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2024-10-08 12:18:17
作者: 王朝柱
江南的春天是來得早的!春風和煦送暖,湖畔柳綠裊裊,湖心碧水波光、粼粼姍眼,遠山近竹,皆倒映在湖中,水鳥掠水,戲耍鳴唱,真是好一派江南春光。環湖的甫路上,走著三五成群的男女,盡興遊春,處處飛起笑聲話語,融為一支動聽的春興樂曲。
蕭紅和蕭軍相伴無語,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沉重地走到春意盎然的湖邊,每人伸手抓住一束嫩黃、低垂、輕拂人面的柳絲,望著湖光山色凝思,偶爾也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那樣,參禪似地說上幾句話:
「三郎!日本朋友看了你的照片,都猜說你是一位很厲害的人物,並且誇獎你是個有魄力的大丈夫,我聽了很替你高興。」
「高興是真的,但我知道你不真欣賞我這個『厲害』、並且很有魄力的人。你說是吧?」
「從某種意義上講是這樣的!我心裡也很清楚,你也不真心喜歡我這個多愁善感、心高氣傲、孤芳自賞、力薄體弱的女人。對吧?」
「我不想說謊,是這樣的J我愛的是史湘雲或尤三姐那樣的女性,從心底深處就不喜歡林黛玉、妙玉或薛寶釵……」
「為了這些,你我都很痛苦,我在日本給你的信……」
「是寫得很清楚了!我記得那封信上的原話是這樣寫的:從此我可就不願再那樣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可是信發走以後,我的良心又受到了譴責,尤其是我回想起過去……」
「不要說啦,我能夠理解你,因為我也是個人。近來我經常想:夫妻二人的關係,若變成了兩隻刺鵝那樣,近了怕扎著,離遠了又孤獨,這對靈魂、感情而言,都是最痛苦的……」
蕭軍和蕭紅幾乎是同時鬆掉了手中的柳絲,二人又心事沉重、默默地向前走去。
人的情感是複雜的,而且經常有著可笑的反覆。人在愛情上所表現出的心理則更為複雜,就像文人形容的那樣:語言是無法表述的。然而失戀的女性,尤其是即將被男人遺棄的女性,其情感起伏,心理變化就越發的複雜。蕭紅深深地感到在情愛上與蕭軍發生了裂痕,墓於歷史上的原因,仍然願用愛的行為來彌合裂痕;她出於女性的敏感,多次懷疑過蕭軍另有所愛,但她不安的希冀自己的懷疑是沒有根據的。今天相伴遊春,原意是相互多增添一些愛的情慷,可方才那些參禪似的對話,又給每人心裡投下了更深的陰影。好強的蕭紅生性多疑,內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了。
蕭紅和蕭軍漫步到一片竹林旁邊,看見一位老人在砍成熟的竹子。不遠的地方,有一雙不足10歲的男女騎著新砍的竹竿,盡興地戲耍。蕭紅望著眼前的一切,若有所思地說: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純潔愛情的象徵。你等一下,我也向砍竹老人要一根去。」
蕭紅很快討來一根六尺多長,只有小指頭那麼粗的竹竿,隨意地敲打著樹幹,繼續和蕭軍無言地向前走去。蕭軍臉上的陰雲越發濃厚了,他突然止步,心情極度沉鬱地說:
「紅!你是了解我的,我生平最恨虛偽、狡詐,自然對自己也是一樣……」
蕭紅聽後惜了,她預感到了人生最大的不幸就要降臨。她愕然地看著蕭軍悲痛地咬著下嘴唇,滲出絲絲的血跡,她惶恐地說:
「說這些幹什麼?我從來是相信你的。」
「不!你相信錯了,因為我已經做出了對不起你的事情
「什麼?……」
「準確地說,你去日本期間,我在愛情上,曾經有過對你不忠實的行為……」
「啊……」
「事情是這樣的,我曾和某君發生了戀愛,儘管現在已經結束了這種『無結果的戀愛』,我不能欺編你,必須老實地告訴你!」
蕭紅多次懷疑的事情變成了現實,她不願相信的事情已經表演結束,因而她驚得渾身頗抖了,那對俊俏有神的大眼睛變得木然無光了,她碎然大吼一聲「天哪」猶如一個突發的瘋人,沿著湖畔的甫路迅跑著。
蕭軍望著蕭紅逃去的背影,憤怒地舉起了拳頭,重重地打在了樹幹上,少頃,殷紅的鮮血又沿著樹幹淌在了地上。
