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2024-10-03 21:17:52
作者: 唐達天
轉眼間,石頭當上村支書已經好幾年了,大家都覺得村子變了很多,尤其在科學種田,規模化種植方面直接給農民帶來了好處,但是,石頭還是不滿足,只覺得產量增了一些,而人們的生活水平並沒有多大的提高,甚至,有的家庭經濟負擔還相當重。他為此也苦惱過,怎樣才能帶領大家真正走上富裕路?地,還是這點地,怎麼翻來覆去地種,收入總是有限的,要想從根本上改變村子的落後面貌,不從別的方面入手是絕對不可能的。可是,別的方面又能做些什麼?現在幹啥都得錢,沒有錢寸步難行。
這天晚上,他打開電視,突然看到了央視農村頻道上正播放沼氣的生產與運用。不看不知道,一看啟發不少。他從勤鋒農場老戰友那裡也聽說過沼氣的好處,但是,從來沒有這麼詳細地了解過,也沒有見過沼氣是咋個樣子。通過電視介紹,他才真正知道了沼氣對於農村的好處太多了,它不僅產生能源,解決了農村普遍缺乏的燃料問題,還有利環境衛生,加強環保。知道了這些之後,他幾乎有些激動難捱。紅沙窩村的燃料歷來是一個大問題,祖祖輩輩,多少年了,都靠麥草桔、牲口糞便取暖和做飯。夏天也還勉強過得去,到了冬天,生不起火,房子就像個冰窖,每逢下雪天,房樑上就掛滿了冰稜子,大人孩子都縮在了熱炕頭上。家裡條件好的,才捨得買上一點煤,用來冬天取暖。現在雖說生活好多了,但是,大多數人家買不起煤,還是用麥秸草和牲口糞便來生火做飯。如果能在紅沙窩村搞上沼氣,解決了村裡的燃料問題,這無疑給群眾辦了一件大好事。他決定要到老戰友那裡去看看,取些經,回來後試著推廣一下。
勤鋒農場原是國營的一個大農場,八十年代,隨著農村土地承包的政策,也承包到了個人。由於這裡聚集著山南海北的人,信息比較發達,接受新鮮事物快,所以好多新的生產理念,新的市場信息都從這裡得以反饋。石頭的老戰友在分場當場長,石頭沾了老戰友的光,從這裡得到了不少好的生產信息。這次,他來到了老戰友家裡,詳細查看和問訊了沼氣池的建修、氣管安裝和投資情況。老戰友告訴他,其實沼氣並不複雜,裝個下水道,將人畜糞便匯到一個大糞池,進行發酵後,就成了沼氣。然而再用一個管子通到伙房裡,裝個爐盤,就可以點火做飯了。一個家庭式的沼氣池投入也不大,有兩千多元就夠了,主要是用來購買水泥、管道和爐盤。石頭弄清了這些問題後,又親自點燃了沼氣灶,那感覺就跟城裡人用的液化氣沒有什麼兩樣。這真是個好東西,既乾淨,又省事。但是,一想起要兩千多元,心裡不由得抽緊了。這幾年,雖然紅沙窩村的吃糧問題解決了,但是,經濟狀況一直不太好,前幾年修居民點,光蓋新房子,就讓好多家庭背上了債務,有的家庭房子蓋起來了,屋裡卻沒有家具,空空蕩蕩的,甚至,有的家庭還是毛牆土窗子,沒有錢,該搞的搞不好,該買的買不起。如果現在要搞沼氣工程,只有個別家庭可以安裝,大多數人家還是裝不上的。
在回來的路上,石頭一想起這些,心裡就不是個滋味。如何改變村子的落後面貌,如何讓村民們真正過上好日子?這是他做夢都在想的。可是,村子的底子薄,實在沒有來錢的路子,這使他感到非常困擾。他打算動員幾戶經濟條件好的,先搞個試點,做好了,大家認可了,再慢慢普及。
沒想到他動員了幾戶,都不願意搞,本以為楊二寶不會推辭的,沒想到楊二寶也婉轉謝絕了。楊二寶說,我家的煤都燒不完,做啥哩?太麻煩了,等以後再說吧。石頭想想也是,有錢的,他們可以買煤,買不起煤的,也沒有錢搞沼氣。無奈之下,他決定自己先當一個吃螃蟹的人,做成功了,帶個好頭,做不成功了,也好死了心。
他徵求了一下父母的意見,新疆三爺和三奶都很開通,說只要他想做就去做,他們不攔。
