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3 21:47:02 作者: 王朝柱

  紉蘭進了李家門,就挑起了沉重的生活擔子。同時,他像愛護小弟弟一樣,從生活到學習給了大釗極大的關懷和照顧。爺爺去世後,大釗在外求學,紉蘭便獨自支撐起了這個貧寒的家。由此,兩人結下深厚的感情。

  李大釗的故鄉河北省樂亭縣大黑佗是這一方數得著的大村莊,住著三千來口人,東西最長的一趟街足有三里多路。天完全黑了,李大釗心情沉重地走在沒有行人的冷落街頭,望著兩邊過早關閉的大門,暗自啃嘆道:「故鄉何時才能消停安全呢?鄉親們什麼時候才能做到夜不閉戶呢……」

  李大釗此次歸里的心情是格外複雜的。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家啦,紉蘭怎麼樣了?兒子葆華已經滿了4歲,該到處亂跑亂跳了吧?快滿2歲的女兒星華長得結實嗎?她該會比比劃劃地說很多話了吧……當然,他很清楚此次故鄉之行不是為了省親、訪友,和妻子兒女逸享所謂天倫之樂,而是說服紉蘭在家繼續忍辱負重,支撐家門,撫養孩子,同意他去日本留學,尋求救國救民的道路。因此說,他是為了較長時間告別故國親人,才回鄉里和親人暫時相聚幾日的

  告別親人是痛苦的,和長期患難與共的親人告別則更是痛苦的,假若是帶著對親人有某種負疚之情的告別,那則是更為痛苦。李大釗此次歸里,則是屬於後者的告別,他東渡日本求學,就意味著把沉重的家庭包袱,繼續壓在紉蘭一人的身上。但是,他沒有被眼下的痛苦所俘虜,卻感到故鄉是那樣的親切。他望著這熟悉的街道、排排的房屋,竟然又回憶起往日和紉蘭那美好的生活……

  記不得是哪一年的事啦,他只是記得義和團失敗之後,洋鬼子和官兵下鄉緝拿,捕殺所謂的拳匪。紅燈照那年的麥收天以後,夜很深了,棉籽油燈吐著如豆的火舌,照亮了憨頭的新房。憨頭坐在桌前伴燈苦讀,從他的面部表情的變化,完全可以猜出書中是喜還是哀。紉蘭為了省油,坐在書桌對面的炕沿上,借得一絲燈光做針線活計。時間不知流逝了多少,紉蘭收好手中的針線活,抬起頭望了望專心讀書的憨頭,商量地說:

  「不早了,明天再讀吧?」

  「不!我要把這本書看完才睡。」

  「憨頭!」

  

  「你怎麼又叫我憨頭?」憨頭很不高興,操著大人的口吻:「記住:我的學名叫晉年!」

  紉蘭聞聲撲嗤一下笑了。但是,當她抬起頭,看見憨頭故做大人狀的樣子,又忍住笑,忙賠不是地說:

  「是!是……我記下了。」

  憨頭似乎覺得這還不夠,他出於借懂的少年自負心理,驀地想到應用其長處來樹自己的權威,學著私塾先生提問學生的架子、口氣問:

  「你懂得替年(大釗的字)的譽字是什麼意思嗎?」

  紉蘭聽後感到有點莫名其妙,搖了搖頭說:

  「不知道!我不認得字。」

  憨頭對這種回答很不滿意,接著又一本正經地問:

  「你為啥不認得字呢?」

  「我沒上過學哦」

  「你為啥不上學呢?」

  「我是個女的,又不考秀才,上學做什麼?」

  憨頭聽後有些生氣了,把桌上的書一合,站起身來,學著先生的樣子背剪著手,緩緩地踱著步子,操著訓人的口吻說:

  「不考秀才就不要認字啦?這話不對!古人云:識文解理,你不認識字怎麼行呢?」

  「行啊,行啊!」紉蘭看著生氣的憨頭,笑著說:「只要你能考上秀才,我就打心裡高興。」

  「不行!」憨頭一步躍到紉蘭面前,幾乎是大聲命令:「我來教你認字。」

  紉蘭和憨頭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啦,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她不禁地想:「可能是剛才看的那本書上說的吧。」為了不讓憨頭生氣,影響睡覺,就和顏悅色地說:

  「我笨,學不會,你快著把這本書念完吧。」

  「我不念!」憨頭突然耍起小孩兒脾氣,把紉蘭拉到桌子的對面,強迫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學著先生那副嚴肅的樣子:「給我老老實實地坐下!來,今天就從我的名字譽年的譽字認起。」他邊說邊拿起一支毛筆,在硯台里蘸好濃墨,順手拿過一張寫大字用的毛邊紙,飛快地寫了一個「老」字,然後抬起頭,搖頭晃腦,很注意抑揚頓挫地說:「這念個老字,也就是老人的老,記住了嗎?」紉蘭點了點頭,又複述了一遍。憨頭接著又在「老」字的下邊寫了個「日」字,遂拿腔拿調地說:「這個字念日,做說字講。子日學而時習之的『日』字,它倆合起來就念個『香』字,做什麼講呢?人過60歲稱為譽。爺爺盼著我活過60歲,就給我起了個名字叫曾年,懂了嗎?」

  「懂了!懂了……」紉蘭聽後感到是那樣的新鮮,對爺爺的良苦用心也就越發地敬重了!由此,又引起了情感上的聯想,她突然收起笑顏,格外痴情地小聲說:「憨頭!我要盼你活過90歲,那又該起個什麼名字呢?」

  憨頭被問住了。他畢竟處於少年階段,還不懂得紉蘭這番問話的真情實意,他出於想在紉蘭面前建立權威的稚氣想法,感到答不上來就是丟了面子。因此,他先是「這、這……」的想詞解釋,待實在想不出答案之後,就又怒拍桌子,生氣地大聲說:

  「你!……這是無理取鬧!我再說一遍,今後,不許你再叫我憨頭

  紉蘭一看憨頭真的動了氣,夜靜更深的,又怕把爺爺吵醒,忙賠不是地說:

  「小聲點卜叫你奢年還不行?」

  香年勝利了,堅持讀完桌上的那本書後,才脫衣鑽進紉蘭早。已鋪好的被窩裡,未等紉蘭收拾好他學習用的東西,便困得奸然人夢了。

  第二天清早,紉蘭一睜眼天大亮了,她急忙穿好衣服,用新洗好的腳布裹完腳就溜下炕來,回身看了看甜睡的憨頭,暗自說:「讓他再睡一會兒吧,昨天晚上看書看得太晚了!」轉身欲要去廚房做飯,又怕爺爺來叫憨頭起床,責怪自己讓他睡徽覺。紉蘭猶豫了片刻,遂決定叫憨頭起床。俗話說得好:年少覺多。憨頭聽後哼呀哈地翻了個身,吧嗒吧嗒嘴又熟睡過去了。紉蘭真不忍心再叫憨頭起床了,可是,她一想到那次罰憨頭搗三車糞的事,就又狠了狠心,大聲嚇唬地說:

  「哎!奢年,省年!快起床,爺爺來了!」

  奢年聞聲倏地坐了起來,猛睜雙眼,只見紉蘭正在幫他拿衣服,轉過頭再向窗棍上一看,朝霞已經染紅了窗紙,他嗯著嘴,不高興地說:

  「起床就起床嘆,幹嗎騙人!」

  紉蘭沒有解釋的習慣,她強忍著笑幫助譽年穿好衣服,俯身又疊好了被子,待她細心地卷著一團該洗的裹腳布時,站在炕下邊的奢年卻意外生氣地說:

  「快把這些臭腳布扔了吧!」

  紉蘭一聽怔住了,抬起頭看看誓年生氣的樣子,真不知這氣、這話從何而來?有頃,她又想起昨天晚上首年看的那本書,不禁地暗然自問:「這是一本什麼書呢?奢年讀了以後,怎麼老是說些混話呢?」她為了不使晉年繼續生氣,以大姐姐的口吻說:

  「淨說些胡話!扔了怎麼行?女人家長個大腳多難看!」

  「一點也不難看!」譽年一步跨到近前,從紉蘭手裡奪過卷好的裹腳布,往牆音兄里一扔,火氣很是不小地說:「女人出不了,幹不了大事業,夭天圍著鍋台轉,都和這些臭裹腳布有關,你明白嗎?」

  紉蘭急忙拾起擲於地上的裹腳布,邊經心地收好,邊有些震愕地說:

  「你這是怎麼啦?你說說看,全天下哪有不裹腳的女人呢?」

  「有!」香年斬釘截鐵地說完,又從桌上拿起昨天晚上看的那本書,往紉蘭面前一放,理直氣壯地說:「你看看這本書就明白T!」

  「我、我不識字啊……」這時,紉蘭生平第一次感到識字的用途。為了弄明白晉年中的是哪門子的邪,乞求地問:「這本書寫了些什麼?」

  「是專寫太平天國起義的!」

  「什麼叫太平天國?」

  「就是老輩子人說的長毛造反的事!」

  「他們的女人真的不裹腳?」

  「那還有假的?書上說,天王洪秀全有個妹妹叫洪宣嬌,是個大腳板的姑娘,天天帶著好多的大腳板的女兵南征北戰,那些官兵、洋毛子見了她就怕,有的聽了她的名就逃!」

  「這是真的?」

  「書上寫的還能假了?」

  正在這時,院子中傳來李如珍老人的話聲:「紉蘭!做早飯吧,誓年還得去小黑佗念書呢。」

  紉蘭邊說:「爺爺!我這就去做。」邊慌忙動身走出了廂房。

  吃過一早飯以後,李如珍老人不放心地叮囑孫子,這些天來,外邊很是不消停,傳說官家的緝私隊引著唐山一帶的洋鬼子下鄉殺義和團、紅燈照,下了學就趕快回家。紉蘭聽後心裡更是害怕,她悄悄地把誓年送到大門外,格外不放心地問:

  「譽年!爺爺說的事記住了嗎?」

  譽年有些憤恨地點了點頭。

  「那……你下了學可別在外邊玩,早些回來,免得讓……爺爺記掛著。」

  替年有些懂事了,他清楚的知道紉蘭說的「免得讓……」這未出口的話的真意,所以他望著紉蘭那惶恐的神色點了點頭,轉身走去了……

  分別時,李大釗吃著妻子包的餃子,心裡非常矛盾。

  他本意想去求學,可又擔心爺爺年邁體弱發生意外,萬一謝世而去,這個家可怎麼辦?同時,他又不能把這種矛盾的心情通過神色、語言流露出來,惹得生病的爺爺再生氣。故只好強打著笑顏喝酒、吃餃子,順著爺爺的話音說。一句話,這頓起身餃子吃得真不是個滋味啊!

  紉蘭是個寧肯負超載的重荷,也絕不叫苦的賢淑、寡言的婦女。這頓起身餃子對她而言,將意味著長別懂事不久、知道什麼是夫妻之情的丈夫;同時,還意味著自己一人支撐李家的門面,侍候很快就會謝世的老祖父……昨天夜裡,萬籟俱寂,她伴著香年而臥,聽著那極為熟悉的均勻的奸聲,暗自哭濕了被頭。雞一叫,她又輕輕地穿好衣服走出屋,獨自一人在廚房裡收拾送行的酒飯。吃過起身餃子以後,誓年該上路了,紉蘭她又背著精心收拾好的紅布包袱―包著她用感情和著淚水縫製的千針萬線,為曾年送行。此時此景,她不知該說些什麼,無聲地和譽年相伴走在曠野的大道上。省年多次示意她就此止步,她都沒有說什麼話語,只是眼含淚水、強做笑臉地搖了搖頭,繼續陪著奢年無聲地向前走去……

  黃瓜口到了,一葉帆船停靠在灤河岸邊的葦叢中,年老的舶公站在船頭,悠然四顧,似在尋覓搭船北去的乘客。省年站在長堤旁邊的柳樹下,從紉蘭的手中接過那個紅包袱,極力控制著情潮的奔涌,深情地說:

  「紉蘭!我走了,家裡的事……」

  「說這些幹嗎!」紉蘭的語調是淒楚、悲涼的,她急忙低下頭,恨不得把臉龐藏到自己的懷中,莫讓離去的香年看到她一絲一毫的真情。接著她又感情地說:「什麼也別說了,你只管放心地去吧!家裡的事,我都會料理好的……」

  誓年望著垂首不語的紉蘭,第一次感到妻子品格的高潔、偉大。尤其是當他想到紉蘭像愛護弟弟似地伴他度過了六個春秋,而今又要孤零零地侍候年邁的爺爺過日子時,他那歉意之心、感激之心、恩愛之心……共同化做了淚水,沖開心頭的閘門,湧出了淚泉,又無聲地落在了灤河的長堤上。他不知是何時走下的堤岸,跳上了小船;他更不知道舶公何時槳點岸邊,小船箭出弦似地駛向河道中心,順風逆水北去……他只想看見長堤上那藏之胸前的頭快些昂起,讓他再望望那張淚跡斑斑的臉龐……

  紉蘭終於抬起了頭,目送小船逆行遠去,看見譽年站在船頭向她頻頻揮手。頃許,感情的淚花完全擋住了她的視野,陣陣的溜河風吹亂了她的髮髻……不知何因,她突然想起了家鄉的婦女,在送親人闖關東時唱的一首民歌,她禁不住地小聲哼唱起來:

  秋風陣陣吹,

  流水嘩嘩響;

  小船逆行去,

  熱淚往下淌;

  願親人,把心放,

  早早順風回家鄉……

  譽年離家之後,年輕的紉蘭支撐著家庭,天天起五更、睡半夜,辛勤操勞持家。可是,爺爺的身體越來越弱了,終於在兩年後的一個下午,病情發展到了彌留之際。紉蘭守在炕邊,看著昏倒在炕上人事不省的爺爺,失卻了主心骨,只是小聲地吸泣著。站在一邊的二嬸,急忙俯下身,在李如珍老人的右腕上尋找著虛緩的脈跳。有頃,她抬起頭,焦急地說:

  「紉蘭!先別哭,快去把你樹義叔請來。」

  「那……三姑呢?」

  「她離得太遠,人不行T再去叫她J不然的話,她來了橫豎不講理的一折騰,大爺氣得連憨頭的面也見不上了衛」

  紉蘭擦了擦滿面的淚跡,轉身慌忙走出屋去,恰好碰見惶然趕來的樹義,未等紉蘭啟口,樹義關切地問:

  「大叔的病好些了嗎?」

  「不行了!爺爺的眼神……都、都開始跑光了……」紉蘭邊說淚水邊又湧出了眼眶。

  樹義急忙跟著紉蘭走進正屋,趕到炕頭旁邊,聽見李如珍老人在微弱地叫著「香年……憨頭……」頃許,他漸漸地甦醒過來,微微地睜開雙眼,進入了謝世前的所謂迴光返照的階段。他聲音顫抖地說:

  「紉蘭,快!快把上個月……譽年郵來的相片……拿過來,讓我……再看看一

  紉蘭硬噎地「嗯」了一聲,回身從牆上取下一個像框,放在爺爺的面前。李如珍老人看著那張頭戴學生帽,身著學生裝的半身相片,滿意地點了點頭,面帶微笑地說:

  「我,我放心啦……他、他……」

  「他就要回來了!爺爺,您就安心地養病吧。」

  紉蘭好心地說完以後,李如珍老人突然又生起氣來,哆嗦著說:

  「什麼?你……你寫信告訴他、他了……」

  二嬸真怕李如珍老人氣得一口氣上不來,就此謝世而去,忙熱心地解勸:

  「大爺!別生氣,紉蘭這孩子也是一片好心啊,再說……」

  「信是我寫的,不怪紉蘭。」樹義忙解釋說。

  李如珍老人終於在紉蘭細心照顧下安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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