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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16:21
作者: 唐達天
天旺接替了父親的貸款後,一下子有了壓力。他的廠子畢竟起步較晚,資金有限,要一次性償還掉父親的全部貸款還有困難。他原本想著先把那筆債務過戶到他的頭上,等到資金收攏回來之後再分期償還。但是,這樣做銀行卻不答應,銀行非要讓他先還再貸。這樣一來,問題就凸顯了出來,如何湊夠這麼多的資金?唯的一辦法就是賣廠子,否則,別無他法。廠子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夢想。一想到賣廠子,真是心如刀絞。如果真的將廠子賣了,這就意味著,他將要解僱三十多名工人,同時也要解除與村合作社的合同。這是他最不忍心的,也是他難以面對的。一想到要牽扯到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事,他的心裡就在滴血。不能賣,廠子說什麼也不能賣!一定要堅持住。
就在他與銀行、法院的周旋中,他還不忘看看他爹。他知道,他爹現在是脆弱的時候,也正是需要兒女們給予關懷與寬慰的時候。看著他爹一蹶不振的樣子,他真怕他度不了這一個關。
自從法院來他家追過債後,父親像大病了一場,天旺看到父親那樣,心裡也十分難過,有空了,就常過來開導開導。天旺說,爹,你別想不開,賠了就賠了,只要人在,比什麼都強。楊二寶就說,想開哩,咋想不開?天旺知道,他爹雖然這麼說著,但是,心病還是一時除不了。就又說,你也不用擔憂以後的日子,你放心好了,有我在,不用你愁。楊二寶勉強地笑笑說,我不愁,有你這樣能幹的兒子,我愁啥?不愁。在一旁的田大腳就揭短說,還說不愁?晚上睡下,翻過來掉過去的睡不著,問你咋不睡,你說是欠了兒子這麼多的債,咋還哩?還說不愁。楊二寶說,你胡說些啥,我哪裡說過這些?田大腳說,咋沒說過?說了就說了,還不承認。天旺聽了,心裡一陣難受,但是臉上卻裝出笑意說,爹,你怎麼這樣說?誰讓你還呀?兒子孝敬娘老子是天經地義的,哪有老子給兒子還帳的說法?楊二寶就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沒說,是你媽媽胡說哩。田大腳就笑了說,你這老鬼,見了兒子,就不敢說真話了。天旺聽了,也就笑了,笑著打圓場說,那是爹說笑話哩,媽也別當真。說過了,笑過了,天旺走出家門,心裡還是頗多感嘆。想想當年父親有錢的時候,多麼的自以為是,多麼的獨斷專行。那時的父親,根本不知道尊重兒子的心愿,也從不考慮一下兒子的感受。可是,現在,父親窮了,沒有錢了,卻突然變得這麼卑微,以至卑微得讓他難以接受。是什麼力量,竟讓一個人,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是金錢?還是人老了,就本該如此?他已經習慣了父親的自以為是,看到父親那卑微的樣子,反而讓他難受。
就在天旺急得團團轉的時候,法院又做了多次協調,天旺堅持續貸還款,銀行執意要天旺先還款,再貸款。法院無奈之下,只好將他的廠房封了。
廠房被封,問題就嚴重了。這個時期,正好是生產的高峰期,停一天產,就有一天的損失,門被封了,損失慘重,自是可想而知。天旺頓感火氣攻心,嘴上吊起了一串血泡。兩條白紙黑字的封條,隔開了工人們熟悉的路,一頭是堆積如山的蘿蔔,另一頭,是一個個充滿了絕望的工人。看著這一切,天旺的心幾乎碎了,難道就這樣完了,多年的夢想將從此付之東流?
