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3 21:39:24 作者: 王朝柱

  夜,已經很深了!四周除去秋蟲唧唧的叫聲之外,似乎大地完全進入了沉睡的夢鄉。轉瞬之間,紅軍突破敵人第三道封鎖線時雙方激戰的槍炮聲,宜章人民打開城門迎進紅軍的歡呼聲,青壯年踴躍報名參加紅軍的歡笑聲……全都消逝在被夜幕籠罩的天地之間。各界不同心態的群眾和枕戈待旦的紅軍指戰員都進入了夢境,做著各種各樣的夢……

  但是,周恩來依然站在那張放有軍事地圖的木桌前。或許他太清楚這步棋的重要性了,也或許他想得太周到、太細緻了,他的腦海里忽而是血染湘江的悲壯場面,忽而是成千上萬的紅軍指戰員高舉著獵獵作響的戰旗,邁著整齊的步伐,昂首渡過湘江的壯觀雄姿……但是,當滾滾北去的湘江之水完全變成殷紅殷紅的血水,並擊起一個又一個紅色浪花的時候,他緩緩地合上了雙眼,下意識地把頭垂在了胸前。這時——也只有這時,他又重新思考如果採用毛澤東的意見將會是一個什麼結果。

  自從周恩來進入中央蘇區之後,他和毛澤東共事三年了。雖說毛自寧都會議後轉入地方工作,但他對毛在政治上的遠見卓識、軍事上的戰略決策是給予很高評價的。隨著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周恩來與博古、李德間的分歧越來越大了,由於他有著任勞任怨的品格和卓越的組織能力,使得博古、李德這些人不但不敢輕易地拿過周恩來手中的權力,相反,他們在很多方面還得藉助周恩來的影響和作用,使中央這架最高權力機器得以正常地運轉。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不僅是中央領導層最好的組織者,而且他還經常充任毛澤東與博古、李德之間的緩衝劑,使得他們之間繃得過緊的弦不至於斷掉。

  

  這就是周恩來特有的政治品質。同時,這也是任何人無法替代周恩來的地方。

  時下,毛澤東和博古、李德在戰略轉移的大方向上又引發了史稱的「湘南爭論」。毛澤東因為手中沒有權力,可以闡述完自己的戰略思想拂袖而去。博古、李德聽完毛澤東的意見之後,也可以像對待彭德懷那樣不予理睬,行使中央授予他們的最高權力,繼續自以為是地發布命令,按照他們的既定方針涉瀟水、渡湘江,沿著紅六軍團的路線西進。然而,周恩來則不能這樣輕率地處置這件事關全局的大事。尤其當他想到毛澤東的戰略預測是正確的時候,他的革命責任心要求他必須想出個兩全之策來!

  夜幕從大地上漸漸地升起來,東方的晨曦又不知不覺地抹去黎明前所有的黑暗,天終於亮了!周恩來熄掉馬燈,大步走到庭院中。他展開雙手做了幾下深呼吸,接著又用力地活動了一下身體,請警衛員從水缸中舀來一盆頗有涼意的清水澆在頭上,把一夜未眠的勞累和睡意驅走。恰在這時,博古從他的住室中走了出來。周恩來客氣地說道:

  「博古同志,你洗漱完了,我有件事和你交換一下意見。」

  「可以,可以!」

  周恩來為什麼要單獨找博古談呢?因為他非常了解這位年輕氣盛,又有著很深的理論素養,並被時人稱為天才演說家的中央領導。博古正因為讀了不少馬克思主義的書,演講起來可謂頭頭是道;但是一遇到實際問題,尤其是有關軍事戰略決策,他滿腹的學問就不知該如何用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李德是他在軍事決策上的拐棍,離開李德他寸步難行。也正因為如此,一旦經李德提出,並由他通過的有關作戰方針,就變成了不可變更的金科玉律。但是,如果單獨和博古進行交談,他只要認為是正確的,也有最高領導人的氣魄——敢於拍板。這就是周恩來拋開李德與博古交談的主要原因。