石頭終於等了個農閒時節,備好了水泥,又請了幾個人,不幾天,就把廁所和豬圈羊圈進行了一番改造,安裝了下水管道,接著,又挖了一個沼氣池,把各種下水管道通進了池內,像地窖一樣蓋了起來。等過了一月多,沼氣形成後,再把燃氣灶裝上,一試,果然就點著了。那火苗藍旺旺的,卻要比麥草火硬多了,放上一爐水,不到十分鐘就燒開了。石頭高興壞了,連聲說成功了,成功了。在場的新疆三爺由不得讚嘆說,日怪得很,臭氣也能當火燒了,真是太好了,以後再也用不著為燒的發愁了。三奶也笑了說,老鬼,不是臭氣,是沼氣,說得難聽死了。新疆三爺也不理會,只知咧了嘴笑。村人聽了,就都跑了來看。石頭一邊給他們做著示範,一邊講解。村人聽完了,看完了,都說奇巧得很,不用燒材,也不點火,啪地打一下按鈕,火苗就上來了。太奇巧了,真是太奇巧,科學技術就是好,不服不行。
自此以後,石頭家做飯就用上了沼氣,左右鄰舍誰家來了客人要燒開水,就提了壺冷水過來,要三奶給燒一下,三奶也不推辭,打開爐灶開關,火焰就忽地一下上來了,不一會兒水燒開了,對方就高高興興地提了走。
石頭的沼氣池成功後,有人就後悔,當初沒有跟上石頭一塊兒做,要做了,自家也早就用上沼氣灶了。石頭聽了說,先別急,過一個階段看看,究竟它的耐力與效果怎麼樣,要是真的好,再做也不遲。石頭雖然這麼說著,但是,心裡卻在想,如果能在上面爭取一點資金,讓全村人都能用上沼氣灶該多好呀。這樣一想,他就覺得應該上城找一下紅沙窩村的對口單位,說不上他們能給贊助一點。去年,縣上將下屬黨政、企事業單位分解到了各村,叫著結對子,意思就是讓這些單位幫助農村儘快走上富裕。縣上的單位有限,全縣的村子又很多,不一定每個村子都能結上對子的,因紅沙窩村地處偏遠,又在沙窩彎彎中,很獨特,便被縣上安排了一個對子單位來聯繫,這個單位就是縣報社。報社是個小單位,也不富裕,報社的許總編曾帶著辦公室主任來過紅沙窩村一趟,給紅沙窩村送過兩噸化肥,算是對紅沙窩村的支持,別的忙他們想幫也幫不上。有的村對口單位很有權,有的很有錢,若對那個村的幫助自然很大。這就好像對親戚一樣,對上個富親戚,稍為幫你一把,你也就跟著沾了光,對上個窮親戚,他自己過得也艱難,想幫忙也幫不上。紅沙窩村就是那種對上了窮親戚的村子,比對上富親戚的村差,但是,比沒有聯繫單位的村又強。石頭想去找找報社的許總編,他知道找了,也不一定能幫上什麼忙,但是,不找,又覺得有些遺憾。
來到縣城,他抬腕看了一下表,已經快到中午吃飯的時候了,他就不想去打擾他們,知道這個時候去了會為難他們的,不招待他吧,他從遠路上來了,禮節上說不過去,招待他吧,麻煩對方,自己也不好意思。這樣想著,就拐進了一家牛肉麵館,要了一碗牛肉麵,一塊餅,狼吞虎咽地吃完,也吃出了一身的汗。出了門來,一摸口袋,才知沒有煙了,便掏出一塊二毛錢,買了一包紅蘭州煙,抽出一支點著,美美地吸了一口,很是滋潤。待吐煙時,猛然想起下午要見許總編,還得帶包好些的煙,就又掏出十六塊錢,買了一包硬盒子黑蘭州,才塌下心來,坐到台階上等時間。
想著要見許總編,自然就想起了許總編這個人來。自從上次他們來紅沙窩村送化肥,到現在已經半年多再沒有見面了。這對口單位也跟走親戚一樣,不能常見面,常見面就不親了,但,也不能長時間不見面,長時間不見面,就會慢慢地疏遠。上次許總編一行人來送化肥,他們殺了一隻羊,做了一頓手抓羊肉,買來了一箱子「騰格里」白酒,好好把他們招待了一頓。