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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16:12
作者: 唐達天
羊車進了村,村里一下熱鬧了。小孩們一個個圍著汽車看羊叫,大人們卻躲得遠遠的,探了頭看,臉上露著說不清楚的表情。相互見了,就心照不宣地笑笑。也有與楊二寶親近些的人,就到了他家,想幫楊二寶說幾句話。但是,一看法院的人那麼嚴肅,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楊二寶最終還是把汽車鑰匙交了過去。他看出法院的人真的要撬車,不是嚇唬他,就只好把鑰匙交了。撬壞了車,處理的時候價格上肯定會有折扣,想了想,不划算。車被法院的人開出了車棚,羊車又咩咩地叫著開來了。聽到羊叫,楊二寶的頭立刻大了,一陣鑽心的後悔襲遍了他的全身。早知是這樣,還不如早把羊賣了,還能賣個好價錢,收回的錢,悄悄存起來,就是不給他們,看他能把我怎麼樣!現在讓他們來了個連鍋端不說,再由他們作價,肯定比市場價便宜多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公證處的人早就作好了價,不論大小,每隻作價二百元,一共算了兩萬五千二百塊。楊二寶一聽這個價,連說不行不行,起碼平均得三百塊。王庭長說,這又不是自由市場,可以討價還價,你又不是只賣一隻,賣一群,每隻三百誰要?再說了,給了你那麼長的時間,讓你積極主動地還款,你卻躲躲閃閃的不還。你不還,我們就得採取措施。說完就讓楊二寶在單子上簽字。楊二寶說,要是這樣的價,我損失大了,少說也要損失一萬多。我不簽,這個字我不簽,你們愛咋的就咋的去。王庭長說,你要不簽也沒關係,法院給你留一個沒收單據就行了,到時候可以用它來頂去兩萬多貸款。楊二寶想,字可以不簽,單據不可以不要。接過單據,手就微微顫了起來。他儘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不就是三兩萬款的一群羊麼,不就是一輛舊車麼。沒收了就讓他們沒收去,看他們再能把我怎麼樣!這樣想來,楊二寶的心才踏實了許多。
羊群被車拉走了,小車也被人開走了。楊二寶看著眼前的一切,難受得要死。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事業,他的家產,就像來了一陣風,都被捲走了。一陣揪心的疼,扯遍了他的全身。楊二寶原以為這一切過去了也就相安無事了。欠了公家的六十多萬,他們頂去的也不過十萬元,欠款的事也將不了了之,他們再能把我怎麼樣?然而,事情的發展遠比他想像的還要複雜。羊車走了,小車也被開走了,但是,王庭長他們幾個還沒有走。王庭長的下一個目標瞅准了他的一院子青磚瓦房。王庭長說,你這一院子房子能值多少錢?聽話聽音,鑼鼓聽聲。楊二寶一聽這話,就知道王庭長瞄上了他的這一院房子。楊二寶馬上警覺了起來,便說,舊房子了,也值不上幾個錢。王庭長說,你的羊、車、房子都是用來作為貸款抵押的,現在還不了貸款,房子我們也得沒收。從今天起,你就不是這幢房子的主人了。
楊二寶啊了一聲,半截嗓子就幹了。楊二寶說,你們沒收了房子,讓我們一家老老少少怎麼辦?你們總不能讓我睡在大馬路上吧?王庭長說,你睡到哪裡那是你的事,我們只是依法辦事,別的管不了。楊二寶一聽,睪丸一縮,頭皮子就收緊了。沒收了別的都無所謂,沒收了房子就有所謂了。莊稼人有個講究,家再窮,也是個家,房子再破,也是個窩。別的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一個窩。如果真的把房子給沒收了,不僅僅是一家人的住宿成了問題,更重要的是他的老臉就沒處放了。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兒子媳婦和孫子,無法面對左鄰右舍的鄉親們。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連窩端了,也就徹底傾家蕩產了,還有什麼臉面再見人?這比去蹲班房子還丟人。這樣一想,豆大的汗珠就從楊二寶的臉上滾了下來。楊二寶想說什麼,覺得嘴裡幹得像著了火,舌根也發硬了,囁嚅了幾下,才說,求求王庭長,開開恩吧!我的車,我的羊,你們沒收了就沒收了。可這房子,也值不了幾個錢,你們要是沒收了,我們真的得去睡馬路。你們就看看我的可憐,饒了我吧。說著說著,淚水就溢滿了楊二寶的眼眶,聲音也變得哽咽了起來。
田大腳早就抹起了淚。楊二寶一說完,她就哭訴了起來,好心的王庭長呀,你就行行好,饒了我們這一次吧,你的大恩大德我們今生報不了,到了來世也要給你報。我們老兩口,也就這樣了,睡到大馬路上,凍死了,病死了,拉球倒算了,反正也老了,遲早是個死。可是我的孫子還小著哩,總不能讓他們也跟上受罪吧?
