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論美的概念 第一章 理論抽象能力
2024-10-03 21:28:38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第一節 理論抽象能力的等級及關係[13]
儘管我在撰寫這部著作前幾部分有些倉促,語氣也容易引起爭議,儘管我對此常耿耿於懷,然而對於這樣一部並不指望藏之名山,流傳後世的作品來說,前者也並非不可原諒,而後者在一部旨在批駁某些觀點的作品中,也避無可避。只要不超出依據顯而易見的事實所下的結論,這兩者也不會對進一步更細緻的研究造成妨礙,因為要證明這些結論,靠的既不是如何細心地將這些事實分類,也不是以何種心情來探討它們。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的這個問題卻不同。這個問題並不涉及外部的題材,也無法進行實際的證明;它涉及腦海中各種印象的價值及含義,而不同的人卻有不同的體驗,所以,我們必須根據確定這些印象的相似性或共通性的難易程度,謙虛而謹慎地探討這一問題。此外,有些能力我們必須用道德加以控制,因而必須承擔道德責任,我們必須依據這樣做的重要程度,採取相應的嚴肅態度。從來沒有任何事是由人來決定該做還是不該做,有的只是人的決定中所牽扯到的某種形式或某種程度的責任。因此,當激情得到承認,紀律得到執行,感情得到鼓勵,從而共同影響人類的思維時,我們的主題越是因此變得無所適從,我們就越應該觀察在我們的激情、紀律和感情中,我們應當受到何種約束,承擔何種責任。
在此前的各個部分中,儘管我有時或許稍顯性急,但是卻並不輕率。我始終把這個題材視作需要仔細、嚴肅的審視的問題,在那些值得我們竭盡熱情和真誠來研究並因此得到回報的題材中,始終把它置於非常重要的位置。毋庸置疑,我當前的任務就是要證明這個題材值得我這樣做。藝術,恰如其名,並非娛樂;它不可能在閒暇時學會,也不是無所事事時的消遣。它不是擺放在客廳桌子上的手工織品,也不是閨房中無聊厭倦時的調劑品。對藝術,我們必須認真體會,嚴肅對待,否則就乾脆不要去想它。[14]人們必須用生命去推動藝術進步,用真心去接受藝術。[15]這種身心付出,從道德角度來看,也不無道理,並且在各個時代,偉人們對其必要性都坦承不諱。它不是人出於虛榮而做出的獻身,而是對人類最重要的興趣有用;它的對象向我們發出召喚,我們倘若置之不理,則既違背我們人類的尊嚴,也同我們對上帝應盡的職責相矛盾。然而卻從沒有人勇敢地承認曾經作出這種付出,在如今這個急於求成、熱衷炫耀的時代,更不會有人站出來承認,因為虛榮一方面取代了對藝術唯一有效的恩賜,亦即對藝術的熱愛,另一方面也取代了不屈不撓、至真至誠的自豪感——掌聲與斥責無法忽視其缺點,也無法剝奪其希望。[16]
我希望上述觀點至少能夠獲得部分認同,把它作為判斷目標和行為的真理。正是抱著這樣的希望,我進入第二部分的探討。我認為迄今為止,我在這個問題上已經付出了太多的時間,若非想到自己探討的並不是無關痛癢、可有可無的問題,只要一想到還要耗費那麼多時間才能結束討論,我早就氣餒了。現在我們的任務既不是將畫家的能力分出個高下,也不是將他們的畫作比出個高低;既不是揭示某個流派或個人的無知,也不是捍衛其原則。我們的任務是號召國人將其道德力量投向一個被遺忘的職責,展示大量遭受忽視的同情之心和渴望之念所能發揮的作用、力量和功效,提升藝術,讓藝術能夠健康、良性地運作。這種藝術完全是針對道德的力量,並隨著它的興盛或衰落,時而以提爾泰奧斯式[17]的火焰的力量指引它向前,時而以嬰兒般的低語伴它入夢。
