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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雲的真理——中央雲區

2024-10-03 21:27:26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接下來我們必須研究中央雲區的特徵,我認為這一雲區包括晴好天氣下常見的所有的雲,那些觸摸和包裹瑞士群山但是對我們島國的山巒卻毫無影響的雲。因此,我們也許可以認為這些雲位於一萬英尺的高空中,其範圍在海平面以上五千至一萬五千英尺之間。

  這些雲因為高度的不同而形狀各異,常常具有上層雲區的條狀或斑駁的特徵,並且在充當暴風雨的先兆時,其形狀常常與底層的雨雲相似。中央雲區最典型的雲是白色、破碎、四散、不規則的水汽,幾乎沒有形狀,顏色則更淡,其中一個非常優秀的例子可以參見達利奇美術館收藏的克伊普的最大的山水畫作。當這種水汽聚成團時,它就變得有幾分渾圓、笨拙,仿佛會從天空跌倒下來似的,而且會帶有點單調的灰色,看上去毫無活力或動作。甚至在大自然中,這些雲比較而言也令人興趣索然,幾乎不值得我們抬頭觀望;到了畫布上,也僅僅因為作為引進陽光、打破單調的藍色的手段而具有價值;儘管如此,它們卻成為了荷蘭大師們最喜歡的雲。藉助於這類雲,畫家可以不費腦筋地畫滿若干公頃的畫布,但是除了方便外,畫家選擇這種素材是否還有其它動機,此處不宜作出決斷;凡是大自然不顯示任何形狀之處,也就不可能存在任何錯誤,凡是大自然不顯示美的地方,也就不可能有任何的不足,除此之外,他們在選擇時是否還面臨其它的誘惑,此處也同樣不宜作出決斷。這樣的天空是不容批評的,這一點令人頗為高興;一言不發之人又怎麼可能對你撒謊?一小片白色,用筆輕輕點染上精心選擇的藍色色調,隨機成為任何形狀,只要留心使得其邊緣不太規則,這些成百上千片雲聚集在一起,就可以構成適用於各種一般目的的天空,足以形成可供牛群在下面吃草、農夫在下面玩九柱戲的天空,並且同時卻又沒有任何令人滿足、提供信息或者讓人生氣的任何東西。

  不過儘管這種雲像我說過的那樣,是典型的中央雲區的雲,但是卻不是大自然所鍾愛的雲。大自然幾乎無時無刻不展示出某種更加精緻的形狀,有時候接近上層的捲雲,有時候則接近下層的積雨雲。正是在這些雲的底部輪廓線中,克勞德、薩爾維特和普桑的雲才和自然界的雲最為接近,其特徵才是我要求大家特別留心的,因此只有這一點上,我們才有機會把他們的天空和近代畫派的天空進行比較。我將一如既往,簡要說明一下具體形狀的一些偉大法則,好讓讀者有能力對這些表現是否真實做出自己的判斷。

