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 夜行者
2024-10-08 12:28:56
作者: 歐陽山
繁星滿天,銀河斜掛。周炳、區卓、江炳三個人結著伴兒在廣從公路上面慢慢地繼續走著,離開正在遭受敵人蹂躪的故鄉更遠了。這條路看起來不很寬,卻很長很長,簡直沒有盡頭。有時候是筆直的,有時候又是彎彎曲曲的;有時候是平坦的,有的時候又要向高爬,又要向下溜,真有點起伏不定。他們三個人走著,走著,懶洋洋地也不說一句話。
前面是連綿不絕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在這連綿不絕的黑暗底下,有一條連綿不絕的公路。周炳走在前面,區卓走在當中,江炳走在後面。周炳擰轉頭,對他們兩人說:「走吧,往前走吧。咱們註定在這個連綿不絕的黑暗當中開始咱們的抗戰事業了。這一點,你們滿意麼?」後面那兩個人聽見了,也不答腔,就那麼無精打采地走著,走著。在他們背後,時不時有咆哮著的,長長的汽車隊追趕他們,越過他們。那一長串滿載的,沉重的汽車,一輛、一輛,一列、一列,一隊、一隊飛快地向北駛去,發出嗚隆嗚隆的,吭噔吭噔的,震耳欲聾的聲響,從他們的身邊擦過,揚起一陣像大霧一樣的灰土,吞沒了他們幾個孤零零的影子。在那千百盞汽車燈一掃而過的閃光當中,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們三個人都穿著那種草綠色的咔嘰布襯衫和長褲,三個人都留著短短的頭髮。前面走著的周炳,身材最高大;後面跟著的區卓跟江炳,身高不相上下,都是中等身材。三個人同樣地背著背包、掛包、乾糧袋、水壺、雨帽等等,只有居中的那個區卓腰間還掛著一支大概有三百呎光的手電筒。從外貌看起來,他們的裝束都是一樣樣的,既不像工人,又不像農民,更不像知識分子。從抗戰初期的流行裝束來判斷,他們肯定不是現役軍人,也不是文職官員,倒像是軍隊裡的一種什麼附屬人員。在那個時候的廣州,這種半文半武,不文不武的人是很多的。他們之所以採取這樣一種服裝,大概要使別人一下子不容易看出他們確切的身份。
三個人走在同一條路上,可是各人在想著各人的心事。周炳對於這一條路是熟悉的。前幾年當交通員的時候,他經常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走著,路旁有些什麼車站和市鎮,一站走完了,下一站該到什麼地方,他都十分清楚。他熟練地在頭裡領著路,兩眼直望,默默無言,只是在心裏面翻騰嘀咕,自開自解道:
「十一年前你離開過廣州,一次失敗;七年前你離開過震南村,又是一次失敗。現在怎麼樣呢?現在你又離開廣州了,難道再加一次失敗麼?不,不能這麼說,傻瓜!這才剛剛開始,怎麼能叫做失敗呢?抗戰——不是你熱烈盼望的麼?不是你夢寐以求的麼?不是大伙兒花了很多氣力,流了很多血汗,犧牲了很多生命,才得以實現的麼?這怎麼會是失敗呢?不。不會的!絕對不會的!可是老天爺,難道你這個要求一達到了目的,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甩開敵人,脫離接觸麼?多怪!你現在帶了一個黨內文件跑到韶關去找麥榮大叔,這就是抗戰麼?找到了麥榮大叔,以後又怎樣呢?回廣州去?就留在韶關?還是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呢?抗戰嘛,總是要抗,要戰!你面前沒有敵人,你抗誰?你跟誰戰?多滑稽,可笑……」