那天,總編和辦公室主任都喝大了,臨別,許總編握著他的手說,你啥時候上城裡來,我也要……把你灌大,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後來,他上過幾次縣城,來了也沒有找許總編,他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只想著把這人情先留下,等哪天村裡有了什麼急事,需要他幫忙時再找他。現在,他覺得解決村裡的沼氣就是急事,更是大事,如果報社能幫一點,然後讓農戶自己出一些,問題也就不大了。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上班,石頭來到報社,見許總編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便輕輕地敲了一下門,許總編說了一聲進來。他進去後,許總編從稿子中抬起頭來,見是他,高興地說,原來是你呀,坐,先坐一會兒,待我改完了這篇文章再說。他就急忙掏出煙來給總編敬,沒想掏錯了口袋,掏出了紅蘭州,急忙又裝進去,從另一個口袋中掏出黑蘭州,拆開封條,從中掏出一支敬給了許總編。許總編頭也沒有抬,接過煙,就放到了桌子一邊。石頭一看許總編沒有時間注意他,他就從另一隻口袋裡摸出一支紅蘭州,自己點著抽了起來。待一支煙抽完,許總編才閱完了稿子,點著煙說,村里還好麼?石頭說,好著哩,好是好著哩,也有一些實際困難,想請許總編能給幫忙解決一下。許總編就停下了吸菸,問他是哪方面的實際困難。石頭就把村里燃料缺乏,想修沼氣池的事說了一遍,希望報社能不能協調一點資金。許總編聽完,停了半晌,才說,支書呀,你不知道,報社也是吃財政的,日子過得緊巴得很,哪裡還有錢修建沼氣池?石頭一聽這話,就知道沒希望了,但是,話既然說出去了,也不能就這麼讓他封了口。就急忙給許總編又敬了一支煙,並給他點著了火,才說,老總呀,沒辦法,誰讓你對上了我們這個窮親戚?你們的日子再困難,總比我們土裡頭刨食強一百倍。斤里不添兩里添,多的沒有,你就少給點也行,我們先搞上幾家試點,以後再慢慢普及。許總聽了,就皺著眉頭抽起了煙,抽了一陣,眉頭忽然一展說,你呀,我真服了你。我聽說科委有一批資金,專門用於技術改造,你們修沼氣池,也屬於技術改造,我給你聯繫一下,看看行不行。說著就撥通了對方的電話。在旁的石頭就屏氣凝神地聽了起來,希望能聽到好的消息。許總編先說著別的事,好像是報社前兩天給科委發了一篇報導,社會反響很大,科委的領導又說了些什麼,石頭沒有聽到,但是,從許總編的笑聲里,石頭感到一定是非常感謝的話。他們說了一陣報導上的事,然後才說到了紅沙窩村要搞沼氣的事,希望科委能不能按技改投一點資金。末了,許總編又說,沒辦法了,誰讓我們報社對了這麼一個窮親戚,他們找上門來了,我也沒招兒,只好求你這位大主任了。石頭聽到這裡,自是喜不自勝,希望能有好的結果。對方不知在說著什麼,許總編就嗯嗯啊啊地應著,大概過了好長時間,他們才說完。許總編放下電話,就高興地對石頭說,有希望了。石頭趕緊就將煙遞上說,太好了,真是謝謝許總編了。許總編說,情況是這樣,他們不想讓資金打了水漂,給上面不好交待。周主任的意思是說,可以在你們紅沙窩村搞個試點,你們自己拿出一半資金,科委給你們出一半資金,但是,還有一個條件,要搞,必須是全村統一搞,要整體劃一,搞一個樣板工程。不能東一家搞,西一家不搞。石頭高興地說,許總編放心好了,這些條件我都能答應。許總編說,這樣吧,我乾脆帶你上科委去一趟,讓你與周主任接上頭,以後的事,你就多與他聯繫。石頭滿臉笑容地說,好好好,聽老總的。
