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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9:27
作者: 於卓
金宜打來電話,關心過後要趙源過去。趙源有心把寧妮發來郵件的事告訴她,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說自己沒事,今天就不過去了,呆在招待所里想想對策。
金宜沒再多說,但趙源知道她現在很難過。
趙源離開房間,垂頭喪氣走出招待所大門,身子在夜幕下搖搖晃晃。房間讓他窒息,他覺得再不出來透口氣,自己就有可能給憋死!
他想忘記眼前的一切,他逼迫自己的思緒使勁在記憶深處扒拉,渴望某一件往事能在這個時刻,把他被謠言蹂躪的身軀全面覆蓋掉。
漸漸,今年春分那天的一片晚霞,從他記憶深處閃現出來……那天晚飯後,趙源換了旅遊鞋,走出招待所院門,踩上一條水泥石板小徑,閒散勁看上去就像是從外地回來休長假的人。
春日的晚霞,從遠方湧來,帶著年輕人赴約情侶的勁頭,熱氣騰騰地穿過樓群,邁過草坪,跨過街道,鑽進人群,染得無聲的微風也都閃閃發光。
街道上,脫下棉裝的女人,身姿就算是肥胖一點也能讓那些從冬季里熬過來的男人眼睛裡泛起陣陣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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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萬物復甦的季節,一點色彩,一片光亮,一陣輕風,一個背影,一雙眼睛,一段話語,都有可能成為一個不乏生活趣味之人為一個朦朧的願望,或是某一個遙遠的祈禱深深動情的理由。
走在城鄉結合路上的趙源,已經被清新的春風熏得身上陣陣舒服,剛剛走出招待所時的那股煩惱,此刻在他心裡沒留下多少劃痕,此時他悠閒的目光在路上想跳就跳,想飛就飛,在遠處遇上行人了,推開了便是;若是碰上車之類的大傢伙,他的目光也不驚慌躲閃,趙源就這樣將自己的一對眼睛讓景物,讓車輛,讓陌生人映照得越來越亮,越來越有神,越來越遠離煩惱。不知不覺中,他的一片背影,就飄成了遠離城區的一個黑點,如一隻覓食的鴿子。
濃濃的田野氣息,從蓬鬆的土壤里鑽出來,涌著從他體內散發出來的熱氣順風向城裡飄去。
雙腳踩在有些彈性的黃土地上,趙源似乎感覺到了,不遠處那片返青的麥子是怎樣用他們纖細的根須,從豐盈的土壤里,吮吸春天給它們帶來的養份,這種奇妙的感覺,讓趙源的思緒在記憶深處檢索出了一些與鄉村,與莊稼,與單純有關的往事。
日落生炊煙。想著古人的詩句,趙源往村子裡望了一眼,禁不往黯然一笑。與城區接壤的這些村落,如今再也沒有過去那種古樸的鄉村風韻了,種田人變得越來越稀罕,農民的身份也是越來越模糊。因為土地都被開發了,農民傳統的思維系統被來自都市的現代意識打亂了,生存方式由不得這些種田人不變,說不定那邊的麥田,明年就會變成另一個工業園區,或是一個高檔住宅小區。
而今,年輕一點的村人都出去闖蕩了,剩下那些腿腳不靈便的老人紛紛把空閒的房子租出去。於是引來了東北人、浙江人、山西人、湖北人、廣東人、福建人、山東人、陝西人、安徽人、內蒙人、新疆人,還有一些籍貫不明的人。這些外地人的營生,大都做得很專業,賣菜賣雜貨、收酒瓶易拉罐廢報紙、蹬三輪車、送礦泉水、清洗抽油煙機、鐘點工、保姆、搓澡、小姐、美容美髮、洗頭洗腳、服裝加工、摩托車修理、烤羊肉串,而那些籍貫不明的盲流,他們的餬口方式就不大好說了,整天像耗子似的過日子,常有警車開進村子,抓走的人大多是這部分盲流,偶爾也有坐檯小姐,想必是超範圍經營了,要麼就是傍上了受賄官員,或是行賄的老闆經理,這一類趾高氣揚的人,好在出醜時拿小姐的內衣內褲在法律面前當臉上的遮羞布,此類風流套腐敗的雜交亂事,趙源來到上江後耳朵邊上堆了不少。
趙源在村子口,遇見一個正在接自行車鏈條的老人。老人蹲在地上,兩隻手上油乎乎的,見了陌生的趙源,嘆口氣,點點頭。
趙源感覺這個老者不像是種田人,至於說哪兒不像,他一時也說不清楚。
車子壞了?趙源主動搭訕。
老人站起來,跺跺腳,衝著破舊的自行車發牢騷,這個破玩意,老是掉鏈子。
趙源就把目光移到自行車鏈條上,看得很仔細。
趙源說,老師傅,我來試試。
老人看了趙源一眼,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趙源就挽起衣袖,蹲下來,研究了半天才開始下手。
沒一會兒,趙源就把鏈子給接上了。
老人臉上有了笑,邀趙源到家裡去洗洗弄髒的手。
趙源看著自己的手,就應了老人的邀請。
老人一指前方說,近,就那兒。
趙源望去,那兒是一排平房,房前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正在沖他們招手。
那是我老伴。老人悶聲悶氣說。
趙源點點頭,跟上老人的步子。
進了農家小院,老人也沒跟他老伴說趙源是誰,只是叫老伴去弄一盆乾淨水來。洗過手,趙源才知道這老人果真不是農夫,而是能源局的退休工人。趙源臉上很納悶,不明白自己的職工怎麼會住到村子裡?