  「我思考了整整一夜,認為彭德懷與毛澤東的建議,是有正確的一面的……」

  「那我們最高『三人團』的決定呢?」博古未等周恩來把話說完,就不客氣地擋了回去。

  「如果需要修定,或補充,也是可以的嘛!」周恩來猝然之間變得異常嚴峻起來,「如果真的出現了毛澤東所預測的局面,誰來承擔責任?我們又如何向共產國際交代?」

  這一炮打中了博古的要害。誠如前文所述,他們這些藉助共產國際力量上台的書生,就怕因他們的失誤,甚至導致中國革命失敗,向共產國際交不了差。所以,博古聽了周恩來這措辭強硬的話後怔了一下,遂又問道:

  「你的意見呢?」

  接著,周恩來說出了自己全部的想法:一、在沒有充分的論據或猝發的不利於我的軍事形勢下,繼續執行最高「三人團」決定的戰略方針;二、與此同時,可以根據彭德懷、毛澤東的建議做好第二手準備。具體地說:先抽調一批熟悉湘南一帶地勢、民情的骨幹,或作為在湘南尋機殲敵的預備隊,或作為應付不測之事發生以後,把他們留作在湘南打游擊的種子。最後,周恩來有些沉重地說道:

  「我考慮再三,這雖不是萬全之計,可也總比做一手準備為好。」

  對此,博古不可能提出什麼非議,更何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給博古減輕精神負擔的權宜之計。至於這項計劃是如何完成的,遺憾的是史無所記。我們所能知道的,僅僅是李一氓同志寫的如下這段文字:

  在由江西進入湖南的時候,中央把紅軍當中湘南籍貫的連排級幹部集合在一起,約二百多人,成立了一個湘南營。調一個湘南籍團長當營長,把我調去當教導員。這些調來的幹部大概是以三軍團的為多。他們包括衡陽以南宜章、郴縣、臨武、藍山、嘉禾、桂陽、資興、汝城等縣籍貫的同志。我們的作戰意圖在於吸引圍攻江西的國民黨顧祝同、陳誠部隊撤離江西,尾追我們到湖南南部,我們相機在湘南同他作一次戰役性的決戰。如果取勝,既能夠解江西之圍,又能夠在湘南立腳下來。這批湘南幹部就是準備在湘南立腳之後,去開闢地方工作的。他們都是本地人,熟悉湘南情況,跟湘南還有一些關係。他們大部分是一九二九年(應是一九二八年)湘南暴動參加紅軍的,在紅軍當中已經四五年,經過戰爭鍛鍊,他們自然也就會在湘南領導起武裝鬥爭。

  從李一氓同志的回憶文字中可知,他當時並不知道這場「湘南爭論」,自然,他也就無法知道中央成立「湘南營」的確切意義了。因此,他認為留守江西的項英「不得不重新開始用游擊戰爭的方法來對付國民黨。而我們準備在湘南迎擊國民黨軍隊的意圖,也就無法實現了,湘南營也就沒存在的意義了」。這一結論顯然也是個人的估計。為此,他也曾以懷疑的口氣寫下了如下這段文字:

  要在湘南立腳這個戰略意圖,是不是有什麼文字的證據,我暫時還不清楚;有人說文字上查不出這個證據,但也說中央是有過這個意圖的。湘南營這個組織確實存在了一個很短的時期,我也當了一個很短時期的教導員。那個時候的事情,可以說是瞬息萬變。

  事後追論,中央最高「三人團」從根本上講仍是堅持他們的既定方針——涉瀟水、渡湘江,沿著紅六軍團探出的路線西行。而成立所謂「湘南營」,只不過是這場史稱「湘南爭論」的副產品,且帶有某種程度的權宜之計,一旦瞬息萬變的軍事形勢發生猝變,這「湘南營」也就只好自行解散了!

  也就是在這期間,我軍獲悉敵人在湘江以東的「圍殲」計劃共分兩步:其一是分進合擊我紅軍於天堂圩與道縣之間的瀟水之濱;其二是集中全力「圍殲」紅軍於湘江之濱。追剿軍總司令何鍵的具體部署是:

  第一路軍劉建緒所部四個師,由郴縣直插黃沙河、全州,陳兵湘南瀟水與湘江的匯合處,既負從北面「追殲」紅軍的使命,又謹防紅軍在湘江東岸受阻之後向北進入湖南。

  第二路是「追剿」前敵總指揮薛岳所部的四個師,由茶陵、衡陽直插零陵,並「限於敬日(二十四日)以前在零陵附近集結完畢」,從該路軍所處的位置看,它處於第一路軍北面。因此,它既負有監督劉建緒部「追剿」紅軍之責,又有與第一路軍共同堵擊去湘西途中的紅軍的任務。

