉的女演員,大家看了都興致勃勃,高聲喝彩。
為了演出《關里關外》這個戲,周炳費盡了腦筋去安排角色。他們這個土改宣傳隊人手太少,不像從前在振華紡織廠那樣子,要多少人有多少人。他首先想出把女演員改扮成男演員,其次又想出平常不上場的樂隊也臨時扮演角色,來解決這個困難。按照周炳的想法,角色是這樣分配:周炳演哥哥,也就是男主角,胡杏演二妞,也就是女主角,江炳演父親,何守禮演母親。何守禮無論如何不答應,就改由李為淑來演。這樣,舞台上兩夫婦也就變成真的兩夫婦了。此外,張紀文演國民黨的偽軍官,楊承榮由另外一個樂隊配合著演日本鬼子,區卓演國民黨的哨兵,何守禮、張紀貞,由另兩個樂隊配合演國民黨兵。這樣安排停當,他就問大家還有什麼意見沒有,大家都說就這樣定下來,沒有什麼意見了。何守禮一聲不吭。周炳問她到底還有什麼意見,她噘著嘴唇回答道:
「有什麼意見呢?你要我演江炳的老婆,那怎麼行呢?為淑會答應麼?如果不演江炳的老婆,就只能演國民黨兵。想不到國民黨軍隊裡面也摻雜著不少的花木蘭呢。我跟阿貞都演了國民黨兵,這就是兩個活靈活現的花木蘭。嘻、嘻!」
周炳說:「我安排你演母親,那母親的角色是有戲的。你不干。此外還有什麼適合你演的呢?只好委屈你女扮男裝,去當國民黨兵了。」
何守禮氣嘟嘟地說:「是呀,是呀。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胡杏臉孔微微帶笑,不慌不忙地開言道:
「我倒有一個意見。我覺得我自己年紀大了,今年已經三十幾歲了,再要演二妞,恐怕不大合襯。換一個別人來扮演二妞怎麼樣?比方說阿禮,她年紀小,也會演戲,一定能把二妞演好的。讓我倆對調一下吧,我來演國民黨兵好了。大家看怎麼樣?」她的話剛講完,大家就喧譁大叫起來,異口同聲地表示不中。江炳對何守禮說:「就那樣吧。炳哥派好了的角色,沒有什麼大錯,就那麼試演幾場看看吧。你也不是不能演,不過胡杏已經演熟了,有經驗,由她來扮演,劇場上的效果可能要好一點。」區卓也附和著說道:「應該胡杏同志來演,應該胡杏同志來演,這是毫無問題的。她跟炳哥——欸,周炳同志是天生的一對兒,過去就曾經有過豐富的合作經驗。」何守禮不再說什麼,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那天下午,他們的話劇《關里關外》在李家溝前面的廣場演出。因為人手不夠,他們改動了一下出場人物。本來周炳有父母出場,胡杏也有父母出場,現改成周炳只有母親出場,胡杏只有父親出場。周炳跟胡杏仍然是沒過門的小兩口子。情節按照原樣展開:日本軍隊占領瀋陽之後,周炳的娘帶著鍋、盆、碗、盞,行李鋪蓋去邀胡杏跟她爹一起逃往關內。胡杏的爹捨不得自己的家,正在躊躇,兩個日本兵闖進了胡杏家裡。一個要拉周炳去做伕子,一個要拉胡杏去當慰勞隊。周炳抵抗,但是寡不敵眾,十分危急。一家的父親跟一家的母親一江炳跟李為淑都奮不顧身,拼命地抱住日本兵不放。胡杏拖走了周炳,兩個日本兵打死了雙方的老人。這是第一幕。
第二幕說的是關內的事情。張紀文是一個國民黨的下級軍官。他正在對著五個滿臉煙油,破衣爛衫的國民黨兵訓話。這五個國民黨兵包括區卓、兩個樂隊的人跟何守禮、張紀貞兩個娃娃兵。那國民黨的下級軍官說他要打共產黨,自然不能打日本,等到他把共產黨打光了,他自然會去打日本,誰也用不著替他操心。那五個兵仍然跟以前一樣,不僅沒有替他操心,只顧擠眉弄眼,壓根兒沒聽他的。他講完了,就下命令道:「目前,東北的共產黨都化裝成難民,混進關內。上面有吩咐,從今天起,不准放一個難民進關。」他訓完話,其他的士兵退場,只剩下一個值勤的哨兵區卓,對他提出疑問道:「如果難民都是共產黨,那全天下的共產黨還數得清麼?」他打了那個哨兵一個耳光,然後退場,根本不回答。周炳跟胡杏逃到這裡,哀求那哨兵放他們過去,那哨兵不管怎麼說都不答應。後來,胡杏願意留下,賣身給哨兵當丫頭,只求放走周炳。哨兵深受感動,又不敢違反命令,只得遠遠走開,裝作看不見,讓他倆逃進關里。