  我們應當牢記,雲並不像氣溫下降後局部所看到的水汽那樣,其自身並不屬於某一局部。因此,一片各個部分時刻都在變化的雲將會籠罩在雪山頂上,在山的兩側沿著同樣的軌跡不停地運動,同時卻又保持同樣的大小、同樣的形狀,留在同一個地方,長達半天。無論風怎麼猛烈,或者怎樣變幻無常,當它到達冰雪的影響所及之處時,其所攜帶的水汽變得清晰可見,彼時彼刻雲立刻形成,儘管目光銳利而又細心的人會發現雲的各個部分在山上高速運動,但是在風前面卻維持其形狀不變。毫無疑問,這樣一朵雲的外形並非由風的不規則脈動所確定,而是由調節山中空氣溫度的固定的散射光線所確定。因此,它不是由變幻的曲線所確定,而是由有幾分明確的穩定的直線所確定,常常恰巧和賴以形成的山的形狀相對應,形成奇異的尖峰和峭壁。我曾在查莫尼克斯看見過大喬拉斯峰銳利的輪廓被峰上雲的線條一一模仿。另一個現象就是在尖峰背面平靜的空氣中形成雲;雲的邊緣在受到上方的風影響時,從峰上升起的雲氣就像從火山口冒出的煙一樣,高速運動,但是也像從煙囪中冒出的煙一樣,到了一定高度就煙消雲散。當長時間的潮濕氣候來臨時,一小片白雲有時會出現在山側;它不會移動,但是在短時間內會漸漸長大,然後變小,但是卻仍然一動不動;完全消失,十分鐘後又在同一點再次出現:長得比先前更大,然後再次消失,再次出現,直到最後長時間滯留在那裡;其它類似的雲也同時形成,在同一高度的各個點上形成不同的波動,直到一個個膨脹、結合在一起,形成一個連續不斷的飽含危險的灰色帷幕,然後漸漸變黑,成為風暴。在這些情況下所展現出的是在某種程度上適用於一切雲的形成的法則;儘管變化發生在風中,但是雲卻受指示空氣溫度變化的線條左右,而不是受風的脈動左右。雲從天空迅速掠過,甚至在這個清晰可見的過程中,外形的變化與其說是各部分位置和排列的改變,不如說是它們在不斷形成和消失。因此,它們大的輪廓通常都有某種相似和一致之處,大的輪廓為小曲線提供體系,而雲則由這些小曲線構成;假如只選擇大的輪廓線,拋棄細微的變化,那麼所獲得的形狀則幾乎總是很銳利,充滿特徵,非常明確。在由大小相等的雲團構成的羊群般雲區中,每一個雲團看上去不是像橢圓或圓,而是長菱形;天空畫滿十字,呈格子狀,而不是像蜂窩;在底層積雨雲中,儘管它們是所有雲中最圓的,雲團卻不像氣球或氣泡,而是像塔,像山。雲團的形狀多多少少帶有點角度,主要由最自由、最美麗的曲線構成,隨著曲線變化而變化,這樣設計的結果就是每一個雲團都具有用之不竭的夢幻般能量,各具明顯特徵,暗示自己與某種有機物體的外形相似。我並不是說這樣偶然的相似就是值得模仿的特徵,而僅僅是說它們見證了孕育各種形狀的過程的獨創和活力,因為正是這些獨創和活力賦予了天空景色以力量和多樣性,它們和高山區山峰輪廓的變化中所展現出的力量和多樣性同樣令人快樂;僅僅是說在這一基礎上,增加了鬼一樣的情感,一種變幻無常的對激情和生活形象的嘲弄,一種和地球上任何無生命形狀都完全不同的形象。

  大的輪廓由較小的輪廓構成,較小的輪廓曲線優美,卻從不單調。先是一條凹弧線,然後是凸弧線,接著是銳利的凹口,形成浪花狀,再下來是一根直線、又一條弧線、一個深深的缺口,再接下來這一切全都消失,全都被融化掉,等等等等,每一英寸都展現出無窮的新發明,用僵硬襯托優雅,用力量凸現靈活,其所使用的手段甚至和人體肌肉形狀中所使用的手段幾乎同樣令人讚揚,但是卻更富於變化。不,這一切的結構非常優美,你可以從天空任何一片雲中選出一小段,你會發現仿佛是經過經年的深思熟慮才完成構思一樣,每一小段都匠心獨運,與眾不同,但是卻又極其精巧勻稱,擁有刻意的對比,都獨自構成一幅畫。你也可以選擇天空其它任何的雲,你會發現它們全都同樣完美,但是彼此卻各異。

  對我們所知道或者證明過的任何事物,我們在藝術中也許會把這種多樣性、個性和稜角分明的特徵變成一團,由凸弧線構成,每一根弧線在各個方面都和相鄰的弧線相似,從頭到尾連綿不斷。它也許非常有新意,大膽,有大師風範,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但是它卻是虛假的。我不想聲稱古代德國人將落難公主抓住帶到魔法城堡的專用之雲也許不具備枕狀的結構,不具備我們心中最適合這樣任務的枕狀結構,但是我卻想說,上帝把雲送到地上作為雨露和陰影的信使,用雲來妝點天空,將雲安置在天穹上作為精靈的寶座,他的雲無論在何時,無論是哪一部,都和畫家的這些概念及創造不同。毫無疑問,在薩爾維特的一個「翻滾的」天空中,比如在達利奇美術館標記為第159號的作品中,所擁有的直接、徹頭徹尾的謊言比人們——哪怕是無知無覺的人——心目中特納的所有謊言加起來都要多。

