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3 21:39:32 作者: 王朝柱

  毛澤東自踏上西去湘江的道路之後,他那被革命挫折磨鍊得快沒火氣的脾氣又猝然大了起來!開始,為了躲避敵人飛機的轟炸,像他這樣的中央領導人,那是一定要在夜間行軍的。整個白天,他就和王稼祥、張聞天等人不是待在適於防空的房中,就是躲在岩洞裡,聽著時近時遠、時緊時疏的槍聲,在猜測、議論湘江兩岸激戰的情況。但是,到了第二天,毛澤東就再也沉不住氣了!他竟然下命令,要求警衛人員不准休息,和他一起向湘江東岸急行軍。這可難壞了警衛人員,他們只好向同行的王稼祥、張聞天求救。出王稼祥所料的是,還沒等他開口,毛澤東又以責備的口氣大聲地質問:

  「你是軍委副主席兼總政治部主任,自應知道我們在路上多耽誤一分鐘,就會有多少紅軍指戰員要倒在湘江兩岸!」

  對此,王稼祥心裡當然是清楚的。可是他現在是重傷員,遠離慘烈的戰場,他這位軍委副主席兼總政治部主任是不起作用的。再者,就是他像朱德總司令一樣隨軍征戰,在最高「三人團」的眼裡又能起多少作用呢?為此,王稼祥喟嘆不已地搖了搖頭,有些淒楚地說道:

  「老毛,我的心情和你是一樣的,可我們總不能讓他們為難啊!」

  張聞天既是一位善解人意——後被毛澤東稱之為的「明君」,又是一位大而化之且書生氣十足的理論家。他一看毛澤東和王稼祥這不同的表情,便知道他們在用不同的方式發泄對最高「三人團」的不滿。另外,他還明白自己此時此刻必須冷靜——要藝術地幫著毛、王二人熄火,因此他說道:

  「就是我們三人違犯組織原則,星夜趕到了湘江東岸,可於大局還是無補嘛!」

  毛澤東聽後對著蒼天長長地嘆一口氣,遂又緩緩地收回那怒視長空的目光,慢慢地把頭垂在了自己的胸前。

  「老毛,稼祥,你們可不能有個閃失啊!」張聞天猝然間也動了感情,但他卻極力把這種猝起的情感壓在心底,故作平和地說道,「老毛,還是聽從他們的安排吧!」

  

  毛澤東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毛澤東與王稼祥、張聞天一道被安排在一座十分寬大的祠堂里,遂又遵從警衛人員的吩咐,為了夜間行軍,他們三人白天必須躺在擔架上休息。但是,毛澤東的思維是異常活躍的,且遇到什麼都會引發一些非同常人的聯想。就說今天吧,他倒在擔架上,望著那些沒來得及收起的祖宗牌位又陷入了沉思……

  對於現狀,張聞天採取的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換言之,無益的發脾氣倒不如安然自思「為什麼」。接著,他看著毛澤東那忘我凝思的表情,卻有些好奇地先與王稼祥交換了個眼色,接著又問道:

  「老毛,不發脾氣了?」

  出張聞天所料的是,毛澤東沒有反應。

  「老毛!」張聞天把話音提高一個八度,「你在想些什麼啊?」

  毛澤東從沉思中被喚醒,他連張聞天與王稼祥的表情都不看一眼,就故作深沉狀地答說:

  「我在思索一個帶有宗教色彩的大問題。」

  張聞天與王稼祥聽後都忍不住地笑了。到這時,毛澤東才又想起剛剛發生的事情,遂又非常認真地說道:

  「不要笑,我就是這樣的脾氣。剛才為了搶渡湘江發火,現在又為了一個帶有宗教色彩的問題沉思,過一會啊,說不定又要為打仗的事情再發脾氣。」

  張聞天一生的興趣都在理論上,因而他對理論有著特殊的鐘情。時下,他一聽毛澤東突然在思索一個帶宗教色彩的問題,遂又來了興致:

  「稼祥,怎麼樣?一塊和老毛探討一下他思索的這個帶宗教色彩的問題好不好?」

  王稼祥雖然沒有像張聞天那樣與理論結緣,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學說還是頗有根底的。加之白天又都無事可做,故贊同地說:

  「行啊!先聽老毛說。」

  毛澤東思索的帶有宗教色彩的大問題是什麼呢?簡而言之,他從祠堂想起了敬祖先的民族傳統,又從祭奉祖先的祠堂想到了供奉神靈的廟宇;最後,他又從祠堂的族長想到了傳說中的通天教主,繼之又從族長、通天教主的權威,想到了古今中外的統治者是如何行使手中的權力的,等等。因此,他感慨地說道:

  「我們湖南祠堂里的族長是握有生殺大權的,為了維護他們手中那點可憐的權力,是會幹出很多很多的壞事來的!」

  「那就造這些族長的反嘛!」王稼祥不平地說罷又補充說道,「我聽湖南的一些同志說過,你老毛就帶頭造過這些人的反嘛!」

  「是的,是的,」毛澤東深有感觸地說道,「不造他們的反,老百姓就不會有好日子過嘛!」

  「我看嘛,老毛說的只是他思考的問題的表層,」張聞天特別認真地說,「老毛應當把思索的本質說出來,我們三人一塊進行討論。」

  接著,毛澤東從祠堂到廟宇,從族長到通天教主,講了他們之間的理性聯繫,最後,他嘆了口氣,說道:

  「他們為了稱王稱霸,就必須利用手中的權力嚇唬族裡的人,用瞎話當真理愚弄老百姓。」

  「老毛說得對!」王稼祥贊同地說,「我們共產黨人必須立一條規矩:絕不許利用手中的權力嚇唬同志,更不允許拿瞎話當真理講,愚弄中國人民!」

  「我看啊,這才是老毛思索的核心呢!」張聞天說罷突然顯得沉重了許多,「無論是從蘇聯的經驗看,還是從我們黨這些年來的教訓看,難啊!……」

  恰好在這時,外邊傳來要求防空的喊聲。毛澤東一聽這喊聲就像他說的那樣:把所謂的理性探討扔在了一邊,頓時又來了火氣。他不顧張聞天、王稼祥善言勸阻,騰地一下子從擔架上坐起來,粗大的雙手按著擔架兩邊的扶把,用力撐起他那虛弱的病體,走出祠堂的大門。一陣陣激戰的槍炮聲以及那越來越近的隆隆作響的飛機馬達聲迎面撲來,他仰起頭,怒睜雙眼,眺望遠方,想從這不同的槍炮聲中,分辨出敵我雙方的態勢,預測著未來戰況的進展。當他看到結隊飛來的十多架敵人的飛機,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大步跨出祠堂的大門,仰著頭,指著迎面飛來的敵機大聲喊道:「炸吧!炸吧……」這喊聲不僅嚇壞了警衛員,也驚得張聞天和王稼祥走出祠堂大門,一塊請他快快回到祠堂里來。每到這時,他就想大發一通脾氣,可是當他一聽警衛員的哀求聲,再一看張聞天以及王稼祥的表情,就長長地嘆一口氣,轉身走進祠堂,獨自一人佇立在正房的中間,掏出一包土法製作的紙菸,一支接著一支地吸著……

  從此,毛澤東的脾氣越來越大!待到距離湘江不足四十里的第三天,他幾乎就難以平靜下來。他作為戰略家明白,我紅軍主力——也就是他從秋收起義、井岡山一手培育的紅一軍團、紅三軍團付出何等大的代價,才能堅守這三天的啊!當他看著這不成隊形年齡不一且帶著罈罈罐罐的隊伍,他真想下一條死命令:「扔掉所有罈罈罐罐,輕裝前進!」但是他轉念一想自己的身份,遂又悵然地嘆了口氣。當他和王稼祥、張聞天一起議論紅軍轉移作甬道式前進的時候,他又無比憤慨地說道:

  「我毛澤東也成了坐轎子的大老爺了!……」

  也就是在周恩來與朱德簽署「不為勝利者,即為戰敗者」的命令那天夜裡,毛澤東與王稼祥、張聞天的心裡就像是灌了鉛水,一個比一個沉重。因為他們都清楚:掩護渡江的主力部隊已經到了極限的地步。因此,當他們看到中央、軍委兩縱隊奉命扔掉全部罈罈罐罐的時候,他們都想說這樣一句話:「早就該扔了!」可是誰也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地又加快了前進的步伐。

  十二月一日,是紅軍史上永遠忘懷不了的一天!天剛剛放亮,敵人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從左右兩翼向我紅一、三軍團的陣地壓來,霎時間,湘江兩岸又響起了激戰的槍炮聲。少頃,敵人的飛機結隊飛來,有的在空中撒下雪片似的傳單,紛紛揚揚地向著我英雄的陣地飄落;有的沿著湘江俯衝掃射,在滾滾北去的湘江上擊起一串串水柱……