蕭紅穿街越巷,搭車奔跑,終於來到了魯迅先生寓所前邊的里弄口,本能地停下腳步,仰起頭,「茶」字木牌、九號門牌一起映入眼帘,她似乎又看見了魯迅先生雨夜送行的畫面,又聽見了那無比親切的話聲:「下次來記住這個『茶』字,『茶』字旁邊的這個九號……」她很快從幻夢中回到了現實,快步跑進魯迅先生離所的大門,又一口氣登上了三樓,衝進魯迅先生的臥室,一幅巨大的魯迅先生的遺像掛在牆上,她撲在牆邊,雙手撫摸著遺像,哭喊著:
「先生!先生……」
蕭紅悲痛欲絕地離開了魯迅先生的遺像,顫抖的雙手,撫摸著魯迅先生的藤製躺椅、坐過的木椅、寫字用的毛筆、抽菸用的菸灰缸、睡覺用的木床、被褥……似乎她又看見了魯迅先生昔日生活的情景。她的心被撕碎了,神經也有些錯亂了,她望著各迅先生的遺像,看著臥室中所熟悉的一切,自言自語地向魯迅先生傾述著一切、一切……
「先生啊,我只能對您說,儘管您再也聽不見我的聲音。您知道嗎?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麼黑,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我知道這是不對,我時時在批判著自己,但這是情感,我批評不了,我知道炎暑並不長久的,過了炎暑大概就可以來了秋涼。然而明明是知道,明明又做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剎,覺得口渴那個真理,就是世界上頂高的真理。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J-…我現在就經驗著這服毒的痛苦!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許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這樣,連精神都給自己上了枷鎮!上帝啊!死去的先生啊!什麼能救救我呀!我一定要用那隻曾經把我建設起來的那隻手,把自己來打碎嗎?!……」
許廣平領著海嬰悄然地走進臥室,她那已經消痰的面容,呈現出無限的悲哀,她刺心地看著蕭紅這失態的神情,聽著這發自肺腑的心聲,她再也忍不住了,失聲地哭了。蕭紅猛然回身,看見了泣哭的許廣平,她叫了一聲「大姐」!猛撲過去,抱著許廣平放聲地哭了。這時,天真的海嬰走過來,抓住蕭紅的上衣,邊哭邊說「紅阿姨!我要爸爸……」這稚氣的哭述,更像是一把刀子刺痛蕭紅、許廣平兩顆悲哀的心……
許廣平忍著極大的悲拗,扶著蕭紅那虛弱的身體,淒楚地安慰說:
「不要哭啦,堅強起來!先生在世的時候就對我說過:『紅姑娘寫作是用功的,就是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啊!像葉紫病到這步就不好辦了。另外,我總有一種預感,紅姑娘很可能是個悲劇的結局,想到此』……」
蕭紅聽了這幾句遺言,突然收住了哭聲,她仰望著魯迅先生的遺像,聲音有些嘶啞、淒楚,但又像是宣誓似地說:
「先生!您看得准啊……我是您用自己的心血養大的一位作家,只要還活在世上一天,就要筆底長憶您的教誨,讓後人永遠地銘記。如果還有混蛋站污您的偉容,我就和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一起共討之……」
蕭紅雖說在悲哀中立下了誓言,但她的靈魂、情感都受到了狂風暴雨的侵襲,在失去魯迅先生撫愛的生活里,她的思想又開始向著另一個方面發展。我們從她寫的詩句中,重新選擇、編出幾行詩,來真實表現她的心情:
啊!說什麼愛情,
說什麼受難者共同走盡患難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夢,昨夜的明燈。
我的胸中積滿了砂石,
因此我想展望的只是曠野,
高天的清風;
我心中流滿了清淚,
因為我忘不了先生的恩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