來到科委,見了周主任,話還是那些話,意思還是那些意思,只是把事情夯實了。周主任說得很明確,一是要專款專用,絕不能打著修沼氣的幌子,用於其他。二是前期工程由紅沙窩村自己完成,等他們把池子修建好,管道挖好,科委驗收合格後,負責投資購進設備款項。三是技術上一定要保證,開工時,科委派技術員下去,做專門指導。四是必須保證全村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農戶修建沼氣池,如果達不到這個數字,不予扶持。石頭聽得高興,但是又考慮到將來農戶發動起來了,前期工程也投進去了,如果科委變了卦,不是把人害了嗎?為了保險其間,便提議雙方能不能寫個合同,以便操作。周主任說,得有一個合同,這樣對雙方都是個約束。完了我讓辦公室擬好,我們過些日子還要下去實地考察一下,順便給你帶上就是了。石頭聽完,就激動得說,好好好,我們隨時歡迎周主任、許總編到我們紅沙窩村來指導工作。許總編就笑著說,你石頭比誰都精,還能用得著我們去指導?好了,周主任給你們紅沙窩村辦了大事了,感謝的話也別說了,等周主任下去後,不要慢待了周主任就行。石頭笑著說,會的,會的,我慢待誰,也不能慢待我們的財神爺呀。說完,就要告辭而去,許總編也要走,就一起向周主任作了辭別。出得門來,許總編要挽留石頭晚上喝兩盅,石頭感謝都還不及,哪裡再敢讓他破費?就說家裡有事,要趁班車回去。兩人又說了幾句作別的話,才揮手而別。
回村第二天,石頭就召集村委會班子的成員來開會。支委和村委會基本上還是這些人,兩套班子,一套人馬。不一會兒,人到了齊了。石頭就把自己上城怎麼爭取資金修沼氣,科委要給予支持的事兒向大家說了一遍。大家聽了,都說是個好事兒,就怕執行起來有點難。因為前期投入除了人工之外,僅水泥、管道算下來也得一千元左右。對於相當一些家庭來說,不要說一千元,就是出一百元,怕也拿不出現錢來。石頭聽了就說,其實,這個問題我不是沒有考慮過,昨天在回來的路上我已經想了很多,能拿出來的,就拿,拿不出來的,村子出面給他們貸一點。總之,這是個機會,也是關係到大家切身利益的大事,我們不能因為極少數人思想有顧慮就放棄了科委的扶持。回去後,各村民小組組長要把這個精神傳達下去,看看大家有什麼的意見。沒有意見固然好,要是有思想疙瘩的,一定要做好工作,統一行動。
不幾天,意見反饋上來了。年輕人聽說上面要支持,都很積極,個別上年紀的人思想有情緒,不想搞,有的是家裡困難,實在拿不出錢,更多的是觀念跟不上,認為祖祖輩輩都這麼過來了,就湊合著過算了,貸下款,遲早還得自己還。意見集中上來後,有將近二十戶不願意搞,村委會成員分別都做了工作,還是做不通。這可是個問題,如果這二十戶不參與,就意味著放棄了爭取來資金。有人就氣得罵,我們不能讓幾隻老鼠害了一鍋湯,他們不做也不行,我們統一給他貸上款,看他們怎麼樣。石頭聽了,心裡固然急,但嘴上卻說,不能這麼說,也不能這樣做。再做做工作,最好是做通了一起修建。後來,石頭也去做過幾次工作,又做通了幾家,還有十多家死活做不通。老奎聽到了,就說,我去看看,看能不能說通。
老奎雖然不當支書了,但他一直還是支部委員,村子裡的事還一直參與著。他知道,這次為改變村裡的燃氣問題,石頭真的費盡了心,他這麼跑來跑去的爭取資金,跑來跑去地做工作,還不是為了大家過上好日子,為了改變村裡的落後面貌?要說他自己,早就裝上了沼氣,該享受的也享受了,要是換個別人,安安穩穩地躺著睡大覺去了,哪裡去管別人的事?像石頭這樣的支書,真是難得呀。如今,我幫不了什麼大忙,幫助他做做別人的思想工作還是可以的。