  錯誤似乎並不是偶然的。在十七世紀所有義大利大師以及大部分荷蘭大師中,這種錯誤系統而普遍。就像觀看任何對他們偉大的欺騙目標並沒有特別幫助的其它事物一樣,他們觀看雲時粗心大意,缺乏感情;他們看見雲中有很多圓形段落,發現畫圓比設計美要容易得多,於是坐在書齋里對不斷重複同樣的圓形感到心滿意足,而他們筆下的圓形與自然界的雲相比,並不比兒童手下的甘藍與阿波羅的頭更相似。瞧一瞧國家美術館收藏的克勞德的三幅海港畫中最小的一幅,看一看這幅磚色畫中太陽周圍的圓形之物。與其說它們像雲,不如說它們更像半克朗的硬幣。仔細觀察「以撒的犧牲」中的看上去非常結實的繩狀花環,看看能否找到某一段,它雖然不是其它部分的重複,但是卻圓到了極處,乏味到了極處;或者仔細觀察達利奇美術館的第220號作品中兩個菜花一樣的突起,欣賞它們之間煞費苦心的相似,你根本分不清哪一個是哪一個;或者仔細觀察達利奇美術館第212號所謂的尼古拉斯·普桑的作品,在這幅作品中,從棕色的樹到畫的右側,每一根線條在現實中都不可能存在。

  然而如此系統虛假的不僅僅是外形。對實心形狀的繪製,情況更糟,因為我們必須記住,儘管雲無疑會排列成寬廣的雲團,有陽面,也有陰面,但是光線和陰影卻都不可避免地由一系列小雲團構成,每一個小雲團的輪廓線都和雲的大輪廓線一樣,富有變化和特點,一千次重複前面文所描述的一般形狀的特徵。另外,這些眾多的小雲團也不是天空特徵中一個無關緊要的真理;它們依賴於一個常常被忽視的特性,對它進行說明,而這個特性就是實心雲團巨大的隱退空間。在堆積雲明亮的邊緣和變成了陰影的那部分雲體之間,通常會有好幾英里的距離,當然這一距離和雲的總體大小有點關係;然而在普桑等古代大師們的筆下,大片雲團占據了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天空,這些雲團從邊緣到陰影,被陽光照亮的水汽起碼有五六英里寬。我們在觀察山上雲的變化時,不太容易想到構成雲的水汽團要比地上的山大,比山高,想不到雲團之間並非僅僅相隔幾碼的空氣,可以一掠而過,而是隔著山谷相望,谷中空氣變幻莫測,想不到我們幾乎看不出的冉冉上升的曲線實際上是一團沸騰的水汽,以每秒鐘一千英尺的速度沖向空中,想不到那個在眾多形狀中幾乎難以分清其邊緣的搖搖欲墜的尖角實際上是足有三千英尺高的雲峰的一個傾斜的峭壁。直到我們將天空的形狀和地上的山峰真正比較過之後,直到我們親眼看見高聳的阿爾卑斯山被一片雲超過、埋沒之後,我們才開始想像或欣賞雲的巨大規模。凡是習慣於追蹤山上的雲的形狀之人,對這一點都毫無疑問。在多雲的天空中,看得見的雲氣的範圍從最接近觀察者的地方到地平線,最起碼有六十海里,這一個事實不僅明顯,而且可以證明。假如雲能夠分成一團一團的話,每一個雲團的大小必須以里計。近處天空上陽光照耀下的每一堆翻滾的雲霧都是一座高山,其高在一萬五到兩萬英尺之間,被陽光照亮的表面寬約六七英里,被一千個巨大的峽谷留下一道道溝壑,被局部的暴風雨撕扯成為一座座山頭和山岬,以火山般驚人速度改變著其外貌。

  

  對於那些已經相信了天空這些比例的人來說,很顯然儘管我們在一片雲的四碼範圍內省略掉細小的區域,也不會對事實有多大背離,但是在那些應當把碼當成英里來看的地方,把那些細小的雲團省略就不僅不真實,而且非常大膽了。首先,在這樣的範圍內,不可能沒有許許多多巨大的細分雲團;其次,這些細分的雲團必須通過透視法清晰有力地標記出來,不僅要顯示其存在,而且要看得分明;再次,空間和距離即使得到藝術所能提供的一切幫助和證據,也只能被完全但卻不完美地感受到,而這些眾多的細分雲團是表現空間和距離不可或缺的。