小山東來看他。小山東拿出了一個存摺,向天旺遞過來說:「這是我這幾年的全部積蓄,一共是八萬元,你拿著,先度了這個難關再說。」
天旺不覺心裡一熱,這真是患難之際見真情。但是,他還是輕輕地擋了回去。他知道這是小山東的夫妻二人多年的血汗錢,他能主動給他拿出來,足見他對他的關心和信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能比信任更讓人感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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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東說:「我知道,這點錢幫不了你的大忙,但是,也能解決一下你的燃眉之急呀。」
他說:「兄弟,我的好兄弟,此情、此義,我將沒齒難忘。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我不想牽連別人,更不想牽連我最要好的朋友。你知道麼?要是我湊不夠其餘的錢,你這八萬元錢就是交了,也起不了作用的。這錢,你還是留著吧。還有,你過去想回山東,幾次都被我擋住了。現在,我的廠子面臨著這樣的情況,如果你想回,可以回了。回去後,也可貸些款,搞一個屬於自己的廠子。」
小山東說:「天旺,看你說到哪裡去了,咱們兄弟了一場,在你處在關鍵時刻,我怎能離開你?這錢,你暫時不用了也罷,我先放著,等你什麼時候要用,我什麼時候給你拿出來。但是,你也不要趕我走,現在我是不會走的。如果真的要走,也得等你恢復了生產再說。」
天旺握住他的手,久久不語地搖晃著,就搖晃出了一行清淚。
廠子被封了後,一向熱熱鬧鬧的大門口一下冷落了下來。天旺習慣性地來到大門口,目睹著兩條寬大的白色封條,就像是兩塊巨石壓在了心上,沉得讓他透不過氣來。該想的辦法他都想了,都行不通,可是,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廠子就這樣倒閉。因為,這畢竟是他的心血鑄就的,畢竟還有幾十工人在指望著它呀。
他不知站了多久,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輕輕地說:「你別太難過了,要注意身體。」
他回過頭一看,原來是銀杏。銀杏剛生過孩子,給酸胖生了個男娃。天旺有兩三個月了沒有見過她,此刻見了,感到她依然那麼漂亮,依然那麼水靈。不免有點激動,就高興地說:「這幾個月你還好麼?孩子也好麼?」
銀杏說:「好著哩,都好著哩。聽說你的廠子給封了,我來看看,你不要往心上去,有困難了,慢慢可以克服。」
聽了銀杏的這番話,他無不感激地說:「謝謝你,銀杏。其實,如果沒有那麼多的工人,垮就垮了,我也不會這麼心疼呀。一想起還有那麼多的工人眼巴巴地盯著廠子,我的身上好像有了一種責任,一種壓力。」
銀杏說:「有些事兒,是由不了人的。想開些吧,別壓垮了自己。」
他聽著,竟像孩子般的點了點頭說:「會的,我會記住你的話。」
銀杏說:「資金上,我也幫不上你的什麼大忙,過兩天,我可以回趟家,向阿爸阿媽湊夠五萬元錢,你先用。」
他的心猛然一顫。他沒有想到,廠子已經是這樣了,銀杏還是那麼關心著他。可是,他給予她的又是什麼呢?他不無感激地說:「銀杏,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資金上,我不需要的,我儘量爭取通過銀行的渠道來解決,但是,你的心我領了,我真的領了。」說著,鼻子一酸,眼睛就由不得潤濕了。
銀杏便淡淡地笑了一下說:「我們之間,還用得說謝嗎?等你啥時候需要,你給我吱個聲。」
他含著淚,點了點頭:「我會的。」
銀杏說:「那我先走了,免得讓人見了說閒話,」說著便轉了身,慢慢地走了。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他的心裡一陣感嘆,多麼善良的人,多麼寬廣的胸懷。要是王小雲有她一半的善良,一半的胸懷,他也就知足了。自從他私自做主接替了父親的債務,王小雲幾乎每天都跟他吵,說他不把她當人看,這麼大的事情不徵求她的意見,就私自做了主。他要是說上她幾句,她就越發吵個沒完,一會說,你爹媽又不是生你一個兒子,就是頂債,也是兩個兒子一人一半,論不上你一個人去承擔。一會兒又說,財產是夫妻雙方的,你一個人說了不算。她要到法院說理去。廠子的事還沒理出個頭緒,家裡已經雞犬不寧了。此刻,當他想想王小雲,再想想銀杏,由不得心潮起伏,感慨萬端。同是女人,為什麼她們的差別是那樣的大呀?為什麼這麼好的女人,我卻沒有福分得到?