對我們大部分人而言,向別人推薦自己最喜愛的嗜好,恐怕更多是基於個人的自負而非基於為他人著想,因此有時在向別人指明這種嗜好時,我們一方面希望這種錯綜複雜的嗜好能夠得到仰慕,而另一方面卻又希望不需要加以闡明,所以,對於那些看不出我們大加讚賞的事物有何價值的人來說,對這種推薦心存疑慮也就理所當然了。同時,本世紀人們對「有用(useful)」一詞的理解頗為奇怪,或者我們至少可以說,這個詞的含義本來很窄,如今的人們卻把它推而廣之,在實際中賦予它更大的重要性和權力。所以從一開始起,我就最好就闡明藝術,尤其是源於對外界事物之美的種種印象的那一類藝術,究竟有什麼樣的用處。我們目前的任務就是要發現這種美的本質。
那就是說,一切被創造出來的異常有用的事物,哪些能夠正確、充分地發揮造物主賦予它的各項作用的事物。因此,為了能夠確定哪些事物對人類有用,我們首先要確定人類自己有哪些用途。
人類的用途和作用就是:親眼見證上帝所創造的輝煌,以他明智的服從及由此獲得的歡愉使這個輝煌不斷拓展(不贊同這種說法的人可以就此打住,不用再往下讀了[18];我會始終堅持這種說法)。
對我們來說,凡是讓我們能夠實現這個作用的東西都是有用的,這裡的有用指的是這個詞最純潔的首要含義:依此邏輯,任何東西,倘若能將上帝的輝煌更加美麗地展現在我們面前,那麼對我們來說,都效用非凡。相反,任何東西,如果僅僅有助於我們的生存,那麼它對我們雖然有用,但是僅僅在次要及自私的含義上有用;更準確地說,這些東西單獨看的話,毫無用處,甚至更糟,因為倘若我們立身於世讓造物主失望的話,還不如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然而在這個一切都為稻粱謀的時代,人們倘若把心裡話說出來,那語氣就仿佛只有房子、土地、衣食有用,其它如觀察、思考和讚美[19]全都毫無價值,因此有些人自命不凡地稱自己為實用主義者,恨不得把自己及其同類都變成各式蔬菜[20]。如果說這些人還懂得思考的話,那麼在他們的腦子中,肉體比生命更重要,衣服比身體更重要;他們將大地視為馬廄,將大地的產物視為草料;這些葡萄園主和農夫,寧愛他們碾磨的玉米和榨汁的葡萄,也不愛伊甸園的山坡上一座座天使的花園[21];在這些伐木者和汲水工心中,他們砍伐的木材和汲取的水要勝過像上帝的身影般覆蓋著群山的松樹林,勝過像上帝般永恆的奔流不息的滔滔河水。因此,布道者的悲哀突然襲上我們的心頭:儘管「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裡。然而神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叄透。」[22]