  周恩來一夜未眠,繼續守在臨時架起的浮橋的橋頭,指揮著那混亂不堪的過橋的隊伍。每當他看見被擠下浮橋隨水沖走的同志,他就大聲地喊道:「加快步伐,注意安全!」整整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他的面容顯得是那樣的憔悴,似乎瘦了整整的一圈!但是,當他聽見激戰的槍炮聲,還有那時去時回的飛機馬達聲,他這位紅軍最高「三人團」的成員,又忙前顧後地指揮著紅軍渡過湘江……

  不知何時,毛澤東大步向湘江岸邊走來,他感到這激戰的槍炮聲,飛機的馬達聲,咆哮的江濤聲,以及人喊馬嘶聲,共同組成了一支最為殘酷的戰爭交響曲。他放眼望去,奔騰喧囂的湘江及其兩岸激戰猶酣的戰場,組成了一幅十分慘烈而悲壯的戰爭畫面。但是,當他的視線投向不遠處的湘江中心,遂又看見滿江如蟻的紅軍指戰員冒著敵人的炮火在奮勇泅渡,忽而躍上浪尖,忽而又沉入水中。恰在這時,呼嘯而來的炮彈相繼落入湘江,轟然起爆,激起一束又一束沖天的水柱。當這水柱平息,他看見江水已變成了血色,一具又一具屍體隨著江水流去……他禁不住地把頭緩緩地垂在了胸前……

  「主席,」身後的警衛員為了轉移毛澤東那悲憤的情感,指著浮橋的橋頭大聲地說,「你看,周政委在橋頭指揮同志們渡江呢!」

  毛澤東抬起頭,循聲向橋頭看去,只見周恩來站在橋頭,忽而大聲說著什麼,忽而又用雙手比劃著名,只見那混亂無緒的隊伍一個接著一個地走上搖搖晃晃的浮橋,又快步向對岸跑去。就是在這一瞬間,他對周恩來生出了許許多多的想法,但是當他看到周恩來無私、忘我地做著本不應由他親自來做的事情時,他對周恩來的種種想法頓時煙消雲散了!接著,他放開大步向橋頭走去。

  這時,佇立湘江大堤的張聞天轉過身來,他一看毛澤東敞著懷,拿著軍帽,正大步向橋頭走去,匆忙快走兩步,提醒說:

  「老毛,這是戰場,要注意安全!」

  毛澤東聞聲回過身來,一看張聞天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說道:

  「放心,我和槍炮有交情,它決不會找我毛澤東的麻煩!」

  張聞天從一進中央蘇區就聽說:被蔣介石稱為朱毛紅軍的毛澤東從不帶槍,每次指揮打仗他都親臨戰場,可就是沒有負過傷,誰若問他「為什麼」,他就笑答「和槍炮有交情」。今天,他親耳聽見了毛澤東說這句話,先是笑了笑,接著又有點不可理解地搖了搖頭,下意識地跟在毛澤東的身後,也大步向橋頭走去。

  毛澤東走到橋頭,站在周恩來的身後,有意看了一會兒周恩來指揮過橋的情景,方才叫了一聲:

  「恩來!我們到了。」

  周恩來聞聲急忙回過身來,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毛澤東,各種情潮撲向心頭。但是,他很快平靜下來,十分禮貌地說道:

  「主席到了,我就放心了。看樣子,你的身體還很虛弱嘛,為什麼不坐擔架?」

  毛澤東與周恩來談話總有一種感覺:只要一聽他那親切而富有禮貌的話聲,就是天大的意見也會化解了。今天,當他再一聽周恩來那沙啞的聲音,遂說道:

  「看你忙成這個樣子,我安能躺在擔架上嗎?」

  這時,周恩來突然之間想起了毛澤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最高「三人團」建議的事來,他的內心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愧疚之感,因而他低沉地答說:

  「可我忙的結果……」

  「這是兩碼子事嘛!」毛澤東邊說邊抓住周恩來的手,真誠地說道,「走!我們一起過江。」

  周恩來用力握了握毛澤東的手,然後抽回來,歉意地說:

  「你和洛甫同志先走,我還要在後面交代任務。」

  毛澤東近似苦笑著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再見!」遂昂起頭,大步走上晃動的浮橋。

  恰在這時,空中傳來隆隆的飛機馬達聲,周恩來急忙大聲喊道:

  「主席!敵機來了,快回來防空——!」

  毛澤東肯定聽見了周恩來的喊聲,但是他依然若無其事地走在浮橋上。當他聽見了飛機沿江俯衝掃射的時候,他猝然停下了腳步,怒視空中結隊飛來的飛機。有頃,一架飛機沿著湘江撒下滿天的傳單,徐徐飄然落下。毛澤東煞有興趣地伸手接了一張,坦然地展開一看,上邊印著:「共匪們,我們奉蔣總司令的命令等你們好久了,請你們快來!進我們安排好的天羅地網!」毛澤東看罷藐視地一笑,把手中的傳單撕碎,擲入湘江。接著,他又冒著敵人的炮火、飛機的掃射,大步通過了這晃動的浮橋。

  緊緊跟在毛澤東身後的張聞天似乎也忘記了敵人的炮火、飛機的掃射,也大步通過了這晃動的浮橋。

  周恩來很是擔心地把毛澤東、張聞天等安全地目送過浮橋之後,又迎來了史家所稱的「特殊連隊」。他不僅要告訴賀子珍她所關心的毛澤東已經安全過橋,而且還懷著崇敬的心情把董必武、謝覺哉、徐特立以及大文學家成仿吾、馮雪峰等人送上浮橋。正當他下令待命橋頭兩旁的紅軍指戰員加快步伐過江的時候,警衛員在他的身後驚喜地說:

  「首長,鄧大姐到了!」

  周恩來聞聲迅速轉過身來,只見蔡暢大姐小心地扶著一副擔架向橋頭走來。他三步並做兩步地迎上去,問了一聲「蔡暢大姐好!」便把視線投向躺在擔架上的鄧穎超,目光和急切想見到他的鄧穎超的目光相遇,他關切地問道:

  「小超,你還好吧?」

  或許鄧穎超過分地激動了,抑或是鄧穎超欲想說話的時候岔了口氣,她竟然大咳不止,猛然間她感到嗓子眼一陣發熱,匆忙取出一方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帕往嘴上一捂,瞬間,殷紅的鮮血把手帕滲紅了一片。周恩來一見急忙俯身抓住鄧穎超的手,關切地說:

  「小超,你……」

  「沒什麼,由於氣候多變的關係,我的肺病又加重了些。」鄧穎超邊說邊打量周恩來那消瘦了許多的樣子,心疼地說,「你一定又是幾夜沒合眼了吧?」

  周恩來聽後驀地抬起頭,望著泛著血色的江面,沉重地說:

  「你看看這湘江中漂浮的紅軍屍體,我……哪還有一點困意啊!」

  蔡暢自留學法國始就認識周恩來,在這以後的十五年中,他們曾幾度在一起工作,對周的政治品格和工作能力是非常敬仰的。為了不使他和鄧穎超過分傷情,忙對周恩來說道:

  「聽我一句話:小超交給我,可你自己也要管好自己!」

  「那我就謝謝你了!」周恩來依然沒有想到自己,「此地不是久留之處,你快陪著小超上橋吧!」

  周恩來送鄧穎超過江後的當天——十二月一日的晚上,他接到通知:我中央、軍委兩縱隊以及掩護過江的部隊全部渡過湘江。這時——也只有這時,他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或許過分勞累和緊張了,又頓感一陣心慌目眩,險些栽倒在湘江的橋頭。他下意識地緊閉雙眼,極力地使自己鎮定下來。接著,他在警衛人員的陪同下大步踉蹌地走過浮橋,騎上馬又趕到了最高「三人團」的臨時指揮部。他剛想倒在床鋪上合一會兒眼,發現上衣口袋中有幾份電文抄件,取出一看,方知是以野戰軍司令部名義簽發的電文,由於他在橋頭忙於指揮渡橋,未來得及細讀。現在,他便倒在鋪上全神貫注地審閱起來。

  第一份,是十二月一日六時致紅一軍團的電報:「灌陽之敵三十日占領新圩,擊潰我之部隊並於追擊中進至古林頭上林家之線……三十四師及六師二團被切斷,八軍團不知,五軍團無聯絡,但我們估計主力已通過,可至麻子渡方向。四師一部在光華鋪被敵截擊。五師及六師尚未完全抵達。已令三軍團在界首西南收集自己的部隊,並扼阻敵人於界首西南並派小部於界首之東,另派出一團襲擊光華鋪之敵,萬不得已,一號晚經路塘向江圩撤退。」