  第三路軍是中央軍周渾元所部的四個師,速向道縣前進,並「限於養日(二十二日)全部到道縣,爾後與第一、二及桂軍聯絡截擊竄匪」。自然,它主要防止紅軍突然殺一個回馬槍,重新折回江西。

  第四路軍李雲傑所部兩個師,「由嘉禾向寧遠及其以南地區躡匪尾追」。其任務與第三路軍大致相同。

  第五路軍李韞珩所部位於湘、粵、桂交界處,因此令其「所部與第四路及粵軍聯絡,經由臨武、藍山、江華、永明躡匪尾追,並與桂軍適切聯絡」。

  中央最高「三人團」研究了敵人在瀟水、湘江未來的兵力部署之後,認為他們最早在二十二日才能陸續進入陣地。如果我紅軍在此之前攻占瀟水之濱的重要渡口道縣,是有時間涉過瀟水,並渡過湘江的。另外,周恩來遠在北伐時期就了解以李宗仁、白崇禧為首領的桂系與蔣介石的矛盾,同時還清楚他們第一是自保八桂之地,第二才是向外發展。從這個意義上講,只要紅軍不在桂北停留,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就會有意開放通道——這也就是史家所稱的「走廊」。為此,最高「三人團」在突破第三道封鎖線之後,遂以中革軍委名義發布命令:「軍委決定迅速秘密地脫離尾追之敵,前出到臨武、嘉禾、藍山地域。」為適應這一態勢,命令紅軍分三個縱隊前進:甲,紅三、八軍團為右縱隊,歸彭德懷、楊尚昆統一指揮;乙,軍委一、二縱隊及紅五軍團為中央縱隊;丙,紅一、九軍團為左縱隊,歸林彪、聶榮臻統一指揮。具體的作戰任務是:紅三軍團進占嘉禾城,紅一軍團占領臨武城,紅九軍團占領藍山城。

  根據軍委的上述命令,我紅一軍團二師五團出奇兵,於十六日攻占臨武城。由於嘉禾城守敵突然增兵,桂陽之敵兩團人馬已到,強攻不便,我紅三軍團在十七日當即決定:以「第六師從嘉禾南面扼制嘉禾城敵」南進,以「保障藍山確在我手」。軍委審慎研究並批准了紅三軍團的這一部署。為確保儘快攻下藍山城,周恩來親自趕到前線,指揮九軍團消滅守敵一個營,並於十八日攻占了藍山縣城。周恩來當即命令「打開偽縣政府的倉庫,沒收了五千多塊銀元和十多斤金子,繳獲了一批軍裝、被服」,並把多餘的糧食分給了窮苦的百姓。

  就在攻占藍山縣城的當天——十八日,軍委發布命令:「軍委決定,為取得更有利的作戰及前進的條件,立即由現地轉移到道縣、江華、永明地域。」為適應轉移地域的需要,我紅軍分兩翼隊前進:甲,紅一、三、八軍團、十三師及一縱隊為右翼隊,經嘉禾、藍山間向寧遠及其以南地區前進,以後則繼續向道縣及其以南地區前進;乙,紅九軍團、紅五軍團(缺十三師)及二縱隊為左翼隊,經藍山城向江華城前進。為掩護軍委一、二縱隊順利渡過瀟水,打破敵人湘江以東「圍追」計劃分進合擊紅軍於天堂圩與道縣之間的瀟水之濱的第一個部署,我紅軍必須在二十二日以前占領道縣。