國力膨脹,和平日久,尼布甲尼撒詛咒[23]就會接踵而至,將我們都化為糞土。國家命運未卜,為生存而掙扎,或者國家剛興,國力匱乏,百廢待興,人們反而懷有更遠大的希望和更崇高的熱情。痛苦後學會沉思默想,大難後生出感恩之心,忍耐後造就堅韌不拔,解脫後踏進信仰之門。然而在人們學會循規蹈矩,彬彬有禮,互相尊重後,在人們根除了猛烈的外在痛苦之源後,更大的邪惡似乎卻從安逸中滋生。這種邪惡與其說是苦惱,不如說是羞辱,將鮮血吸乾而不留痕跡,使心臟凝固卻不施酷刑。與人和睦,身心和諧,凡是能做到這一點的人肯定會因此而深懷感激,但同時也會心生憂慮,這種憂慮遠遠超出對戰爭和暴亂的畏懼,擔心由於麵包唾手可得,可汲之水源源不絕因而遺忘對上帝的依賴;擔心由於主的永恆眷顧而披上了自然法則的外衣,因而對主的感激之心不復存在;擔心由於大地萬物富足豐饒,因而對崇高的追求如殘燭般熄滅;擔心自私會取代虔誠的奉獻,自負會扼殺同情與憐憫,偽裝會拋掉摯愛與真愛[24];擔心虛弱將取代力量,冷漠取代忍耐,嘲諷之音與齷齪之念取代真摯純潔的力量積蓄和澎湃熱情。儘管上帝之光明媚,人類的生命之河上卻刮著刺骨寒風;彩虹粉飾了人類的不安,冰霜凍結了人類的安逸。我們要時刻提醒自己:人類的安逸決不能像石頭那樣,儘管後者在身遭電閃雷擊、激流沖刷時,依然保持高貴和尊嚴,而一旦風雨停歇,波瀾不驚,卻不得不忍受野草的侵占,苔蘚的侵蝕,最終深陷於泥沼之中。[25]
儘管我相信我們中不乏熱情、聖潔的靈魂,我們的謹慎多少可以幫助我們遠離這種道德的衰敗,然而無論多麼微不足道,無論多麼遙不可及,任何事物,任何方面,一旦顯露出衰敗的跡象,我們就萬萬不能坦然處之。如今鐵路正在歐洲的大地上延伸,留下一道道疤痕,就如同炮彈正在撕碎大海的平靜。碩大的鐵路網正在將這個亘古的身形和力量收縮抽緊,將它林林總總的生態、巨石的長臂、田園的心臟壓縮為一個狹小、有限、爾虞我詐的製造中心。在歐洲所有的城市中,紀念碑全被夷為平地,用於建造咖啡屋和賭場,沒留下任何一座供人們緬懷古老的歷史和強大的民族[26]。徒有四壁的聖殿,殘斷的支柱,破敗的尖塔,不施色彩的窗欞,空無平石的聖壇,人類竟然認為這些就足以體現上帝的尊嚴,而對自己居室的裝修卻不吝奢華。上帝在賜予我們萬物時,凡是他稱之為美好的事物,我們都毫不猶豫地剝奪其可愛的一面;凡是需要人類世世代代的努力才能完成的事物,凡是那些留給全人類的遺產,那些不僅是人類付出心靈之血的遺產,而且也是人類飽受靈魂之苦的遺產,我們都毫不猶豫地加以摧毀。面對這一切,我們有必要(儘管這樣做很痛苦)讓人們記住:我們依靠上帝而活著,因此除非為了感知上帝,否則活著毫無意義;活著不是為了通過損害上帝創造的美好事物或抹去萬物受其影響的證據而感知他,也不是在忙碌的人群中或革新的碰撞中感知他,而是在寂靜無人之處,在他賦予我們先輩的智慧之光中,感知他。上帝沒有教導我們的先輩如何建造輝煌,如何創造美;他並沒有賦予我們的先輩無所畏懼、忠貞不渝、代代相傳的無盡力量,讓他們前仆後繼地終日勞作,讓我們可以將這些心血之作付諸斧頭和鐵錘;他沒有在大地上開闢道道河流,從而使奔涌的波濤可以推動風輪和水車,也沒有讓大地如同火焰一般翻滾,從而給井水加熱,為人治病;他沒有用和煦的東風哺育他的鵪鶉,卻讓它們屍橫遍野,死於狩獵者的帳外;他沒有僅僅為了讓它成為採石場而堆起一山之石,也沒有僅僅讓它成為爐中之柴而將田野鋪滿綠草。