  假如某一位藝術家以連綿幾英里的高山作為主題,把峽谷、巉岩、裂縫和峭壁等種種變化融於完整厚重的一團之中,一邊光亮,一邊陰暗,看上去像一隻白球或者兩碼寬的平行六面體,那麼「寬度」、「大膽」和「歸納」這些詞幾乎不足以作為對如此虛假、如此墮落令人心痛的過程的道歉。不過倘若不是使用真正巨大簡單的山的形狀,不是像常見的那樣,通過某些常見組織的偉大原則,把它們結合在一起,使得它們彼此非常相似,在線條上常常相呼應,在效果上聯合起來;倘若我們要處理的不是這樣的形狀,而是加倍寬廣的雲,而這些寬廣的雲本身又分成數不清的形狀,這些形狀在表現雲的特徵時不可或缺,是雲的典型特徵,本身允許具有千百種局部變化,彼此之間毫無聯繫,在山的形狀消失在陰影中的地方,這些形狀卻因為自身的透明或洞穴而在千百處顯露出來,那麼將這個大得多的空間,將這個複雜得多的排列,總結為圓圓的一塊,成為一個白色的隆起和一個平坦的連續不斷的灰色側面,就可以看作是藝術家在歸納和寬度方面所表現出的崇高力量的證據。這一塊狀之物也許寬廣,也許宏偉,也許美麗,很有藝術性,在各個方面都值得欣賞。我並不想說它不是什麼。我只想說它集中了一切的虛假。它剝奪了天的空間,雲的浮力,風的行動,遠景的藍色。

  古代大師們幾乎毫無例外,全都這麼做過。[110]他們有關雲的概念全都很相似;根據各自手上的力量和眼力的準確性,對雲的刻畫的完美程度各不相同,不過心中所想的卻完全一樣。那是一個相對較小的白色膨脹氣團概念,該氣團和其它白色膨脹氣團有某種不規則的聯繫,每一個氣團都有一個白色光亮面,一個灰色陰暗面,一束柔和的反射之光,漂浮在遠離藍色天穹的空中。這就是大多數人心中雲的概念;它是我們對日常事物最初的、最直接的一般性概念。人們以為雲就像他們看到的那般大——興許有四十碼寬廣呢;他們通常把雲看作是固體,和其它固體遵守同樣的法則,圓圓的,白白的,看上去像是系在那個高高的藍色洞穴頂上,懸掛在半空中。倘若這些概念通過光滑的油畫表現出來,還過得去,他們就會感到滿意,把它稱作大自然。我曾竭力說明它和大自然曾經或將來的所作所為究竟有多大不同,但是我並不指望讀者能夠充分感受到兩者的對比。讀者要想感受到兩者的差別,只有在雨前或雨後,當雲積聚成有力的雲團時,到戶外走一走,看一看雲朵如何飄向天邊,從中得出有關雲的距離和大小之類的概念,而後望著一團團明亮的雲你追我趕,追蹤觀察形形色色的形狀和輪廓。讓他一步一步爬上雲層那布滿岩石和溝壑的山坡,讓他躍入一直延伸到藍天的無法測度的長長遠景。當他發現自己的想像消失在其廣袤之中,發現自己的感官被其無限混淆時,請讓他去找克勞德、薩爾維特或普桑,向他們要一個類似的空間或者類似的無窮。

  在這些畫家所畫的雲中,最嚴重的錯誤也許就是透明感全失。大自然即使是在其最沉悶、最無光的雲團中,也會留下一些陽光的跡象。她總是為我們提供一些段落,在這些段落中水汽只有藉助於自己所捕捉到的並且保留在其內部的陽光才能看得見,陽光不是留在其表面,而是和氣團糾纏在一起,就像漂浮的羊毛,因為天空的金色而變得珍貴。這種半透明特徵特別表現在最沉重的雲環的陰面,後者擁有得不到完全照明時的那種細膩的乳白色,這種乳白色更多依賴於穿過雲團的光線而不是雲團的反光。相反,最不透明、最令人感到痛苦沉悶的莫過於古代大師們所畫的雲。不管有多高,不管光線有多明亮,它們不看上去都薄如蟬翼或者虛無縹緲,光線總是落在雲的表面,而不是在雲團中央。雲團的輪廓線固守陣地,禦敵於外,既不讓傲慢的藍色突破,也不讓無理的風乾涉,從而使得上述效果更佳明顯。沒有線條的不等、變化、消失或掩藏,沒有融入虛空,也沒有碎為浪花;一條邊接著一條邊,總是那麼鎮靜,只有樹梢或者畫的邊緣的干擾,才能夠阻止我們像沿著小島的沿岸一樣,環繞它們一周。