區卓也在沉思著。他想起了他的爸爸跟媽媽都在廣州;他想起了他有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哥哥都死在廣州;他還想起了如今他仍然有一個姐姐跟一個外甥就住在離廣州不遠的鄉下。這樣子,他能夠把廣州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拱手送給日本人麼?「不。」他心中自己對自己說道:「不!堅決不!這怎麼能做得到呢?也許冼鑒他們現在正跟日本人作戰。按實際情況看起來,省城作戰該是一種巷戰,大概跟廣州暴動的時候差不多。他們正在保衛廣州,不讓敵人進城,不讓敵人隨便得到一條街,一條巷。如果敵人膽敢走進廣州城一步,那就把他乾脆消滅掉。最好把他殺個七零八落,把他入侵的部隊一營一營,一團一團地給他消滅掉,讓他一萬年也占不了我們的廣州城。……欸,想這些幹什麼呢?人家在打仗,你在向後轉,就這麼回事兒!」
江炳的想法卻跟他們不同。他沒有走過這條路,或者說,他根本沒有到過廣州的農村,因此,哪怕周圍都是黑黢黢的,他也貪婪地這裡看看,那裡望望。只要汽車燈一閃過,他就跟著燈光,把周圍的景物看個飽。一簇青草,一棵小樹,一塊石頭,一間破房子,對他都是新鮮的。他走在最後——他的眼睛老盯著區卓那個掛包,又四面警報著,瞪大眼睛搜索著,看有什麼意外的情況發生。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們三個人之所似要這樣子徒步往韶關走,就是因為要把區卓那個掛包裡面的一份文件送到指定的地方。他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文件,卻為這個任務暗暗地感到自豪,同時也為自己正在完成這個任務感到欣慰。他也在心裏面自己對自己說:「雖然我沒有端起槍來阻止日本人踐踏廣州,可我有這個光榮的任務,就必須完成這個任務。也許沒有人能了解……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偉大的事情……」
也不知道走了有多遠,他們的行列不知不覺改變了形狀:江炳走在左面,周炳走在右面,區卓走在當中,成了一個橫列的隊形。周炳發現區卓一面走,一面老用手探進掛包摸索,看看裡面裝的文件還在不在。走一路,摸一路。周炳看了,心裡正覺著好笑,不提防一腳踩了一種東西。這個東西軟綿綿的,滑溜溜的,圓咕嚕的,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兒。周炳連忙退後一步,舉起右腳猛力一踢,把那個東西踢到兩三丈遠以外,撲嗒一下子掉在馬路當中。區卓沒有料到發生這麼一件事情,不覺呵的一聲驚叫起來,又趕快跑上前去,看是什麼東西。周炳禁止他說那有什麼好看呢?你別跑,那不過是一根芋莢。」江炳不懂得什麼叫做芋莢,就扯著周炳的袖子問。周炳告訴他,芋莢就是芋頭的葉幫子。他這才明白了。說話之間,他兩個人趕上了區卓。周炳不停催區卓快趕路,別耽誤時間。區卓不依,打開電筒一照,卻是一條大蛇。那條蛇黑體金環,約莫有三尺多長,因為受了猛烈的衝擊,又從高空中摔了下來,所以一時昏迷過去,不會動彈。區卓開玩笑道:「炳哥,人家都把芋莢當大蛇,你卻倒過來,把大蛇當芋莢,有意思!」江炳也不管有意思、沒意思,一伸手把區卓的電筒熄滅了,並且說以後不准你隨便開電筒。你要知道,咱們帶的乾電池沒有多少,除了這一對,只有一對後備,一用完了,就沒有辦法了。晚上碰見什麼事情,你怎麼辦?」區卓也不理這些,只管氣嘟嘟地說:
「哼!國民黨這麼搞法,真是蛇都要死!」
三個人悶聲不響地,緩慢地向前移動。他們的帆布橡膠鞋踩在細沙子和小石子上面,發出輕輕的格扎格扎的聲響。
周炳好像和人吵架似地大聲吼道:「該死的就趁早吧!誰稀罕它!」
他們滿腹牢騷,卻無可奈何地繼續向北方走去。有時候向東拐,有時候向西拐,總是向著北方。留在他們背後的南方的天空,越來越寬敞了,也越來越燒紅了。那廣闊的,深沉的,黑黢黢的天空,逐漸泛起了玫瑰的顏色,並且不斷地升高,不斷地擴大,好像整個天空都變成了又寬又厚的,在慢慢地燃燒著的火海。他們走幾步就站下來,回頭望著;走幾步又站下來,回頭望著;就那麼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地戀棧不前。當他們回首凝望的時候,大家都不開腔,沉默得十分難堪。這時候,北風慢慢地更加有勁了。從他們的眼裡看起來,好像身邊的樹木、溪流和一些小丘陵都被這種帶點涼意的微風慢慢地吹向南去。區卓和江炳兩個人都同時聽見周炳從喉嚨里發出一種嚶嚶的聲音,好像他在跟那一陣涼風說話,又好像他囑託那一陣涼風把什麼話帶給廣州的什麼人去。那兩個青年人看見周炳這種神態,都覺著鼻子一陣發酸。為了掩飾自己的感情,區卓大聲說道:
「沒有什麼話可講了。反正,咱們現在是無家可歸了。」
江炳附和著說道:「一點也不錯。你是一個無家可歸,我是兩個無家可歸。我在上海那個家回不去了,在廣州這個家也回不去了。誰把咱們弄成這副模樣的?就是國民黨那些大官老爺們!咱們的家沒有了,可咱們的國怎麼樣呢?國還有麼?國又在什麼地方呢?」周炳聽他這麼說,就催促他兩個人道:「走吧,你們兩個別傻了。」區卓頂撞他道:「好,我們傻,你不傻。」周炳痛痛快快地應承道:「那麼好吧,每個人傻他三分之一吧。」
儘管依依不捨,儘管不住回首,他們仍然在這黑暗的夜裡走了二十里路。他們的腳步那樣慢,從後面攆來的人,一隊一隊,一幫一幫,一批一批地超過了他們,從他們的身旁趕上前去。這真是人的洪流,汽車的洪流。夾雜在車跟人的洪流當中,還有潰敗的國民黨散兵,好像流水上面的垃圾似的,也從他們身旁流過,向北方流去。這些叫做軍隊的人們,破破爛爛,垂頭喪氣,衣冠不整,語言污穢。他們笑著,鬧著,打著,罵著;有些人倒背著槍,有些人已經沒有了武器;也看不出有什麼人帶領,有什麼人指揮;就那麼三三兩兩,零零星星地,像一群強盜似地,像一群醉漢似地,在公路上走著——誰都看得出來,這完全是一種土崩瓦解的景象。他們三個人懷念著故鄉,懷念著廣州,越走越不想走。可是越不想走,卻偏偏又越向前走去。
他們又往前走了二十里地,夜深了。遠遠的地方傳來機關槍的聲音和大炮的聲音。逃難的人群越來越多了,車隊也越來越多了,把一條廣從公路擠得滿滿的,使得人流和車流經常堵塞著,不能前進。只見逃難的老百姓有扛著背包的,有挑著竹籮的,有拄著拐杖的,有叫人抱著的,背著的,總而言之,整條馬路上擠得密不通風,好像平時的趁圩趕集一樣。在這裡面,還明顯地看得出來,那些潰散的軍隊在擠開密密麻麻的老百姓,那些威風凜凜的卡車又在擠開那些潰散的軍隊。就這麼擁擁擠擠地往前擠著。
周炳看見往前移動十分困難,就招呼區卓跟江炳找個地方歇一歇再走。他們坐在路旁小水塘邊一塊大石頭上面,擦著臉上的汗水跟塵土。周炳大聲對他們兩個人說道:
「活著看見敵人占領自己的家鄉,真是奇恥大辱!」區卓跟江炳兩個人只管點著頭,沒有做聲。由十幾輛卡車組成的一個車隊一面不停地按著喇叭,一面開著車燈,從他們身旁匆匆地駛過,那馬路上的生土頓時飛揚起來,像一陣彌天的大霧似地撲在他們的身上,撲在他們的臉上。周炳一動不動地讓那窒息的灰土落在他的身上,心裡想:這也好,讓自己身上多帶一點故鄉的塵土,也可以慰解自己。他看見區卓用毛巾拼命地擦臉,擦脖子,擦頭髮,又看見江炳不斷地吐唾沫,好像要把嘴裡的灰土全部都吐出來似的,不禁笑了起來,說:
「欸,胡杏、楊承榮、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他們這六個小傢伙最幸福了。他們到了抗戰的聖地延安,回到了黨中央的身邊,可以看見我們黨中央的許多領袖人物,多麼幸福呵!可是,我倒擔心他們吃小米不知道吃得慣吃不慣。」
區卓不以為然地說道:「再好有什麼好呢?我看,再好也不如在家鄉打游擊。你說他們最幸福,我說冼鑒、陶華、馬明、關傑、丘照、邵煜、王通這些人最幸福!」
周炳仍然笑道:「這麼說也有道理。可是,我倒也擔心黃群、章蝦、何嬌、何好、何彩、胡執、胡帶、阿葵她們這些姊妹們不會使槍。」
區卓又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道:「唉呀,一忙,倒忘了一件事情。我忘了給冼大叔交代。我那支駁殼槍新倒滿新,可是那個保險閘有點毛病,要往下使力摁它,才能閘得住。」
江炳說你算了吧!按你們說的,人家是一個迫擊炮工人出身,又是廣州暴動當中的一個堂堂的中隊長,人家還不會使槍?」
周炳也笑了起來,說道:「欸,咱們這都是咸蘿蔔,淡操心,叫做扯淡。咱們往前走吧!」