村支書石頭找上門來了。天旺的廠子被查封後,村里所有的人都急了,只是急與急不一樣。村人急,是因為天旺的廠子直接關係到合作社的利益,也關係到一部分人就業的事。如果廠子垮台了,合作社的農副產品的銷售必然受到影響,一大批過剩的勞動力將會閒散。村人都知道這個道理,村人都為他捏了一把汗,但是,卻又乾急沒辦法,因為他們實在出不上什麼力。村支書石頭也急,但是石頭卻想到了一個辦法,想到後他就急忙來找天旺。石頭說,天旺,我們上城找一找富生,讓他找銀行活動活動,看能不能變通一下。
於是,他們倆就來到了城裡找胡富生。胡富生這幾年進步很快,入了黨,又當上農科所的副主任。胡富生一見舅舅與天旺哥來找他,高興得不得了。當舅舅說明了來意後,富生痛快地說,上次縣上召開大會的時候,我認識了農行的周副行長,我這就去找找他,看他能不能給我們幫幫忙。天旺聽了高興地說,富生,真是太感謝你了。胡富生說,天旺哥,看你說到哪裡去,你這也是為我們村辦好事呀,我出不了什麼大力,跑跑腿,動動嘴皮子算得了什麼?天旺說,不管辦成辦不成,只要心盡到了,也就沒有遺憾了。說著,就掏出一個信封袋,放在富生的桌子上說,現在辦事,光嘴上說不行,好多事都是在酒桌上談成的,完了你請他喝場酒。胡富生拿起信封袋,一摸,知道裡面裝了不少錢。就將信封硬塞到天旺手中說,天旺哥,你這樣做比打我還難受。你是信不過我,還是瞧不起我?天旺就笑著說,這是常理呀,現在辦事,哪有不請不送的?富生說,常理也不能常到我這裡。再說了,我們誰是誰呀,要是沒有你當年對我的默默相助,哪能有我的今天?我還沒有來得及報答你,你要這樣,我的臉就沒處放了。石頭就笑著打圓場說,天旺,算了算了,別為難富生了。不管成與不成,他都會盡力辦的。說笑了一陣,富生就帶了他舅和天旺去上銀行。來到銀行大門處,天旺說,我們上去怕是不太適合。富生說,要不,你們在外面等等我,我一個人上去給他說說。石頭和天旺都說好,富生便一人進去了。
富生原以為他與周副行長是老熟人,這又不是什麼違背原則性的事,問題不會太大。然而,他還是估計錯了,周副行長聽了事情的大概後,就打斷了他的話說,胡主任,不是我不給你面子,這樣不行呀,我們銀行有規定,必須是先還款,還了再貸。胡富生說,周行長,我的那位朋友現在還貸還是有些困難,如果真要還,就得賣了廠子。正因為有難處,才來求你幫忙,你就融通融通,看這樣行不行,他欠多少,你給他貸多少,貸款下來,你們從帳上把他的欠款扣除掉不就行了?周副行長搖著頭說,不行,現在銀行貸款卡得緊,這樣絕對不行。
走出銀行辦公室,胡富生的情緒一下低落了下來,腿肚子也頓時感到一陣陣發軟。天旺哥從來沒有求他幫過什麼忙,沒想到第一次幫忙,就吃了一個閉門羹,這讓他的臉往哪裡撂?又怎樣給天旺哥交代?
天旺和石頭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一看富生一副沮喪的樣子,就猜出來事情沒有成功。天旺便悄聲對石頭說,富生太書生氣十足了,如果剛才把那沓子錢帶上,說不準事情還有轉機。石頭說,憑富生那書呆子樣,就是帶上了,也未必能送得出去。見富生來到跟前,天旺還是寬慰說,沒關係,只要我們心盡到了,不成也沒辦法。富生憨笑了一下說,沒想到,這樣一個簡單的事,也沒有給你辦成。石頭說,別放到心上去了,天旺說得沒錯,只要盡心了,辦不成是另外一回事。
雖說舅舅和天旺不責怪他,但是富生心裡還是不太舒服。他搞不清楚究竟是銀行里就有這樣一個死規定,還是因為他沒有請沒有送。可是,現在說啥也遲了,被他一口否決了,你再請,再送,他也不肯來也不肯收了。想想自己真沒用,要是自己是書記,或者是縣長,姓周的他能說個不字?農行是幹什麼的?不就是扶持鄉鎮企業的嗎?卡一下,就會卡死,扶一下,就會扶起。想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了張開順。張開順是市委的副秘書長,憑他的地位,給縣上說一句,要頂他磕十個頭,甚至比他磕十個頭的作用還要大。於是便說,舅舅,天旺哥,要不,我們找一下開順,只要他肯出面說一句話,縣上一定會重視的。