  必須牢記:所有這些錯誤和不足只會出現在他們筆下獨立厚重的積雨雲團中,亦即所有雲當中最容易畫的雲當中。然而大自然幾乎從來不把自己限制在這些雲團中;它們只構成她的所有變化中的千分之一。她用沸騰的雲氣建成一座金字塔,插上橫向條紋,就像一座山被灰色的捲雲圍住一樣,再用黑色的破碎的漂浮的水汽把它包圍,用斑駁的橫向雲區覆蓋天空晴朗的部分,用長長的陽光突然襲擊,穿透這些雲區,用局部的風撕碎它們的邊,把無窮無盡的上層捲雲用來填充藍色的鴻溝,甚至把晴朗的碧空也融化成悸動的陰影。這一切每隔四分之一英里就重複一次。在普桑或者克勞德擁有三個類似的雲團的地方,大自然則擁有五十幅畫,每一幅都由千百萬次要的思想構成:五十個走道,穿過天使教堂來到神靈顯現的藍天;亂山之中的五十個山洞,每一個山洞都有其傾斜的岩石,開裂的峭壁,光芒四射的頂峰,亦即罩衣般的雲氣,除了美之外,彼此各不相同,每一個都見證了無限心靈不知疲倦的努力。如今尤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像我們前面對一般自然現象觀察到的那樣,儘管在一幅畫的有限篇幅內,無望對這種無法計算、無法想像的輝煌亦步亦趨,但是畫家最起碼可以看到他所控制的那個空間,儘管空間很狹窄,範圍有限,卻能夠被充分利用,任何部分都可以為思想提供娛樂和食糧。即使他能夠進一步細分,把每一英寸在分成百萬等分,他也不可能達到大自然的那種無窮和莊嚴,不過他卻有義務充分利用已有的資源,而不是通過對比例進行誇張,驅逐多樣性,對雲的形狀進行重複,從而藐視永恆的天理——合適性和無窮性。如今請勿忘我們在普桑和薩爾維特的作品中所見的一切,讓我們選取特納所繪製的某個天空,看一看他在構思時是否偏狹,在空間上是否同樣小氣。我們無論選哪一幅沒有關係;那幅壯觀的「巴比倫」[111]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符合我們的目的。十英里之外,在幼法拉底河下游,在這條河流最後流經平原的地方,他為我們繪製了一股黑色的拉長了的水汽,水汽下沉,融入擁抱地平線上群山的薄霧之中。水汽因為自身的運動而疲憊不堪,被風吹散,成為無數組起伏顛簸的碎片,這些碎片被風暴的重量打落到地,只用疲憊的翅膀重新飛起來,但是卻在掙扎中一命嗚呼。在這上面,在遠離它們的上空,目光回到一片廣闊的白色光亮的霧之海,或者更確切地說雲團上。雲團融化為雨,在雨落下之前再次被吸收,但是不管是水汽還是露珠,都被陽光穿透,使之變得雪白。漸漸地,隨著雲的上升,這個含雨的融合過程將中止。你弄不清左邊的藍色薄幕從何開始,不過它卻在加深,越來越藍。雲的邊緣一開始看不見,然後全憑我們想像,再後眼睛不盯著時能夠感覺得到,而眼睛盯著時卻消失了,最後又冒出來。雲團因為距離遙遠而清晰,但是本身卻柔軟如絨被,就像天鵝的胸脯被微風吹拂一般。白色的波浪上沖細膩的深藍色的天空,波浪的形狀通過乳白色的陰影的蒼白線條勾勒出來。之所以是陰影,是因為陽光穿過其中,而不是照在其上。另外,白色波浪因為自身的迅速移動而碎成一線水平浪花,被風吹成一根根絲線,就像被巨大的瀑布拋入空中的箭一般水柱一樣,被向上拋到後續水汽面前,然後努力去尋找大地。在這一切的後邊,再一次升起一座巨大的積雨雲山,陽光用昏暗、傾斜、雨絲一樣的光柱穿透陰暗的一側,把一片寬廣的流動的光芒撒在雲山之上,光線下沉到地上,通過其自身的光芒將連接荒涼的平原和空間的三座連綿的群山顯現出來。在上面,積雨雲陡峭的山頂分解成碎片,退縮到天空,寂靜的天空停留著大量柔軟、寧靜的白色捲雲;底下,在天穹附近漂浮著更加黑暗的精靈的紛亂、急不可耐的陰影,正在努力尋找休息之所,但是卻沒找到。

  這就是大自然!它是充滿宇宙的用之不竭的活生生的能量;你會把其他人的什麼作品放在她的旁邊?在整個古代藝術領域,請讓我找出這樣一幅畫,它能夠讓我在畫中能夠從一朵雲跨到另一朵雲,從一個區跨到另一個區,從第一重天跨到第二重、第三重天,就像我在此處所做的那樣,然後你就有資格談論特納缺少真理了。去看看「所羅門的池塘」,看看薄霧一邊融入破碎洶湧的雲時濤,另一邊卻融入包圍著連綿山峰的冰冷孤獨的陰影,然後穿過這些薄霧。當你發現有哪一英寸沒有空氣和透明,有哪一絲寬度沒有變化和思想時,就像你歷數克勞德的固定、白色的無味之處一樣,能夠數得清從太陽噴發出的光芒的破碎浪花時,或者當你能夠像度量薩爾維特的畫布上花哨的用筆一樣,度量那個空洞的迷霧的起伏和深度時,你再談論特納缺少真理!