本來,在今天晚上走這四十里路當中,區卓已經有十次想著要往回走,可是看見大家一前一後地夾著他,或者一左一右地夾著他,沒有辦法脫身。這時候,聽見周炳說要再往前走,他嘩的一聲站起來,就往回走,朝著原來的路,朝著他心愛的廣州城走去。周炳看見他這個樣子,知道他毛病發作了,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塊大石頭上,也不說一句話。他的心裏面卻在想你往回走吧,你只管往回走吧。看你能走多遠?你以為我就不想往回走?」可是他嘴裡沒有說出來。江炳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上前去,在兩三丈遠以外趕上了區卓。區卓見他趕上來,也就停下了腳步。江炳指著他掛包裡面的文件問他道:「區卓,你打算怎麼辦?這個文件你不往韶關送了麼?」區卓聽見他這麼說,就把掛包除下來,一隻手遞給他道:「你要送文件,你們兩個人送去吧。我自己回廣州去!」這時候,恰好有一隊大卡車轟隆轟隆地從他們身邊經過,那燈光照在周炳的臉上,只見他氣得滿臉通紅地坐著不動,像一尊關公的塑像一樣。區卓又加上說:「你別看炳哥那個古板樣子一一其實,我只要往前再走幾步,他也會跟著來的。不錯,我想回廣州。可是,我敢打賭,他比我更想。」江炳也不管他,接過了他的掛包,進一步對他說道:
「區卓,你這麼想行麼?萬一出了什麼意外的事故,我跟炳哥兩個人送不到這份文件,那你說該怎麼辦?」區卓聽見江炳這麼說,再偷眼望一望周炳,見他還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像一個石頭人一樣,自己這才嘆了一口長氣,無可奈何地回到周炳的身邊。於是,三個人又不聲不響地邁開腳步向北方走去。
這以後的幾十里路,雖然人群、車隊還是那麼擁擠,可他們三個人的情緒都恢復了正常,走起來也比較順當。區卓不斷地講起震南村的故事,想像著他們怎麼樣把埋在地里的長槍起出來。他又猜測他們也許分散住,住在自己的村子裡,或者集中住,住在村外的一個什麼山頭上;他們這時候是不是已經跟日本人接觸過了,日本人是不是到過震南村了,等等,等等。江炳一面聽,一面卻老注意著搶到他們前面去的卡車隊。他指著卡車上面裝載的那些官太太們、官小姐們,以及車上一層疊一層地堆放著的沙發、彈簧床、電風扇,還有餐桌、餐椅,種種華貴漂亮的家具,破口大罵。有時候還揮起拳頭,對那些汽車做出威脅的姿態,用不咸不淡的廣州話罵道:
「丟那媽!合家鏟!」因為他學這兩句粗話學得很道地,很有廣州味兒,把周炳跟區卓都逗樂了。
他們走著,走著,一直走到天亮,才到了他們的第一站鍾落潭。天亮以後,他們幾個人彼此望一望,都大笑起來。原來,他們一夜行軍,那些灰土把他們的頭髮,把他們整個臉孔都蓋得嚴嚴實實的,頭髮也不黑了,眉毛也不黑了,嘴唇也不紅了。這樣子,他們除了眼珠子還看得出來是黑的,牙齒還看得出來是白的以外,整個臉孔,渾身衣服都是一樣的土黃色,好像他們是一些泥人兒一樣。區卓正要舉手拍打身上的塵土,周炳跟江炳都勸他道:「區卓,別拍了,越拍越不乾淨。等咱們到了地方,好好地把它們洗一洗就行了。」區卓仍然氣不忿兒地說道:「不拍就不拍,不拍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別人拿起步槍來打鬼子,咱們卻在這裡吃灰塵。活該!」周炳笑他道:「你才吃一回灰塵,就這麼嚷嚷,往後怎麼過日子?你往後吃的灰塵可要比這回多一萬倍呢!我過去當交通員當了那麼幾年,還不是天天吃灰塵?有什麼了不起的!"江炳也跟著打趣道:「咱們年輕,不懂事。炳哥,你就饒了他吧,讓他多嚷幾聲吧。」後來,他們在市頭上找著了那間雜貨鋪,找到了古滔大叔跟何興、何旺兩位大姐,這才算安頓下來。大家問起廣州的情況,周炳他們三個人都一一地回答了。談起廣州淪陷,大家都十分悲痛。可是多年不見的親人,一旦得到會面的機會,不免在悲痛中又有一番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