石頭高興地說,這也是一個主意。開順畢竟是市上的領導,說一句話下面的人還得掂量掂量。況且,我們這又不是搞什麼違法亂紀的事兒,讓他張不開口,無非就是讓銀行從扶植我們村辦企業的角度出發,先貸款後還債,消除債務,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天旺聽了,心動了一下,隨即便又平靜了下來。其實,當他們上城來找富生時,他就想到了開順,心想如果富生這邊說不成,再請他出個面,問題不會太大。可是,當他一想起他們兩家的恩恩怨怨,就有點不自信了。雖說那年他在涼州火車站的停車場碰到開順時,開順還一再說,他要是有什麼事,需要他幫忙的話,就給他吱個聲。如果這件事也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倒也沒有什麼為難的,他完全可以求開順幫幫這個忙。問題是他接替了父親的債務,為父還債。這就牽扯到了他們家,牽扯到了他的父親,一牽扯到了他的父親,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了。他爹與奎叔的矛盾誰都知道,兩個老漢恩恩怨怨幾十年,現在誰見了誰,也不說一句話。這些開順肯定知道。更使他感到對不起開順的是,就是因為他,因為他的父母對葉葉的惡意中傷,才使葉葉走上了絕路。這不能不說對開順是一個致命的傷害。開順雖是年輕的一代,又是市上的領導,不會像沒有文化的人那麼斤斤計較,但是,失去骨肉親情的痛楚對誰都是一樣的慘重。鑑於這樣的情況,他實在無顏開口向開順求助。他只好對石頭和富生說了這一想法。
石頭說:「其實,這件事,已經超出了你們兩家的恩怨,而是關係到了全村人的利益,關係到了三十多名工人。你有顧慮,可以理解。但是,憑我對開順的了解,他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能幫的忙,他一定會幫的。這樣吧,你不好說,我說。我們給他打個電話,先說一聲,看他是咋的一個態度。」
富生說:「這樣也好,先到我的辦公室,給他打個電話,這樣更穩妥一些,不知天旺哥是咋想的?」
此時的天旺,矛盾極了,讓他們說吧,覺得不太好,不讓他們說吧,覺得也不好。在沒有別的辦法的前提下,他只好順其自然了。開順能幫這個忙,是他的大度,不想幫這個忙,也在情理之中。他只好點點了頭,說了一聲好吧,就隨了石頭,又來到了富生的辦公室。
富生打通了電話,嘟嘟嘟地響了好長時間,沒有人接電話,富生掛了電話說,他好像不在辦公室。我給他打手機,看看能不能打通。說著又撥通了他的手機。手機剛通,開順應了一聲,富生就高興地說,秘書長,你好,我是富生呀,現在說話方便不方便?開順在電話那頭高興地說,是富生呀,方便著哩,你說打電話有什麼事麼?富生說,我舅舅打電話有事要找你,如果方便的話,讓他給你通個電話。開順說,好,就讓你舅接。富生把電話交給了石頭,石頭就說,秘書長,你好呀,在忙什麼?開順說,石頭哥,你就叫我開順好了,叫什麼秘書長,彆扭不彆扭呀?明天早上鎮番縣有一個移民協調會,讓我去參加,今天我先趕了來,來看看爹媽,現在剛回了家。有什麼事兒需要我辦的,你儘管說。石頭說,原來你就在咱鎮番縣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是這樣,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我本來要與天旺到涼州找一趟你,你回來了好,我們現在在縣城,馬上就回紅沙窩村,見了面再說吧。開順說,也好,我等著你們。
放下電話,石頭一臉高興地說,真是太好了,太巧了,開順就在紅沙窩,他來鎮番縣參加一個會,順便去看他的爹媽。我們這就回紅沙窩找他去。說著就站起了身,對富生說,你忙你的,我和天旺走了。富生知道事急,也不便多留,就把他們送到樓下,一直看著天旺和他舅上了車,出了大門,他才覺得身上輕鬆了許多。
車出鎮番城,石頭就催天旺說,開快點。天旺知道石頭是一片好心,心裡自是感激,但是,讓他上奎叔的家門去為這件事求情,他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無論石頭把這件事提到怎樣的一個高度,事情的實質誰都清楚,就是因為他替代了他父親的債務才導致了現在的被動局面。想起過去父母對待奎叔一家的所作所為,不要說開順怎麼想了,就是他也無法容忍自己父母的過錯,更何況別人。車到半路,天旺忍不住對石頭說,石頭哥,想起我父母的過去,我就越發覺得沒有臉面去求開順。要不,我就不去了。石頭說,天旺,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為人大家也知道,他開順也明白。今天,我們不單單是為你廠子的事去向他求情,更重要的是為了村子的發展,為了三十多號工人去向他求情。相信開順不會拒絕的,要是能辦,他一定會想辦法的。經石頭這麼一說,他才勉強安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