  讓我們再看一看更加簡單、不那麼精雕細鑿的作品。上述這些作品中內容太多,無法一一分析。

  在羅傑斯的有關義大利主題的配畫「科摩湖」中,因為篇幅太小,部分細節被版畫家省略,不過所保留的細節仍然足以說明我們一直努力進行解釋的雲的形狀的偉大原則。請首先留心太陽左邊雲的稜角分明的形狀。假如你將輪廓線發生變化的點標註出來,用直線把這些點連接起來,雲將和這些直線相切而不相交。然而就像雲充滿個性一樣,其外形也非常優雅,搖搖欲墜,變幻無常,又大又脆,既是龐然大物,又稍縱即逝。請注意在它和陽光相交時,它如何變得透明,展示出陽光下從薄霧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尤其要注意其厚重的形狀的多樣,注意永恆變化之中的陰影的深度;它並非圓形或鼓脹起來,並非一半光亮一般黑暗,而是充滿不規則的陰影和透明,隨風而變化,不知不覺中融入陽光照耀下的霧蒙蒙的空氣之中,其巨大的形狀和眾多明亮而纖細的捲雲形成對比。任何事物都無法超越這一真理;簡樸的雲和阿爾卑斯山一般巨大;但是雲的組織又是多麼富於變化,多麼透明,多麼無窮!

  在此處以及在特納的所有作品中,我想請讀者特別注意美麗的低矮的橫向雲紋或雲區的使用。尤其是在暴風雨之前,這些雲紋或雲區(捲雲區)常常令人聯想起飄蕩在其兩側或在其頂上的真正的積雨雲,就好像雲紋或雲區是一座山似的,並且除非是形成雨的過程中,這些雲紋很少和積雨雲混在一起。它們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例子,展現了大自然的美妙布局,讓藝術家望塵莫及,嘆為觀止,因為這些橫向的雲片讓積雨雲的翻滾的形狀既得到了對比,又獲得了表面上的厚重和巨大,而後者無法通過其它手段來表現,地上最最雄偉的山巒也遠遠不如後者令人敬畏。在義大利,我曾在暮色之中看見那些巨大的雲峰時而在星空下呈白色,時而充滿火焰,傲視著阿爾卑斯山本身。

  讓我們再回到義大利主題的第一幅配畫。船帆上方雲朵稜角分明的輪廓和變化起伏,以及融入了雲的活生生的群山周圍清晨凜冽的空氣,都不需要任何評說,不過這幅配畫有一部分卻值得特別注意,那就是對輕雲蓋頂的雪山輪廓的重複。其原因我已經解釋過(參見原書第242頁),此處卻很值得重提一下,因為它證明了特納在其最無足輕重的作品中所注入的全面而科學的知識。這樣的事物半年也不見得能看到一回,一般藝術家都注意不到,更不用說介紹了,而對公眾來說,則是一封死信或是一種冒犯。在一百個人當中,九十九個都不會注意到山上蒼白的平行雲環,而第一百個很可能會說雲環不合自然規律。在理解這樣一幅蘊含著高雅真理的作品之前,必須對阿爾卑斯有著最深刻、最準確的了解。

  在第216頁,我們遇到了另一種新情況。雲極其安靜,除了自身的彈力、沸騰和上升外,不受風等影響,融入天空時,比其它任何情況下都更圓。我之所以提到這幅配畫,不僅僅是因為其最深沉的形狀所暗示的內部能量的活力和彈性最最顯著,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美麗的範例,揭示了捲雲區和我們剛剛談到的積雨雲之間的銜接情況,而且是因為它是一個典型事例,揭示了特納如何使用一個迄今為止尚未有人留意的有關大自然的事實,亦即在不完全透明的雲團,邊緣往往比中央部分的表面更黑,因為陽光穿過邊緣,但是卻被中央部分反射。任何波浪,其銳利的邊緣假如沒有碎成泡沫,乍一看則往往呈黑色;這些巨大的雲的輪廓幾乎總是通過黑色的邊緣被清晰果斷地勾勒出來,邊上凸起的形狀從明亮的雲團中浮現出來。因此,如果說我們不能一直這樣做的話,我們起碼常常用輪廓來表現出來表現很多形狀,從而賦予巨大而明亮的雲團以個性和敦實,但是卻又令其不失寬度。特納無時無刻不在大膽地利用這一切,用筆僅僅勾勒出這些形狀而不暗示其它任何東西。就我們眼前的配畫右側的白雲而言,其優雅和厚重全都取決於這些輪廓線條。