老奎首先到了田富的家。田富是村名的嗇皮,別人罵他是拉屎接笊籬,掏屁眼唆指頭的主兒,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瓣兒花。這種人的工作要是做通了,別人就好做了。老奎到了田富家,第一句話就說,我聽你這老倒灶在拉大家的後腿,我想看看你怎麼拉的?田富一看是老奎來了,就笑著說,老支書,不是我拉大夥的後腿,我是實在沒有錢呀。再說了,我們祖祖輩輩都是燒著麥草稈驢糞蛋過來的,做飯嘛,只要有好吃的,還怕做不熟?瞎花那錢做甚?老奎就抽出煙鍋子,噝兒噝兒地抽起了煙。抽完了才說,你老倒灶說得對哩。我剛開始也是這麼想的,出力的事,咱就不說了,反正我們當農民的,有的是力氣,出了就出了,出了還會生出來,可是,這齣錢的事,就得慎重了。雖說石頭爭取來了資金,補到每家每戶也是一千來塊了,這是個不小的數字。光這些還不夠,自己還得出將近一千塊錢呀。這錢,出得讓人心疼。田富一聽,就高興地說,對哩,老支書說得對哩。我也是這麼想的,才不想搞。老奎又說,可是,你不想搞,我還是想要搞。為啥呢?我算了一個帳,一年我們光燒掉的麥草就有一大垛,如果把那一大垛賣了,也能賣它幾百塊錢,冬天做飯還要燒煤,如果再省些煤出來,又是一二百塊。這樣算下來,還不如一次性搞上了沼氣爐算了。別看一次性投入多,用上三年,本錢就回來了。三年之後,就等於白白使用。錢是人花的,帳是人算的,這樣一算,我也就想通了,裝就裝吧,錢不夠了,村里負責給貸,怕什麼怕?如果錯過了這個店,怕就沒有那個村了。田富聽了,一時不語,嘴裡就叨咕著算起了帳,咕叨了一陣,才說,老支書說得對哩,帳這個東西,就得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老奎說,我怕你這老倒灶太精了,不會算帳,就來給你算算帳。算明白了,該裝就裝吧,別過後了再後悔。田富說,我聽你的,老支書要裝,我也就跟上你裝。
做完了田富的工作,老奎又做了第二家、第三家的工作,就這樣,一家連著一家地做,終於都做通了。石頭聽了,既佩服,又感激,跑來感謝老奎說,奎叔,你給村里辦了一件大好事,真是謝謝你了。老奎說,這算啥呀,比起你跑前跑後的為村里爭取資金,我這算個啥?石頭說,這十多戶要是不同意,上面的扶持資金就到不了位。我們村委會的幾個人輪流上陣,嘴皮子都磨爛了,還是做不通他們的工作,沒想到你一去就做通了,不知道你是怎麼做的?老奎就呵呵笑著說,咋做的?給他們算經濟帳呀,一算帳,他們才算出,一年燒掉的費用也好幾百,三年燒掉的就夠裝個沼氣灶了。帳算清楚了,他們也就樂意做了。石頭聽了,心裡自是佩服,奎叔的工作方法的確好,真的值得他們好好學。
胡老大有了孫子了。胡老大有了孫子後,老腿顛上越發有了勁,村人見了就問,老倒灶,孫子的名字起好了沒有?胡老大說,起好了,叫星星。村人說,星星好,多稀奇的名字。也有人開胡老大的玩笑。說胡老大抱著星星在玩耍,兒媳婦玉花來了,胡老大就將星星遞給兒媳婦餵奶。星星不好好吃,胡老大就逗星星玩,說你吃不吃?你要不吃爺爺要吃哩!說著就在兒媳婦的奶子上吃了一口,咂咂嘴說,香得很,你不吃我還要吃哩。孫子被他一逗,這才好好吃了起來。這事兒後來被玉花告訴給了鎖陽,鎖陽就生氣地對他爹說,爹,你活苕了,那奶是餵小孩的,不是你吃的,你吃個啥?
胡老大聽了就氣得罵,雜種狗日的,你小的時候,天天抱著我老婆的奶子吃,我咋沒說過你?我在你老婆的奶子上吃一口,你就不高興了。
老奎聽到這笑話後,知道是有人專拿胡老大開玩笑,不相信是真的,但見了胡老大,還是當作真的一樣玩笑他說,老倒灶,你是不是真的偷吃了兒媳婦的奶,讓兒子把你說了一頓?胡老大就咧著掉了門牙的嘴大笑了起來,一笑就收不住了,等笑完,才說,這是代家灣代狗爺干下的事,他們為了取開心,非要按到我的頭上來說笑,你說有啥辦法?別人瞎說是別人瞎說,你老支書怎麼也能相信呢?