老人的老伴沏好了茶,叫他們進屋喝。
屋裡光線昏暗,一隻普通的低瓦數燈泡吊在房樑上。一套淺灰色沙發,款式陳舊,茶几用一個方凳子替代了。
老人把他的一些家事就著濃濃的花茶,說給了趙源聽。
老人姓王,退休前在能源局職工學院開通勤車,前年他小兒子被查出慢性腎功能衰竭——尿毒症。這是一種病人痛苦,親人勞累的病,目前一般採用兩種方法治療,一種是血液透析,可維持生命,但不能恢復腎功能;另一種是換腎,術後可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是腎源不好找,費用也高,一般人家負擔不起。
王師傅小兒子,一直採取血液透析,每次透析的花費是五百多元,病情重時一星期就得透兩次,穩定時可以一禮拜透一次,近來王師傅小兒子的病情又不大穩定了,三天前住進了職工醫院,王師傅剛才就是打醫院回來的。
王師傅小兒子在能源局維修公司上班,他在病上的花費,剛開始時單位給報銷百分之六十,後來是百分之五十,現在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就這,王師傅也很領情了,他說如今一分錢也報不了的單位還不是一抓一把?
講到小兒媳,王師傅也不多怪。小兒媳原在局運輸公司工作,去年競爭上崗時沒得到崗位,難受了好些日子,等有了點精神頭後,就覺得能源局沒勁了,家裡沒活氣了,呆不下去了,領著剛滿三歲的女兒回了湖南老家,現在小兒媳雖說在法律上還跟王師傅的小兒子保留著夫妻名份,可現狀比離婚也好不到哪去。
白髮人呵護黑髮人,王師傅和老伴不得不把小兒子的病扛上瘦溜溜的肩膀,咬牙往前走著,現在他們已經把家底抖落光了,只好騰出市裡的樓房出租,然後再從租金里擗出一點錢,跑到鄉下租便宜的民房住,省出錢給兒子看病。
王師傅點著一支煙,眼裡一亮說,等過些日子,我打算到七大姑八大姨那兒張羅幾個買賣錢,養蠍子,對路的話,這日子還有過頭。
見王師傅此時還有樂觀的生活奔頭,趙源心裡不是滋味,他真是沒想到在能源局裡,居然還有這樣的人家,這樣為晚輩賣命的父母!
趙源覺得,儘管自己初來乍到,能源局的歷史裡還沒有自己的聲音和足跡,可是作為能源局的現任領導,他面對王師傅和他的老伴,心裡還是愧疚,目光都不敢實實在在地落到這一對老人的臉上,也沒有勇氣堂堂正正亮出真實身份。
好在王師傅和他老伴,始終也沒有問他是誰,不然還真就把他給難住了。
就在趙源要離開時,無意中走到掛在南牆上的一幅老照片前,很隨便地掃了一眼。這是一張領導接見先進生產者的合影。
王師傅站在他身後說,有二十來年了吧!
趙源扭過頭,目光在一張皺紋縱橫的老臉上險些沒法兒落腳。
王師傅眨著眼,指著在照片前排就座的一個人,樂呵呵說,這個人叫吳孚,可了不得,官當大了,我們的副部長,聽說到這會兒還在操心呢!唉,想當年我和吳部長,還在一個地窩子裡睡過覺呢,我那時就看出來他不是個一般人啊!
趙源一愣,頭往前一探,目光落在王師傅剛才指著的地方。屋內光線不好,趙源沒有看清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吳孚,但他不懷疑王師傅剛才說的話。
趙源控制著一股別樣的情緒,衝著照片問,哪一個是您,王師傅?
王師傅就指著後排的一個小腦袋說,這個,這個是我,傻乎乎的。
趙源想笑笑,可是神經系統不配合。趙源舔了一下嘴唇,挺挺身子,看著王師傅的臉說,你現在生活有困難,可以去找找吳部長啊。
王師傅搖著頭,擺著手,一副受驚的表情說,咦,可是不敢,就我這點踢一腳就沒了影兒的家事,咋好去麻煩人家大部長?那不是扯淡嘛!
趙源把已經有點潮濕的目光從老照片上移開,暗暗喘了一口長氣。而王師傅的目光,卻還是粘在老照片上,嘴角不時咧一下,神情恍惚。
趙源又說,王師傅,那你也可以找找你們局工會,把你的實際情況跟他們說說,申請一下困難補助。
王師傅長嘆一聲道,都是麻煩人的事,這嘴不好張啊!就說這陣子我們局裡搞工齡買斷這個事吧,也不知是誰制定的章程,不准許我們這些退休職工買,我去局裡找了,跟他們講我有困難,打算拿這筆買斷的錢做點營生,好把這個東倒西歪的家撐起來。唉,不好使,那些政策,管著咱老百姓呢!