  就像我在實現技巧中注意到的那樣,作品優秀程度的一個最佳衡量標準就是看它對無窮的表達,同樣的,就繪畫的一般細節而言,我們也許會注意到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的差別更多地體現在這種品質的獲得,而不是其它的藝術努力,注意到假如我們不考慮布局美等干擾因素,而是希望對繪畫的真實做出判斷,那麼我們首先要尋找的,不管它是什麼——葉子、雲或者波浪,也許不拘於何地,不拘於畫作的那一個部分,也不拘於何時,要尋找的都應該是對無窮的表達。我們可以相當肯定,凡不是無窮的都不可能是真實的。的確,這並不是說凡是無窮的都是真實的,不過凡是無窮的,必然不會一假到底。原因很簡單:凡人不可能僅僅通過綜合自身的資源,就構造出任何無窮之物,或者形成任何永恆變化的概念,而又能避免重複。我們一旦開始信任自己,就開始自我重複,因此我們一旦在任何作品中發現對無窮的表達,也許就可以肯定畫家曾經向大自然求助過;另一方面,我們一旦發現了重複或者缺乏無窮,也許就可以肯定畫家不曾向大自然求助過。

  比如,在前面注意到的薩爾維特的那幅畫中,亦即達利奇美術館的第220號作品中,我們立即就會發現兩塊雲團彼此重複,每一種形狀都被重複,就會發現每一種形狀由大約十二個白色筆畫構成,每一筆畫全都具有同樣的弧度,長度也完全相同。當我們細數著這一切,測量它們的共同直徑時,通過向他人述說同樣的內容,從各個部分、各種比例向他人傳遞那一片天空完整而完美的概念和知識時,——當我們能夠做這一切時,我們也許可以肯定:不參照真正的天空或者大自然的任何其它部分,甚至不了解那些白色的事物究竟表示何物,它們很可能什麼都不像;另外我們還可以肯定:不管它們表示什麼,它們只能是對大自然的原則和形狀的違犯。另一方面,當我們看到這樣一個天空,比如像「法國河流」系列中特納從聖凱薩琳山上看到的魯昂的天空,我們首先就會注意到他在天邊的群山上表現出了一種遠景,假如我們不想穿透的話,就必須轉身返回,因為我們根本沒有任何機會達到其盡頭。假如我們發現從這個遠景直到天穹之間,整個天空就是一個雲波和光波交替的海洋,雲波和光波如此混雜在一起,以至於眼睛看著其中之一時,必然會引向另一個,直到一百個,最後在每一個環中一次又一次消失,以至於假如雲波或光波把天空分割成塊,每一塊只有四分之一英寸大小,然後去數一數或者弄明白每一小塊天空的組成部分,那麼無論從部分還是總體上,我們的努力都將落空,以至於在千百萬根線條中,沒有一個重複,沒有一根和其它毫不相關,沒有一根本身不傳達距離和空間的歷史,不能暗示變化多端的新形狀,那麼我們也許就可以肯定:儘管這些形狀過於神秘,過於細膩,讓我們無法分析,儘管一切都很擁擠,都彼此相聯,不可能用特殊法則來檢驗某一部分,但是即使沒有這些檢驗,我們也敢確信這種無窮只能基於真理,基於大自然,因為人不可能創造出這種無窮,也敢確信每一種形狀必須真實,因為彼此都不相似。所以,我始終強調風景畫的這一偉大特點,就像特納作品中表現出的那樣,這是因為不僅僅它本身是一個最重要的永恆真理,而且因為它幾乎就是其它真理的演示。而且人們將會發現,這一特點倘若出現在其他人的作品中,則是一種比他們想像的還要罕見的成就;不管在何處,只要真的存在,它都是最高級藝術的標誌。我們很容易忘記:只要不是無窮數,數目即使再大,也不比最小數更接近無窮大;只要是確定的體積,即使再大,也不比最微小的體積更接近無窮大。因此,一個人假如不能夠讓自己的物體富於變化,彼此混淆,即使反覆重複,也不會比只使用一個物體更接近無窮大。一個人的每一筆,每一根線條,每一部分,每一單元,都有可能達到無窮,條件是他在這一切當中能夠真正含混而富有變化。我們將會發現,我們對古代大師們的作品研究得越多,就越會發覺它們總是缺少無窮感,各個部分都是如此,因此也就缺少一切真理;甚至在現代大師們的作品中,儘管目標要正確得多,但是我們卻常常發現用錯了方法,用數量和體積來代替真正的無窮。