科學和藝術要麼是生活的手段,要麼是生活的目標。作為生活的手段,或者說具有實用性時,它們的結果是有用的,這裡取「有用」一詞常用的含義。作為生活的目標,或者說在理論上[27],它們是無用的,這裡也指該詞的常用含義。然而實用科學與理論科學之間的差距卻如同礦工與地理學家,藥劑師與化學家之間的差距;而實用藝術與理論藝術之間的差距則如同建築工人與建築師,管道工人與藝術家之間的差距;但這一差距從各方面來說都是從低級到高級所必須跨越的。因此,倘若依據人類最值得信賴的正確的本能判斷,每一種職業中所謂的無用部分實際上恰恰具有更崇高的地位。有時候,甚至連那些大作家在自己的書中也會認為,一個化學家辛勤勞碌數年,將絕大部分化合物分解到其最小原子結構,到頭來卻因為發現一種低廉的製糖方法而得到回報,一個哲學家畢生研究光,而其輝煌卻是從發明了一種眼鏡的改良辦法之時開始的。
凡是追求肉體舒適和物質效用的,都是卑鄙的,凡是只關注人類精神的,都是崇高的,這一觀點得到了人們的普遍認同段。因此,地理學家最好讓化石重生肌肉,讓埋藏的藝術珍寶重見天日,而不是弄清鉛床的位置或鐵礦的走向;天文學家最好向我們敞開天堂的大門,而不是傳授航行知識;植物學最好去揭示植物的內部結構而不是榨取各最種果汁;外科醫生最好去研究身體的組織器官,而不是修復傷殘的四肢[28]。不過,這一切是上天註定的:為了鼓勵我們,我們在科學領域中每前進一步,都會發現新的應用。一切偉大的自然現象,換句話說,那些只有天使才敢奢望全部掌握而我們只能一知半解的知識,當它揭示天使因之欣喜、我們賴以生存的上帝的存在和榮耀時,它慷慨賜福,廣為布施,讓低等動物都能覺察到,為之歡呼,並且不揣鄙陋,唯此是求[29]。激流雖然可以讓山澗充滿歡樂的轟鳴,讓山谷流淌著蜿蜒的白光,卻也必須承擔澆田灌地之責,載舟行船之任;令阿爾卑斯山隆起座座山峰、令火山充滿駭人威力的熊熊火焰,也為我們造就了金屬礦脈,讓奔騰的泉水變得溫暖可人。為了激勵我們,——我沒有說為了回報我們,因為獲得知識本身就是回報,——藥草可以療傷,石頭可以賣錢,星宿可以報時。
一些純理論性的追求,其結果本身就值得期待和欣賞,其產生或發現過程沒有其它目的,不會因為努力尋找其可能有的自私用途(繪畫和雕刻就屬此類),而干擾對事物本質的思考研究。所以,這一類追求應該高於一切被實用性所污染[30]的研究——只要這種實用性還是不那麼永恆、不那麼神聖的標誌[31]。要不是因為對涉及繪畫和雕塑這種藝術的大腦能力存在兩個致命的、普遍的錯誤認識,各國人民都會覺得這兩種高尚的藝術的確應該高人一等,並值得人們付出相應的努力。
第一種能力,或者稱理論抽象能力,涉及從精神上領悟和評價關於美的各種感覺。對它的錯誤認識就是把它視為或稱為「審美力」[32],把它貶低為僅僅是感官行為或者習慣行為,後一種說法也許更糟。因此,凡是訴求於這種智力的藝術,都淪為單純的娛樂手段,服務於病態的情感反應,撩撥或煽動酣睡的靈魂。
第二種偉大的能力是想像力。人的思維不停地活動,關注或組合從外部自然界獲取的各種感覺,這種活動繼而又成為他人想像的對象。對這種能力的錯誤認識是認為它的作用是作假,就掩飾事物的本來面目,並以此來修補上帝的作品。
在下面對「美的觀念和關係」的分析中,我將會經常提到這兩種能力,因為只有被這兩種能力獲取,然後進行處理,那些觀念才得以成為崇高的、有價值的觀念。因此,我有必要一開始就對它們的力量進行解釋,對它們的範圍進行界定,證明在我們的智力和道德法眼中,它們在我們的身體系統中真正重要的地位,而這種法眼正是我們思想的焦點所在,同時也是思想的表現[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