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 清明會
2024-10-08 12:28:41
作者: 歐陽山
清明節那天的下午,大家在培賢中學找了兩個教室來開會。兩個月來,他們把全部人員組成了兩支抗日自衛隊。在那天的會上,周炳隆重莊嚴地宣布了自衛隊的名單:第一隊是陶華、馬明、關傑、丘照、邵煜、王通、章蝦、黃群、何嬌,再加上振華紡織廠的一些女工;第二隊是周炳、區卓、江炳、楊承榮、張紀文、胡杏、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再加上培賢中學的一些學生。宣布了名單以後,就分做兩個教室來開會。大家商量募來的捐款怎麼用法,要購置一些什麼東西,怎樣保管,什麼人來負責,等等。振華紡織廠工人這一隊一致認為,從來沒有工人干涉過國家大事,如今,抗日的事情他們也來管了,都表示十分滿意,十分高興,把那些應辦事務討論完了以後,就都興致沖沖地散了會。可是第二隊的情況就不相同。他們也討論了隊務方面的一些事情,討論完了以後,仍然不肯散會,反而提出了許許多多別的問題。
何守禮說:「炳哥,你現在是咱們這個隊的隊長,可是你為什麼沒有想到,咱們這個隊應該有一面隊旗呢?沒有隊旗,咱們怎麼樣行動呢?咱們拿什麼做咱們的中心呢?」她說完了以後,張紀文也接著說:「對,對,阿禮講得對。咱們不只要一面隊旗,咱們還要決定一個隊徽才行。沒有隊徽,咱們這個隊跟別的隊怎麼區別開來呢?」他的妹妹張紀貞也接著快嘴快舌地說:「對極了,對極了!豈止要一面旗,要一個徽,咱們還要有制服才行呵。不然打起仗來,都分不清誰是敵人,準是自己人了。所以咱們趕快做制服才好。」李為淑看見大家說得這麼熱鬧,她也湊上來說道:「你們講得都對,可是我想起來,咱們應該每個人有一頂鋼盔才好。沒有鋼盔,那個彈片、流彈的,怎麼防禦呵?」他們說完以後,江炳也接著說:「我看那些倒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咱們應該有一支軍號,還加上一個會吹號的號兵才行。要不然的話,咱們什麼時候進,什麼時候退,都沒有法子指揮了。」楊承榮想了一想,也說道:「這些當然重要。可是你們知道吧,藥品是更加重要的事情!內科藥跟外科藥都重要,都必須準備好才行。」區卓看見大家這麼說,他也就按捺不住了。他一步跳起來,站在人們的中間,說你們講這些都不錯。可是,我覺著咱們首先還是要有步槍!你沒有步槍,叫什麼抗日自衛隊呢?拿什麼去跟日本人打呢?」胡杏一聽,也笑起來了,她左邊臉蛋上那個很大的酒窩兒露出來了。她說:「咱們大家要的這些都應該。可是,咱們還忘了一樣:咱們沒有糧食,又怎麼打仗呵?糧食還是要緊!」這樣,七嘴八舌,搞得周炳都有點煩起來了。他說:「好了,好了,你們要的都是對的,都來向我要吧。我都給你們,好不好?」大家一聽周炳這樣說,就更加高聲地吵嚷起來,最後,簡直鼓譟起來了。大家都紛紛爭著說自己提出來的東西是最要緊的東西。應該首先配備。第一隊的王通跟丘照沒有走,看見第二隊這麼高興,也就進屋湊熱鬧來了。他們聽見大家都提出了應該具備的東西,於是也提議道:「聽我們講,聽我們講。」接著,主通先講:「別的東西都重要。可既然是部隊,就要有個番號。沒有個番號,那怎麼像個部隊呢?都沒有個名稱怎麼行呢?」那迫擊炮丘照笨聲笨氣地說:「番號倒是要有——其實有也行,沒有也行。咱們自己人反正都認得。我說,咱們最要緊去弄一批手榴彈來!沒有手榴彈,打仗可不痛快呀!」學生們也跟著吵吵嚷嚷,一直嚷了很久才散會。