第三幕的情節發生在一個山路崎嶇的峽谷里。那兒根本沒有什麼路,石子又硌腳,荊棘又刺手,十分難走。更糟糕的是那個國民黨軍官又帶著四個兵士一面打槍,一面苦苦窮追。在經歷了許多驚險場面之後,按照胡杏所創造的情節,她不幸中了子彈,身負重傷,不能行走。周炳問她是不是跌傷,她堅持說不是跌傷,是子彈打中。周炳要背著她走,但是她拒絕了。她說自己不中用了,叫周炳單獨逃命,說周炳丟了她還能活一條命,不丟她,兩條命都活不成了。周炳無論如何,不肯單獨逃走,說:
「二妞,你哥不是那樣的人。咱倆生就同生,死就同死,有我在就有你在。」
說完這兩句有名的台詞,周炳跟胡杏兩個人都分不清是真事還是做戲,只顧嘩啦嘩啦地流下眼淚,吸著鼻子。接著,周炳又抱起了她,投命地往前跑。走不多遠,他們兩個人又一同被國民黨的子彈打中,一同遇難。這時候,日本軍隊攻進關里,殺人不眨眼的國民黨兵抱頭鼠竄,關上升起了日本的國旗。這樣子,全劇才算閉幕。
胡杏的演出獲得非常的成功。她雖然三十幾歲的人,演起小姑娘來還和十五年前她初次演這個戲的時候一樣嬌憨,美妙,體態動人。演到關節的地方,群眾自動熱烈鼓掌。全場完了以後,群眾又一次熱烈鼓掌。胡杏演得這樣成功,全劇也演得這樣成功,都是周炳事先沒有料到的。他深深為胡杏的成功激動和歡喜,同時深深讚美胡杏的美麗和靈慧。
第二天一大早,李家溝群眾的代表就來到了土改宣傳隊的住地,要求他們當天下午重演一場。原來昨天有很多人在地里搞莊稼,耽誤了看戲,今天準備停工一天,全體來看。來的人還特別提醒周炳:昨天把他們團團圍住的看戲群眾,一共有三百多人。估計今天來看戲的群眾,可能要達到五百人之多。在群眾的眼光里,氣氛比昨天還要熱鬧,比昨天還要紅火。周炳知道隊員們連天排戲、演戲,身體已經非常疲勞,不敢一口答應,只是答應先跟隊員們商量一下,再做回答。
定戲的人走了,大家情緒都非常高漲,主張給群眾再演一場。只有何守禮一個人不高興,情緒非常低落。她不冷不熱地對大家說:
「大家要演就演吧,我是不能演了。缺了一個國民黨兵,還是個女扮男裝的娃娃兵,沒有什麼關係,剩下三個兵一樣能演。如果張紀貞也不想演,那麼也不要緊,兩個兵也就可以了。舞台上,兵出來只是一種象徵,多兩個少兩個沒有關係。」
大家圍著何守禮,把她好生批評了一頓。區卓說:「阿禮,革命的藝術是要用革命的精神來對待的。你這樣不嚴肅,難道能說自己是一個革命的藝術工作者麼?」江炳也說:「集體的事情就應該跟著集體的意志來做。個人怎麼能夠鬧彆扭呢?」其他的人都紛紛勸何守禮不要這樣,對群眾影響不好。何守禮噘著嘴,扭著嘴唇,一聲不吭。她滿肚子都是氣,宣洩不出來。胡杏見雙方都這樣僵持著,就和顏悅色地對大家說道:
「你們不懂得阿札的心情,我懂得。她不是對革命的藝術不嚴肅,也不是對集體的意志不尊重。我敢擔保,不是這樣子的。她覺著她自己能演戲,卻沒有機會讓她演,自己的才能被壓抑了,發揮不出來。我們大家都應該考慮這一點。我現在提議,把二妞這個角色讓給她演。她雖然沒有演過這個角色,我們應該試試看,應該給她一個機會,讓她發揮一下。」周炳聽見胡杏這麼說,很佩服她大公無私的風度,不禁頻頻點頭。大家再過細商量了一下子,覺著周炳和胡杏都同意這樣辦,也就沒有什麼其他的意見了。
會散了以後,胡杏立刻給她著手排戲,並且替她化妝,把她的身材化得稍為矮一些,把她的臉孔化得稍為圓一些,又用一綹頭髮擋在臉上,遮住了她那個傷疤。大家開頭都很擔心,看看何守禮這個化妝相當得體,很有點二妞的味道,才比較放下心來。胡杏又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做給她看,叫她跟著自己的樣子,學著做一遍,還對她說道:
「阿禮,我們演戲的人必須注意一點:假戲要真做,感情要真實。這可以說最重要,最能決定成敗,也可以說是最起碼的點。只有這樣,才能獲得觀眾情緒上的共鳴,也才能成功。」何守禮本是聰明人,一聽了她的話,演出的效果果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