王庭長說,這不是我饒不饒你們的事,我是按照法律程序辦事。你們還不了貸款,不拘留貸款人,只抵押資產已經夠寬容你們了。請你們也不要為難我,應該理解我們的工作,配合我們的工作。
楊二寶一看王庭長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就死纏硬磨了起來。楊二寶說,王庭長,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要是有能力,我早就給你們還了,也用不著讓你們這樣三番五次的費周折,我也不會丟人敗姓的讓村里人看熱鬧。這樣吧,我們也不為難你,你給我們寬限些日子,等我們找了新的住處,搬出去了,你們再來查封行不行?楊二寶這樣說完全是有他的目的,他就是想拖一拖,來個緩兵之計,等過了這一坎,他再到縣上找人說說情。但是,王庭長卻不吃他這一套,王庭長自有他的想法,憑著他多年辦案的經驗,他知道該怎麼做。他說,法律就是法律,沒有什麼可商量的,也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房子,我今天是封定了。你搬東西,也只能搬一些隨身用品,電視機、音響、家具什麼的,還不能搬,都要用來抵債。楊二寶見來軟的不行,想想自己好賴也當過縣上的致富能手,上過報紙,上過電視,在縣上也曾風光過,大會小會參加過無數次,縣上的領導也見過不少,對他說話都很客氣的,你不就是一個法院的小庭長嗎,能把我怎麼樣?這樣想來,底氣一足,也就硬了起來。楊二寶說,王庭長,你們這樣做是不是太殘忍了?你把我們全家老老少少攆出家門,讓我們怎麼過?今天我也豁出去了,我就是不出這個家門,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王庭長也火了,忽地站起來說,我們是依法辦事,你要是耍賴,妨礙公務,我們完全可以拘留你。楊二寶也火了,拘留就拘留,反正我已經進過一次監獄了,也不怕第二次。
聽到楊二寶與王庭長吵了起來,看熱鬧的人圍了里三層外三層。他們有的是出於好奇,純粹是來看看熱鬧。有的是來看楊二寶的笑話。當年楊二寶財大氣粗時,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他們有困難的時候向楊二寶張口求助,卻被楊二寶回絕了。還是老天有眼,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沒想到你楊二寶也有今天!他們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看著王庭長越厲害,他們越是高興。心想,你楊二寶當年要是不張狂,多行些善,也許不會有今天。也有更多的人是出於同情,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天旺給大家辦好事的面子上,也想幫楊二寶說句好話。可是一看王庭長那麼厲害,他又是來執法的,也就不好說什麼。
楊二寶原以為自己豁出去了,王庭長會給他讓一步的。但是,沒有想到的是,王庭長比他更厲害。王庭長「唰」地一下,真的從腰帶上解下了手銬,其他的三個執法人員也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王庭長說,你要真的想再進一次看守所,我完全可以成全你。不過,我還想再問你一遍,你是配合我們工作呢,還是要繼續阻礙公務?楊二寶一看那亮燦燦的手銬,臉色陡然變白了,他知道他們要來真格的了,不免有些害怕起來。但是,楊二寶畢竟不是三十年前的楊二寶了,時代也不是三十前的那個時代了。他略一冷靜,衡權得失,也就慢慢變得坦然了起來。他坦然了,但是,家裡的人卻緊張了。田大腳一下擋在了楊二寶的前頭,哭著向王庭長求饒說,王庭長,你開開恩,別拷我的老漢了,他已經快七十歲的人了,經不起再折騰,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咋辦哩。一直沒有說過話的天盼和天盼的媳婦,也一起護起楊二寶,大哭小叫地向王庭長求起了情。
就在這時,天旺出現了。天旺剛剛從城裡辦事回來,聽到家裡出了這樣的事,就風風火火地趕了來。眾人看到他來了,紛紛為他讓開了一條道。他就從眾人為他讓開的那條道中,大步走了來。爹、媽、弟弟和弟媳婦的眼裡突然亮了起來,仿佛看到了某種希望,然而,唯獨父親的亮光在他的眼裡倏地閃起又倏地熄滅了。熄滅後,突然變成了一種暗示,那暗示,分明地在阻止他,別參與這件事,別管這件事。天旺自然讀懂了他爹的眼神,也自然明白了他爹之所以早早把他們兄弟二人分出家門的良苦用心。但是,天旺卻不能不管。他的性格決定了他非管不可。他的出現,使現場突然地平靜了下來,除了他爹,所有的人都望著他,看他如何等表態。這所有的人當中,當然包括王庭長在內。天旺終於表態了。天旺說,請問王庭長,扣除了車、羊,我爹還差多少欠款?王庭長很快就報出了所欠的數字。一共是五十三萬兩千八百二十元整。這時候,天旺看到他爹拼命地給他使眼色,但是他假裝沒看見,只對王庭長說,欠下的債都歸我,我來還!王庭長就突然地笑了。王庭長的目的終於達到了,他沒有理由不笑。王庭長笑著說,好!好!好!既然你願意替父還債,一切都好辦。說著,便收起手銬,將它仍然掛在了褲腰帶上。
王庭長在收起手銬的時候,天盼和天盼媳婦的臉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笑意。但是,唯獨楊二寶沒有笑。楊二寶不但沒有笑,沒想卻突然地朝天旺發起了火。楊二寶說,老子做的事老子當,老子不需要你來同情。你給我滾遠點,少來摻和!
天旺明白這種罵是假罵,不是真罵。也知道他爹的意思,寧可犧牲他自己,也要保住他的財產。唯其如此,天旺不但不領他的情,反而從內心裡產生出了一絲不可名狀的悲哀。為父親的狡黠與卑微,更為父親的狹窄與自私。他沒有像他爹那樣激動,只是平淡地說,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也應該尊重我們當兒子的心愿。兒子有繼承老子財產的權力,同樣,兒子也有償還老子債務的責任。你的債,就是我的債,我有權力,也有義務為你還清。
楊二寶說,你呀,誰讓你還?你為我還了債,你的廠子還搞不搞了?你們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天旺說,爹,再難過,也能挺過去。我不能眼看著你再進拘留所。
王庭長馬上打著哈哈說,楊老闆,你看你,兒子替老子還債是天經地義的,有什麼不好?說實在的,我辦了無數個案子,從來還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通情達理的兒子。你有這樣的兒子,是你老的福氣,也是你的驕傲,你還有什麼不樂意的?這事兒就這麼定了,把你的債務轉到天旺的名下,由天旺來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