培賢中學的學生們陸陸續續地走了,課堂里只剩下第二隊的周炳、區卓、江炳、楊承榮、張紀文、胡杏、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這么九個人,還有第一隊的王通跟丘照也留下來了。這些人在課室里零零星星地分散坐著,繼續商量事情。江炳指著牆上一幅國恥紀念日的掛圖,不勝憤慨地說:「大家看看這幅掛圖,咱們中國的國恥也夠多了,再不堅決行動起來,恐怕這上面又要增加一項了。」丘照接著就說:「怎麼不是呢?你說得完全對。我看,咱們現在就要去招牌鋪子定做一個木頭的招牌,上面寫著『廣州人民抗日自衛隊』這樣幾個大字,跟手把這個牌子掛在學校的門口,表示咱們不管怎麼樣,非堅決抗戰不可!」王通聽見丘照這樣主張,就拍起巴掌來道:「太好了!太好了!炮哥說的話真是說到我心裏面去了。炳哥,趕快辦吧。咱們把牌子掛出來,也不怕他國民黨不承認咱們!」
周炳沒有吭聲。他坐在椅子上,遲疑不決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總是拿不定主意。江炳看見他這副模樣,實在覺著不寫意,就用那種上海口音的廣州話說道:「阿周,你怎麼變成這樣粘糊糊的,這樣弗痛快了,你是害怕了麼?膽怯了麼?」周炳搔著腦袋回答道:「我怕什麼呀?我一點也不膽怯。我不只想把抗日自衛隊的招牌掛起來,我巴不得咱們每個人背一支步槍,叫阿通也背上一支,站在門口守衛站崗才好!可是,要辦這樣的事情,咱們要不要跟政府打交道呢?咱們應該怎麼樣子跟政府去打交道呢?這我就一點都不明白了。阿禮,你學法律的,你是不是說說看。」何守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當然,當然,這樣的事情,一定要遞個呈文,清求政府批准才行。咱們是民眾閉體,一定要到政府去立個案,才是合法的。」周炳聽何守禮這麼說,就把大家輪流望了一眼,說:「你們聽見了沒有?阿禮說得對,咱們這方面還得有很多手續要辦,不是那麼隨隨便便能夠搞的。」何守禮聽見周炳肯定了她的意見,覺著非常自豪。她把下巴向上仰起,望著瓦屋頂出神,連她臉上那一道兩寸長的傷疤也漲紅了。楊承榮用手指輕輕地扣著書桌子,說道:「如果是這樣,那就是難上加難了,那簡直是與虎謀皮了。我看辦不到,他們一定不會允許。」丘照忍無可忍,霍的一聲站起來,走到周炳面前,指著周炳的鼻子說:「阿炳,我看你年紀長大了,性情也變得越來越摩挲了。要是在省港罷工那個時候,要是在廣州暴動那個時候,要是在震南村咱們組織赤衛隊那個時候,你早就跳起來幹了。怎麼十年一過,你竟是婆婆媽媽的,像個大姑娘的樣子呢?」
周炳極力分辯道:「迫擊炮,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的行動是一個集體的行動。你講的那些時候,都是我個人的行動,上面也都有人在指揮著的,那當然什麼都容易干。可現在不同了,現在要咱們自己來決定事情,這就不能粗心大意了。萬一出了漏子,連累了大家,那我怎麼對得起組織呢?關於這個抗日的問題,我是向組織上請示過的,嗯,請示過的……怎麼說呢?也許可以說不得要領。上級回答說:關於抗日裡面的問題,上級也不能夠很詳細地規定怎麼做,還是由咱們大家根據《抗日救國十大綱領》的原則精神,在抗日的實踐中去找答案,去決定怎麼做。那麼,你想想看,你找著答案了麼?你知道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麼?你能夠領著大家去干而不會犯錯誤麼?你要知道,事情是很大的事情呵!」這時候,江炳也走到周炳的跟前,用上海話對他說:「儂顧慮——太過得咧。」王通也隨著他們兩個人走到周炳的跟前,說:「什麼太過不過。炳哥,你乾脆就是沒膽子。」胡杏和區卓兩個人也相跟著走到周炳的面前,表示擁護周炳。區卓說:「茅通,你又發茅了,你盡胡說些什麼?」胡杏說:「大家安靜一點,慢慢想辦法,總會想出一個救國的好辦法來的。炳哥現在領著這麼多人幹大事情,他當然應該小心謹慎。不然,誤了他自己事小,誤了眾人,誤了國家,那怎麼辦哪?又不是現在馬上就要出發去打仗,看你們急成什麼樣子了!」後來,她又專門對周炳這樣說道:「炳哥,我十分諒解你。」