  道縣,古稱道州,緊臨瀟水西岸,是湘南一帶第一大縣城,也是瀟水兩岸有名的渡口。誠如前文所述,由於何鍵電令周渾元所部於二十二日趕到道縣,我紅軍必須搶在這天以前攻占道縣,方能派出部隊狙擊敵人,確保我軍委一、二縱隊在道縣渡口安全渡過瀟水,然後大踏步西行,奔襲湘江。為此,軍委於十一月二十日十三時下達命令:紅一軍團第二師(缺六團)附迫擊炮連及電台應於得電後向道縣偵察前進,限明晚趕到道州地區,在有利條件下應即攻占該城。二師師長陳光、政委劉亞樓領受命令之後,把搶占道縣的任務交給了四團和五團。四團攻正面,五團負責迂迴。而四團團長耿飈、政委楊成武率領部隊,以日行一百多里的速度長途奔襲,準時趕到與道縣相對的瀟水東岸。由於在奔襲途中,抓到了道縣縣長派到天堂圩送緊急信件的士兵,拆信一看,「知道縣城內只有四十名團丁,三十多支槍;前天花了一萬元請廣西派來一連兵守城,連行李也沒帶。他要天堂圩的民團連夜趕回道縣守城」。結果,四團、五團於二十二日拂曉攻入道縣,全殲守敵。

  道縣地處五嶺北麓,其地質和氣候條件極適合橘子和橙子的生長。如果從屈原寫《橘頌》以詠志算起,那也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紅軍過道縣的時候,恰是橙子成熟的季節,不僅滿山遍野的樹上掛滿了熟透的橙子,而且老百姓也不管打不打仗,他們為了生活,照舊擔著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橙子進城來賣。紅軍指戰員,尤其是從上海等城市來的知識分子,一見這又便宜又好的橙子,都禁不住地傾囊相購,大飽口福。其中,李一氓同志邊吃邊說道縣的橙子比四川的紅橘味道好,還煞有介事地考證:「據說美國的橙子,其種子就是從湖南的辰州移過去的。所以有SUNKIST之名,SUN就是郴的譯音。」

  但是,就在紅軍指戰員大吃橙子的時候,有兩個人卻沒有胃口:一個是周恩來,另一個就是毛澤東。

  毛澤東並不知曉周恩來曾動議組建「湘南營」的事情,按照他對最高「三人團」的分析與判斷,他們一定會按照李德制定的作戰方案涉瀟水、渡湘江西進的。因此,他憤然地回到駐地,望著依然在等他回來的張聞天和王稼祥,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遂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既然無力回天,毛澤東和張聞天、王稼祥還得跟著大隊人馬向道縣進發。毛澤東或許太為紅軍的安危傷情了,他一上路就感到頭重腳輕,在警衛員們的動員和強迫下才躺在擔架上,讓民夫們輪班抬著走。突然,他聽見有人在焦急地喊警衛員吳吉清的名字,他猝然間想到了吳吉清在前幾天害了瘧疾,經常發燒打擺子,他近似下意識地拍了拍擔架的竹竿,命令道:

  「停下,快停下!」

  兩個抬擔架的民夫遵命放下擔架,詫異地看著毛澤東從擔架上站起來,邊喊「小吳,小吳!」邊快步走到全身像是篩糠一樣的吳吉清面前,不容分辯,遂以命令的口氣說道:

  「請坐上我的擔架,讓同志們抬著你走!」

  「不!不行!這不行……」

  吳吉清說什麼也不坐毛澤東的擔架。最後,毛澤東十分動感情地說:

  「同志們抬你走是要累一些,但這不要緊,因為我們都是同志。」

  吳吉清含著淚水坐在了毛澤東的擔架上,那兩個民夫也非常受感動地抬起了擔架。

  毛澤東帶病行軍,用自己的兩條腿走到了道縣。警衛員剛剛為他安排好住處,他就又命令警衛員去找報紙,探聽有關敵軍調動的情況。而他自己卻佇立窗前,望著秋意甚濃的長空陷入了沉沉的人生回憶中……

  不知何故,毛澤東想起了七年前的秋天,那是他在湘贛邊界發動秋收起義的日子,他帶著不足千人的工人和農民上了井岡山,當起了中國共產黨的紅色「山大王」。他就是靠著這點本錢,從井岡山到贛南,到閩西,一直到中央蘇區根據地……這不僅凝聚了他對中國革命的全部心血,而且也付出了數以萬計的同志們的生命!但是,紅軍指戰員的青春和熱血換來的是什麼呢?不是勝利的歡笑,而是繼續的流血和犧牲!這對他來說,真好比是用鈍刀子捅他的心啊!