趙源臉上一陣發燒,目光再次從王師傅臉上移開。
王師傅老伴要趙源留下來吃碗麵,趙源這才意識到時候不早了,就說了幾句寬慰人心的話。
趙源離開王師傅家時,天色已黑,彼此把再見聲揚到了夜空里。
慢慢悠悠,走到能源俱樂部門口,趙源遇見了跟老伴兒散步的局教育處副處長賈地亮。賈地亮明年底到離崗年齡,他是能源局裡元老派副處級幹部,曾是吳孚的老部下,過去賈地亮是有機會到正處級的位置,但趙源聽說他都讓了。
趙源在賈地亮面前拿不出半點架子,就像是一個中學生,跟自己的班主任說話。
這時賈地亮老伴兒插話進來,趙書記,我們家老賈,淨在我面前誇獎你,說你年輕有為,辦事穩重。趙書記,你一個人在這裡,今後想吃點啥家常飯,就跟崔阿姨說,崔阿姨包的鮁魚餡餃子你是沒吃過,吃了你准得想下一次,等哪天到家裡來,崔阿姨給你包一頓嘗嘗。
賈地亮的老伴兒,比賈地亮大兩歲,幾年前就退休哄孫子了,退之前她在局工會,是個有名的熱心腸。
後來要不是趙源的手機響了,他們站在夜色下還能聊一會兒。
翌日,趙源把能源局電視台台長和能源局報社總編叫到辦公室,跟他倆說了王師傅的事,問他倆能不能為王師傅發動一次獻愛心活動,幫幫王師傅一家人。
兩位媒體當家人就地表態,說全局性募捐活動,有日子沒搞了,電視台和報紙現在正缺這方面的宣傳源呢,這次要把王師傅家的難事做大,做活,做出亮點來,讓人間真情在王師傅的家難上火一把。
趙源從錢包里拿出五百塊錢,放到桌子上,打量著兩位說,那我就先給兩位捧捧場,看看我捐的這五百塊錢放在你們哪家的募捐箱裡?
兩位你瞧我,我瞅你,都被趙源這五百塊錢搞得沒詞了。
趙書記,您這份愛心,就放電視台那邊吧。總編笑著說。
台長看一眼趙源,臉上的表情猶豫不決。
趙源故意不理會他倆的心思,逗悶子說,我這錢上,沒愛滋病毒。
台長連連點頭,漲著紅臉,直用眼角餘光在總編的圓臉上找轍。
趙源看了一眼石英鐘說,兩位晚上要是有空,我請兩位吃飯。
這之後的某一天下午,趙源從一堆報紙里揀出《能源報》,目光上去一溜,就在一版左下角看見了愛心募捐熱線電話幾個字,不由得想起了王師傅,意識到募捐這個事,已有好幾天了,於是就打通了報社總編的電話,詢問他那裡的募捐情況。
總編的情緒不叫好,明顯不如幾天前那麼熱情高漲。總編心灰意冷地說,唉,趙書記,雷聲震耳,雨點不大,募捐成果沒有達到預期效果,讓人失望。趙書記啊,你說現在的人,也不知是怎麼了,往這種救死扶傷的事上花錢時,一個比一個摳門,照前幾年,簡直是沒法比。
趙源的心往下沉,手指在桌子上敲打著。
這時總編又謹慎地說,趙書記,聽說電視台那邊的上座率也不高。
從總編的話里,趙源猜到了總編此時的心裡活動,他是擔心自己對他的工作有看法,於是就調整了一下情緒,心平氣和地說,本來就是件自願的事嘛,大家都參與當然好,人少了,意義也照樣存在,再說你們也是盡力了。
…………
不知不覺,趙源就走上了一條曾經踩過的鄉間土路。土壤里散發出來的濕潤氣息,聞著依舊親切,偶爾有狗叫聲從村子裡傳來。不遠處,一盞昏暗的門燈,照著一扇孤獨的鐵皮院門。趙源知道,那就是王師傅家,苦澀的心裡又像是倒進了一瓶老陳醋。
微風把他的衣襟,吹得忽忽噠噠,他挺起胸,長出一口氣,默默轉過身,往回走去。
置身此地,趙源一下子學會了安慰自己,他想像王師傅那把年紀的人都能把那樣一種沉重的日子扛在肩上,樂觀地生活,相比之下自己跟寧妮的這場麻煩,還到不了壓彎腰的程度。
他勸告自己,一味惱怒不行,像現在這樣無聲退守也不行,得主動去一趟北京,一方面找找寧妮,一方面去部里走動走動,跟有關領導見見面,就算自己這張嘴暫時說不清自己的麻煩,可寧妮發來的那個電子郵件如果公開了的話,多少也能說明一些問題,緩解一下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