楊承榮、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五個人坐在一個角落裡,商量了半天。然後,只看見李為淑靦腆地站起來,說道:
「我們五個人有一個建議。我知道,今天下午五點鐘,陳家為了清明祭祖,請客吃飯。我爸爸說他是要去的,阿貞爸爸也說是要去的;另外,阿禮她哥哥也要去的,我還聽說,我民天叔叔也去。這樣看起來,他們所有的人都在陳家吃飯。那麼,我們何不大家都到陳家去,直接跟他們提出交涉,要他們承認咱們自衛隊,要他們給咱們發槍,這不是一個好機會麼?」
人家都還沒有做聲,胡杏一轉身,對著李為淑高聲說道:「你真是想的好辦法,你還不知道你爸爸的為人麼?如果他能夠答應,太陽不從西邊出來?」
李為淑低著頭,一隻手摸著自己的鈕扣,說:「是倒是,可也不一定。我爸爸固然反動,可有時候他也聽媽媽的話,不會做得太絕。」區卓接著說:「算了,這種事情,老煲沒米粥。」周炳也甩了一下手,說:「這種事情咱們幹得多了,可以預見得到,那是徒勞無功的。」
迫擊炮丘照又提出他的主張道:「既然如此,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了,等他們賞臉——有個屁用,要他們批准咱們才幹是辦不到的。依我的意見,咱們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什麼官不官,政府不政府的,咱們自己搞了槍,自己幹起來,這多痛快!」
江炳也附和著說:「對,自己干,自己干!好辦法,好主張……滿好格!滿好格!」
王通這時候也活躍起來了。他舉起一隻手,在自己頭上揮動著,對大家高聲喊道:「你們看,咱們的炮哥不愧是手車工人!從大革命的時候起,手車工人就是最革命的!你們看,到底是革命的工人本色!」
最後,周炳看老這麼吵著也不是辦法,就站起來,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說:「保衛華南,武裝保衛華南!這是咱們在黑暗中遊行示威的口號。在這一點上,我是堅定不疑的。我之所以猶豫不決,覺著進退兩難,不在這個堅定不疑的目標上,卻在於咱們是否取得合法地位。現在大家都有自動幹起來的決心,統治階級又絕對不會同意武裝群眾,那咱們就決定自動幹起來吧!」
到了下午五點鐘,三家巷陳家的客廳里果然是高朋滿座。張子豪、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這幾個達官責人、名流學者都到了,不久,姑奶奶陳文英、陳文娣、陳文婕也都回來了。少主人陳文雄忙著和大家應酬寒暄,後來,大家陸續雍容華貴地坐在沙發上,談笑風生。少奶奶周泉一會兒忙著照料晚飯,一會兒也側身坐在這些客人旁邊,小心謹慎地陪伴著。她在心裡不斷捉摸:周炳這個時候不知道回家了沒有;如果回了家,他會不會到陳家這邊來;如果到陳家這邊來,他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她想來想去,老是放心不下,就趁著大家還沒有入席這一點空隙,溜回家裡去看看。一進門,就看見周炳坐在神廳里,手裡拿著一張報紙,正在出神。周泉走到他跟前,用純潔無瑕的眼睛望著她心愛的弟弟,用一隻手輕輕按著他的肩膀,說:「他家那邊,那麼熱鬧,你也不去露露面,吃飯不吃飯不要緊,應個卯也好嘛。不管怎麼說,他還是你二哥的拜把兄弟呢!」周炳笑著反問道:
「這筆帳人家還認麼?」姐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就是那筆帳不算,他也還是你的姐夫嘛!有些什麼磕磕碰碰的地方,說說清楚就過去了。兩郎舅相處,有商有量,有說有笑,多好!」周炳放下報紙,站了起來,在小小的神廳里來回踱了兩遍,說:
「如果是這樣,那敢情好。可這是國家大事,不比那私人恩怨,我們要抗日,他們不許抗日;我們要成立抗日自衛隊,他們統治階級有權,就是不枇准!我們除了自動起來抗日之外,還能有別的什麼辦法呢?」
周泉聽到這裡,心一軟,不知不覺地倒向她心愛的弟弟這邊來了,說:「不錯,你說得對。他們真是那個樣子的。我曾經聽見他們說過:寧願把國家亡給日本鬼子,也不能亡給共產黨!我真想不到,他們對共產黨就恨得這麼厲害!既然如此,就各干各的吧。你們自己去抗日,不要去管他們;他們不抗日,就由得他們去,也不要來干涉你們——這樣你自己方便,別人也方便,不就行了麼!」
周炳意氣豪邁地說:「局勢差不離兒就是這樣。咱們抗日救亡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是熱血男兒的本色!咱們有權力組織抗日自衛隊!比方強盜已經打進咱們家裡,咱們還不起來抵抗,還不起來自衛,難道還要等政府批准麼!」
周泉連連點頭,嘴裡不斷說著「是呀,是呀,」並從口袋裡掏出三百塊那種叫做「西紙」的港幣,一面遞給周炳,一面接下去說道:「這是我的體己錢,算是捐給咱們抗日自衛隊吧。你只管收下,不要聲張,不要讓別人曉得就行了。」
周炳接過錢,看見周泉有點焦灼不安的神氣,便連忙安慰她道:「你算得上真心愛國。我收下了,同時代表全隊感謝你。你出來時間長了,那邊客人也許都入席了,還是趕快回去吧!免得尺家到處找你。」
周泉苦笑道:「在這個時候,他們陳家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想起我來!」她嘴裡雖然這樣說,可仍然匆匆忙忙地跑回陳家去。周炳本來準備跟她說我姐、你也該找個好機會,大膽站出來表示、表示——你還有你自己的獨立見解!」可惜他的話沒有說出來,周泉已經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了。
她的腳步雖然很匆忙,她的心裏面卻是懶洋洋的。客人還沒有入席,正在那裡高談闊論。不出周泉所料,果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經注意過她的行動。客廳里,只聽見李民魁高聲說道:
「怎麼能說我們政府沒有開放群眾運動,沒有組織民眾起來抗日呢?共產黨不是無事生非,存心攻擊麼?大家知道,政府組織了各界民眾抗敵後援會,不是包括士、農、工、商,七十二行,老老少少,每個人都有份兒了麼?如果每個人都加入後援會,好好地支援軍隊打仗,那不就是愛國了麼?那不就是抗戰了麼?為什麼還要每個人都武裝起來?每個人都武裝起來,都去打仗,那麼誰來耕田、種菜,誰來養豬、餵牛呢?你吃什麼,我吃什麼?我們大家都吃什麼呢?這不是整個國家都亂了套了麼!」
他的話音剛落,張子豪就緊接著用更高的聲音說道:「大家都要注意,共產黨是最擅長把正經的事情,拿來曲解一番的。不錯,蔣校長說過:『如果戰端一開,那就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他是這樣說的。可是他沒有叫你每個人都拿起槍來亂放、亂打一頓!這不叫抗戰。這叫打亂仗!果真落到這般田地,那就不用等敵人來到,我們自己首先就滅亡了!你真想要拿起槍來打仗,那很容易。你就必須來當兵。你來當兵,我收下。多多益善!你不來,我還要抓壯丁、抓你來!你既然當了兵,就得接受委員長一個人的統一指揮,還要絕對地,無條件地服從。隨便聽張三、李四的意見去打亂仗,那是萬萬不行的!」
周泉聽見這些老爺們、老總們老是裝糊塗,說些不著邊際的大話,完全不想解決實際問題,心裡就想,也難怪阿炳他們一談到這些老爺們、老總們就憤憤不平——這些傢伙簡直是牛頭不對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