  因此,在總結對中央雲區的觀察時,我希望對特納的那些天空進行特別的闡述。在那些天空中,整個天穹都覆蓋著積聚的水汽所形成的纖細模糊的雲片,這些雲片連接著中央雲區和積雨雲區,在空氣中集聚、發展,在暴風雨來臨之前,用一個相互交織的灰色帷幕遮住藍天,淡而無處不在,讓上層天空的陽光無力地穿過其身體,但是卻從不撕開一個口子讓陽光垂下來。在羅傑斯的《義大利》的第115頁的配畫中,我們首次看到了對這種天空嚴肅認真的表現,(假如我能夠暫時逾越我通常的原則的話,)這是一幅藝術中尚存的最完美的情感之作,其原因在於建築物後面水平雲朵的奇怪而預兆性的形狀所表現出的極度的壯觀和嚴厲的簡樸。在第223頁的配畫中,也有同樣的段落,極其完美。「哥倫布的航行」中被曙光穿透的天空,羅傑斯《詩集》中里阿爾托橋下撒滿月光的天空,在芬登的《聖經》系列中「伯利恆」和「金字塔」中的天空,在畫院作品中,「英雄與林達」及「逃往埃及」中的天空,都是典型而高尚的範例,和其它任何作品一樣反映這位偉大畫家的普遍性。我不應忘記「弗克斯通」中積聚的黑色雲環那令人驚嘆的肅穆和豐滿。

  我們在結束對中央雲區的思考之前,必須注意到斯坦菲爾德所畫的雲通常所具有的高質量。他的格局有限,在大幅作品中容易自我重複,另外他也不很精緻,不過儘管他畫的雲形狀一般都缺少些感情,但是卻雕琢得堅定無畏,顯示出畫家對雲有深刻的了解。他畫的雲非常宏偉,很有品位,其厚實部分的空間畫得非常漂亮,充滿動感。在我們的所有藝術家中,談到畫雲大師,除了特納,就要數到他。事實上,他是特納之外,唯一真正會繪製雲彩的人。這是因為用手絹整潔地擦出一個不規則的白色空間,或者在水彩中央留下一小塊明亮的白紙,這和通過完美的明暗對比來對雲的形狀進行真正的解剖,完全是兩碼事。我們有很多畫家能夠在他們的天空畫出一絲散亂的水汽,或者留下一些細膩溫柔的散碎光線,但是這和賦予每一絲水汽或光線以結構、成份和厚重完全是兩碼事。眼睛極其容易滿足,比如對雲的一點暗示,只消在濕紙上聰明地畫上寥寥幾筆,也許就已經足夠,但是這還稱不上繪製雲彩,而且這樣的畫法除非是作為一個更高級系統的一部分,否則永遠也不可能充分並且深深地吸引人。除了斯坦菲爾德,在我們現代畫家中,尚無人能夠超越這一點。畫家們一旦開始為雲繪製細節,就似乎感到迷惘,忘記了他們正在繪製的形狀和更加厚實的物質都受到簡單的光影法則約束,從而對色彩加以誇張,將陰影和陰面混淆,其結果是糊塗一團,破破爛爛。我認為這種缺點是由於他們只知道用畫刷來畫雲造成的。在他們研習的某個階段,他們用粉筆或鉛筆畫其它的物體,這樣多多少少學到了它們的形狀,不過他們卻似乎認為雲完全取決於鈷類顏料和駱駝毛,因此從來都不明白雲的真正結構。不過無論是什麼原因,除了特納和斯坦菲爾德的雲,近代畫家所畫的中央雲儘管要比古人傳統狹隘的構思更優秀,但是我卻無法指出其中有哪一幅作品能夠真正顯示出對大自然的深刻了解或感情[112]。我們都沒有錯,我們的作品也許不完整,但是卻並不虛假。有兩種做法:一是通過刺眼的輪廓線條和強烈的色彩把我們的注意力吸引向天空,讓我們發現在精雕細琢的虛假中,每一件事物都令人不快,令人誤入歧途,當我們有感而發時,就會傷害我們的感情,而當我們的感情無依無據時,就會使我們的感情墮落,另一則是我們的注意力不被吸引向天空,而是學會滿足於對真正形狀的一絲暗示。後一種做法要好得多,對心靈的傷害也要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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