  第二份,是十二月一日十四時致三十四師的電報:「六師之十八團於陳家背被切斷……桂敵已前出到古嶺頭地域,我八軍團被打散,估計該敵將向麻子渡西進。周(指周渾元)敵一號向麻子渡前進,明二號將會向界首前進。全州之敵已進到朱塘鋪,明二號將會向界首前進。興安之敵明二號將有一二團向界首前進,在唐家市及光華鋪有桂敵堡壘……我認為(三十四師)於突破敵圍後西進,最適當的道路是由板橋鋪向白露源前進或由楊柳井經大源轉向白露源前進,然後由白露源再經河州向大塘圩前進,以後則於界首之南的適當地域渡過湘水,屆時橋樑或已毀壞,但大塘圩附近及界首以南徒步……總的方向是向西延前進。」

  第三份,是十二月一日十七時致各軍團的電報:「在三十日及一日戰鬥中,桂敵之十五軍已進到古嶺頭地域,興安之敵無大變更,周(渾元)敵及湘敵第一路軍尚無新的情報,我八軍團之一部被敵擊散,我六師約一個團及三十師被敵切斷,其餘部隊均已渡過湘江。……」

  周恩來每看一份電報,他的心頭就增加了一份壓力,因為形成這些電文的背後,是數以萬計的紅軍指戰員的生命啊!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在此生死攸關的時刻,作為決策者必須保持鎮靜,方能減少不必要的流血。為此,他躺在鋪上認真地思考著。最後,他想到最為危險的是負責殿後的紅三十四師。因此,他再次命令師長陳樹湘在完成掩護任務之後,要盡一切努力把紅三十四師帶過湘江西岸來。

  他太累了,實在的太累了,不知何時竟昏昏然地入睡了;太緊張了,實在的太緊張了,就是在他進入夢鄉之後,他聽到的還是激戰的槍炮聲,他看到的還是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去的戰士……不知何故,當他看見毛澤東對著博古、李德大發脾氣的時候,他竟然也和博古、李德吵得很兇,很兇……但吵的是什麼內容,他隨著夢中意識的流動又很快忘記了。突然,他聽見了隆隆的炮聲和飛機的馬達聲,下意識地從床上跳到地上,睜眼一看,天大亮了!敵人又開始了向我紅軍的進攻。他匆忙用涼水洗了一把臉,趕到了臨時指揮部。只見李德正操著德語不停地發脾氣,而博古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不知所措地癱坐在一把藤椅中。恰在這時,走進一位參謀:

  「報告!這是各軍團發來的最新戰報。」

  「念!」周恩來表情嚴峻地說。

  「我紅三軍團第十八團,我紅五軍團第三十四師被敵人阻於湘江以東,大部壯烈犧牲;我紅八軍團所剩兵力不過千人,我紅九軍團損傷過半……」

  「我紅三十四師師長陳樹湘現在何處?」周恩來低沉地問。

  參謀微微地搖了搖頭,接著又報告:

  「據林彪軍團長和聶榮臻政委報告:彭紹輝、蕭華同志率領的『少共國際師』還滯留在湘江東岸!」

  周恩來當即命令:「請立即轉告林彪和榮臻同志,立即派出部隊,東返湘江,一定要把『少共國際師』接過江來!」

  參謀離去之後,周恩來再也坐不住了!他在室內快速地踱著步子,突然,他駐步屋中,看著一籌莫展的博古,說道:

  「我立即趕到一軍團去,協助他們把『少共國際師』接過湘江來!」

  博古一聽周恩來又要離去,似乎丟了主心骨,無力地問道:

  「那……我和李德同志呢?」

  「繼續搜集戰況報告,尤其是我紅軍指戰員傷亡的確切數字。」周恩來看了看微微點頭的博古,沉吟片時,低沉地說道,「同時,還要想一想怎麼辦?在這期間,要主動地聽取毛澤東同志的意見。」他說罷大步走去。

  李德聽了伍修權的翻譯後,猶如火上加油,歇斯底里地大聲說道:

  「請老毛這個游擊大王來做什麼?他根本就不懂正規的戰略戰術!」

  對此,博古心中已經沒有了定盤星,他唯有搖首喟嘆。

  周恩來在把「少共國際師」接過湘江西岸不久,又收到了紅五軍團由劉伯承參謀長起草的一份報告:關於紅三十四師在湘江東岸阻止敵人追殺的戰鬥經過,以及師長陳樹湘壯烈殉難的情況。他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讀著這份報告,與此同時,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幕最為悲壯的畫面……

  紅三十四師在灌陽水車方面完成掩護任務欲要通過湘江的時候,受到敵人的重重包圍,一直打到彈盡糧絕,幾盡全部壯烈犧牲。這時,陳樹湘師長帶領剩下的三百餘名指戰員,奮勇突出重圍,當即決定按照中央在下達任務時的指示:「萬一被敵截斷,返回湘南發展游擊戰爭。」遂率領殘部向湘南轉移。不久,又在江永縣左子江遭敵襲擊,陳樹湘身負重傷,戰士們用擔架抬著自己的師長指揮戰鬥,不幸又在道縣落入敵手。敵人聽說抓到了一個紅軍師長,高興得發了狂,命令爪牙抬著陳樹湘同志向主子邀功請賞。陳樹湘乘敵不備,用手從腹部傷口處絞斷了腸子,壯烈犧牲。接著,敵人又殘忍地割下了陳樹湘的頭,送回他的原籍長沙,掛在小吳門的城牆上……

  毛澤東聽了陳樹湘犧牲的消息之後,他再也無法沉默了!當天夜晚,他命令警衛員陪他去最高「三人團」的指揮所。一路上,他看見經過激戰的戰士就像是沒有了娘的孩子,三五成群地擠在一起,無聲地任憑瑟瑟的北風吹打,使他更為難受的是那些受傷的戰士倒在路旁在小聲地呻吟……每逢他看到一些傷員圍成一圈,抽泣著向早已倒在地上的烈士送別的時候,他禁不住地停下腳步,默默地摘下軍帽,向死難的烈士致哀。但是,當他憤然地走進最高「三人團」大院的時候,他突然聽見李德用俄文大聲哇啦哇啦地說些什麼,待到伍修權翻譯後方才知道是:「把周子昆師長帶進來!」他驚得一怔,遂躲在一邊靜觀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頃,滿身都是硝煙、征塵的周子昆大步走進正屋,垂頭喪氣地說道:

  「報告!紅二十二師為掩護大隊人馬過湘江,全師幾乎覆沒,我率領少數指戰員衝出重圍,渡過江來,請求軍法處分!」李德倏地站起身來,一步躍到周子昆的面前,狠狠地抓住周的衣襟,暴怒地質問:

  「你為什麼把一個師的人馬丟到湘江東岸?」

  「這……」

  「這恰好說明你臨陣脫逃,只顧自己活命,而不顧全師指戰員的犧牲!」

  「不對!」

  「回答我:你的老婆為什麼也渡過了湘江?」

  「這和我沒有關係!」

  「再回答我:傷亡一個師的人馬,誰來負責?」

  「我不負責!」

  「那難道要我負責嗎?」李德氣急敗壞地大喊,「警衛員!把他給我捆起來,送交軍事法庭會審,槍斃!」

  屋內的兩個警衛員怒而不動,坐在一旁的博古也一言不發,恰在這時,毛澤東邊說「槍下留人」!邊走進屋來,遂質問:

  「李德同志,丟一個師就要殺頭,是吧?」

  「是!」李德一見毛澤東就把頭扭向一邊。

  「請問,我們這些丟掉中央蘇區、傷亡數以萬計紅軍的統帥部該負什麼責任呢?」毛澤東說罷看了看咋舌難答的李德,藐視地哼了一聲,「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

  「是事實,但不是我們『三人團』的責任!」李德底氣不足地說。

  「暫不辯論這個問題!」毛澤東轉身望著低頭不語的博古,「博古同志,我是中華蘇維埃主席,還是由我來處理這件事吧!」

  博古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應該打起精神來了,好好想想我們下一步棋該怎麼個走法!」毛澤東說罷帶著周子昆走出了屋門。

  博古望著毛澤東的背影,心裡暗自重複著這句話:「好好想想我們下一步棋該怎麼個走法?……」但是,當毛澤東和周子昆消失在夜幕中之後,他又突然感到:

  「夜,怎麼是這麼的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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