  也可能是想到了成千上萬的烈士為了中國革命相繼犧牲的緣故,毛澤東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四年前—— 一九三○年的深秋,那是他在贛南、閩西創建根據地且搞得十分紅火的時候,他在一個風雨如晦的夜裡,突然聽說一直忠誠於他的伴侶和戰友楊開慧於是年十月在長沙被捕,並於十一月被敵人殘酷地殺害,他那時的心情只有用「秋風秋雨愁煞人」來形容!自然,他也會低吟早年寫給楊開慧的詞《虞美人.枕上》:「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但是,他擦乾淚跡以後的誓言,自應是他後來寫下的千古絕唱《蝶戀花.答李淑一》中的名句:「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然而,四年後的秋天迎來的不是革命的勝利,而是扔掉好端端的中央蘇區,像是「叫花子打狗,邊打邊走」似的轉移!一旦楊開慧在夢中向他發出問詢的時候,他將何以為答呢?因此,他那怒視蒼天的雙目漸漸地濕潤了……

  毛澤東作為一代軍事戰略家,他清楚地知道:紅軍進駐道縣就意味著走進了前有湘江、後有瀟水的絕地中。如果說當年項羽在井破釜沉舟,作背水一戰,是為了斷掉退路,激勵士兵殺敵向前的話,而今紅軍則是置於兩水之間,前有白崇禧指揮的桂系部隊扼守湘江,後有薛岳、周渾元等中央軍斷掉紅軍復涉瀟水向東的退路,再加之北有何鍵的湘軍,南有陳濟棠的粵軍,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至此,他再想到自己在宜章地區的建議,也只有對天長嘆了!

  這時,賀子珍提著一隻裝滿橙子的竹籃走了進來。她一看毛澤東那佇立窗前凝視夜空的表情,就知道他在為紅軍未來的命運擔憂。她清楚自己作為妻子,這時所能做到的是多給毛澤東一些溫情。所以,她走到毛澤東的身後,故作笑顏地說道:

  「你不是早就對我說過嘛,辰州一帶的橙子天下第一,你最愛吃。看!我用自己節約下來的錢,為你買來一籃子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橙子。」

  毛澤東看著賀子珍手中提的那籃又鮮又大的橙子,再一看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一種異樣的情感打心底油然生起,他近似本能地迎過去,伸手接過這一籃橙子,順手放在桌子上,然後他伸出兩隻大手,用力地抓住賀子珍的雙肩,動感情地說道:

  「妻子有了身孕,自應丈夫買些有點酸味的甜橙去看妻子,可我……」

  「快不要說這些了!」賀子珍急忙打斷毛澤東的話語,她已經感到十分滿足了,「我現在是紅軍中的閒人,可你……」

  「和你也差不多!」

  「這怎麼可能呢?」賀子珍望著搖首喟嘆的毛澤東,「你起碼還有建議權吧!」

  「你提出建議,人家不聽,還不等於廢話!」

  「為什麼?」

  毛澤東對妻子破例道出了滿腹的牢騷,最後,他又感慨地說:

  「我常對你說,打仗是兵不厭詐,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讓敵人摸不著自己的底細和意圖,才能出奇制勝,把仗打贏。可他們呢,認準一個方向,死也不回頭,連迂迴一下都覺得不像革命軍隊的樣子,這樣打仗法,怎能不敗呢?」

  「那該怎麼辦呢?」

  毛澤東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沒有辦法就吃橙子嘛!」

  毛澤東與賀子珍聞聲回頭一看,張聞天站在門口,右手指著他左手提的那一小籃橙子,正衝著他們夫婦笑著。

  賀子珍為了能使毛澤東高興,也急忙轉身指著桌上那籃橙子,附和著說道:

  「洛甫說得對,既然說了沒用,那我們就聽天由命,高高興興地吃橙子!」

  「我……」毛澤東痛苦地搖了搖頭,「真的不想吃。」

  「有意思,」張聞天聽後笑了,「真是應了無獨有偶這句老話了,我又碰上了一個不想吃橙子的人!」

  「那一個是誰?」賀子珍有些好奇地問。

  「周恩來!」聞天說罷看了看毛澤東的表情,又補充說,「方才,我提著這一籃橙子去看他,見他背剪著雙手望著夜空出神。我問他:老毛的建議能採納嗎?他微微地搖了搖頭。我說那就吃橙子吧?他說不想吃。」

  「我必須聲明,」毛澤東非常認真地說,「我和他不想吃橙子的原因是不一樣的!」

  「有意思,」張聞天一怔,「說說看!」

  「我毛澤東不想吃我最愛吃的橙子,是因為我從不想聽天由命;可他周恩來呢,」毛澤東說罷有意停了片刻,「說得難聽一些,他是把命——幾萬紅軍指戰員的命押在了桂系白崇禧的身上!」

  張聞天似乎完全明白毛澤東的話意,遂微微地點了點頭。

  毛澤東所說周恩來把「幾萬紅軍指戰員的命押在了桂系白崇禧的身上」這句話的全部含義是什麼呢?筆者只能根據如下史料推演:

  就在紅一軍團於二十二日拂曉攻占道縣之前,桂系李宗仁就給蔣介石發了一則急電,大意謂:鑑於共軍來勢兇猛,桂軍難於抵禦,請求將桂系主力南移恭城。蔣介石接到這則電報之後,頓感事態嚴重,遂於二十二日給「追剿」總司令何鍵拍發了如下這則電令:

  衡州何總司令:

  據德鄰(李宗仁號)電:以據迭報,匪主力由臨武分經嘉禾、藍山西竄,龍虎關、富川、賀縣同時吃緊。仁(李宗仁)部原在龍虎關以北防堵,故擬將仁部主力移赴恭城附近,以策應富、賀、興、灌。但興安、灌陽以北,僅能留一部,誠恐力量單薄,撥請轉飭何總司令所部,向江華、賀縣推進,以期周密。等情。除電復外,希即查照辦理具復。

  中正養酉行戰印

  何鍵收到蔣介石密電之後,甚感意外。因為何鍵十分清楚:紅軍正在搶占道縣,尚未破襲湘江東岸「圍殲」戰第一部署,距離桂系防地還有相當路程,李宗仁何以致電蔣介石要求把桂系主力南移恭城呢?另外,他清楚桂系主力一旦南移,所謂湘江東岸「圍殲」戰等於不戰而撕開一條通道,放紅軍西行。蔣與桂系素來不和,李宗仁、白崇禧等人也不怕蔣氏電責,而他何鍵在湘的前程卻繫於蔣氏手中,一旦蔣氏怒責,他何鍵可吃罪不起。因此,他於翌日——二十三日發電蔣介石,明確表示:桂軍主力不可南移。接著他又嚴肅指出:「若灌(陽)、興(安)、全(州)間又准桂軍移調,則不免門戶洞開,任匪揚長而去;加之蕭(克)、賀(龍)兩匪現復乘機竄擾桑、永,逼近辰、沅,湘西全部阢隉不定。似此情勢迫切,忽予變更計劃,兵力、時間兩不許可。」結論:「敢厲陳利害,幸乞鈞座察詳籌,指示機宜。」遂又把球踢給了蔣介石。

  最高「三人團」除去按既定方針辦之外,他們也想到了紅六軍團強渡湘江西行,桂軍似未傾全力追堵。時下,如果能巧妙地利用蔣桂矛盾所贏得的寶貴時間,我紅軍奔襲湘江,繼之強渡西行是完全可能的!這就是紅軍涉過瀟水、奔襲湘江的全部表象依據。這也就是毛澤東所暗指的緣由。

  事實上,紅軍在道縣、江華間全部渡過瀟水之後,紅一軍團主力經永安關到達庵口,紅三軍團主力到達蓮花塘,四師在葫蘆岩,紅五軍團向葫蘆岩前進,準備接替四師的任務,紅八軍團到達新浦,紅九軍團位於江華,軍委二縱隊到達莫索灣,野戰軍司令部到達禾塘。簡言之,我紅軍已經箭在弦上,到了不得不發的程度——就等下令奔襲、強渡湘江了!時下的周恩來最為擔心的是桂軍不是南移,而是聽從蔣介石的命令北上扼守湘江渡口,因此,他哪有心思吃鮮美的橙子呢!

  時不我待。十一月二十五日中共中央、紅軍總政治部在禾塘發布《野戰軍突破敵人第四道封鎖線、搶渡湘江的政治命令》。同日十七時,野戰軍司令部發布搶渡湘江,前出全州、興安西北之黃山地域的軍事命令。至此,紅軍揭開了我軍戰史上最為悲壯的血戰湘江的序幕!它時時刻刻都在牽動著毛澤東、周恩來以及所有紅軍指戰員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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