老奎笑道,人是一疙瘩肉,估不透,這種事兒,也說不準。胡老大說,好我的支書哩,你就別拿我開心了,再估不透,我也不會幹那種丟人敗興的事兒呀!說笑了幾句,老奎的心裡就漸漸地有點失落起來,想到胡老大已經抱上了孫子,就想著自己啥時候能抱上孫子就好了。
老奎想到這裡,由不得羨慕起了胡老大,便說,你就好呀,不管咋的,孫子也抱上了,這就是福。胡老大說,孫子是抱上了,可借下的債還沒有還清,又得想著酸胖的事了。一想起這事,把人愁腸的,真是活到老,愁到老,啥時候把這幾個先人的事兒安頓順當了,一輩子人也就活完了。老奎說,不管咋的,你總算把孫子抱上了,可我,不知還要等到啥時候。胡老大說,莫急頭,開順不是把電視上的洋娃娃給你領回來了嗎?你還急啥呀!老奎就笑了說,洋娃娃倒是洋娃娃,啥時候娶到家才是真的。春節上,開順回家過年來,帶來了一個城裡的洋丫頭,那丫頭長得白白淨淨的,很俊俏。老奎一看,好生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正愣著,開順給他介紹說,這是他的女朋友,叫葉娜,在電視台當節目主持人。老奎這才高興地說,難怪這麼面熟,原來是在電視上見過呀。這丫頭雖是城裡人,但是,待人卻十分的隨和。對他們老兩口,一口一個大叔大嬸,叫得心裡暖洋洋的。村人知道了開順領來個洋娃娃,都來看。葉娜也很大方,主動熱情地同村人打招呼,村人見了她卻反倒有點不自在。三天年還沒有過完,他倆就走了,村人這才大大方方的議論了起來,說這一次,真正見到了電視中的人了,果然長得俊,就像從畫兒中走出來的一樣。老奎老兩口聽了既高興,又擔心,怕自己家裡條件差,娶不起這樣的洋丫頭。
兩人正說著,遠遠地,看到一輛小車開了過來,就停下話。他知道,那車,肯定又是楊二寶的。
自從葉葉歿了後,老奎一看到楊二寶,一聽到這個名字,一想起這個人,就像吞了只蒼蠅,心裡一陣齷齪。對這樣的人,哪怕他有萬貫家財,哪怕他開上飛機,他都不會把他放在眼裡。沒心了,心壞了,就是有多少錢,在人格上,就已經低了別人幾等。有幾次,他與楊二寶在村頭巷尾相遇了,楊二寶好像有意要跟他搭話,他卻高昂著頭,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不值得他去正視。一個人,沒有了起碼的良心和羞恥,沒有了人的善良和道義,你還理他干甚?我張多奎就是窮死,也活得比他有骨氣,也活得比他坦然。況且,再窮,也比過去富多了。我也不會窮死。
胡老大一看老奎的臉色陡然變青了,知道是老奎看到楊二寶的車,想到了不愉快的事。胡老大本想寬慰幾句,但又不知道話從何說起,對於這位剛直不阿的鐵漢子,他只是充滿了深深的敬意和同情,除此,他實在找不出適合的話來安慰他。想了半天,才囁嚅著說,算了,就當沒看到,想些開心的事。老奎說,眼不見心不煩啊,一看到他,就像吞了一隻蒼蠅。胡老大說,煩了,你就想想你的開順吧,想想他給你領來的那個洋媳婦,像畫兒上的人一樣。多想想,你的心就會想開的。老奎被他這一說,就不由得笑了,果然也想開了。就說,你這老倒灶,我可以想兒子,怎能去想兒媳婦呀?那是兒子想的,不是我想的。你怕是煩了的時候,經常想你的兒媳婦,有了經驗?胡老大就嘿嘿地笑了說,沒有沒有,我的兒媳婦是本鄉本土的,沒想頭,不像你的,是電視上的人兒,像個洋娃娃。
正說間,一聲剎車,隨著一股熱浪撲來,車就停在了他們的旁邊。老奎正起身要走,沒料車上下來的不是楊二寶,卻是他的開順。老奎驚愕地說了一聲順兒,馬上又改口稱了兒子的大名說,開順,怎麼是你?開順就高興地說,爹,就是我呀。我隨羅市長下到我們鎮番縣來搞調研,想利用晚上休息的時間來看看你。開順說著又向胡老大打招呼說,胡大伯好。胡老大說,好好好!還是你們出門人好呀,小車都坐上了。老奎聽了,高興中帶有責備的口吻說,你來不了了,就別來看,我和你媽都很好,你坐上市長的車,耍什麼牌子?開順就笑著說,爹,你放心好了,羅市長晚上沒有活動,他非讓我坐他的車來,我推不過,就來了。老奎這才高興地說,來了好,好!快進家去吧,我隨後就到。開順說,爹,你上車吧,上車一塊兒走。老奎說,從這裡到家,一袋煙的工夫就到了。你們走吧,我隨後就來了。開順就讓司機小吳先開了車朝前走,他向胡大伯打了一聲招呼,便陪著老奎走了來。
到了街門前,老奎就直衝院裡喊,老婆子,你看誰來了?老伴從屋裡探出頭來,見是開順,一下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開順上去握住媽的手說,媽,你好嗎?媽說,好著哩!我和你爹都好著哩。只要你好,我們就好!司機小吳見他們一家很親切的樣子,便想迴避一下,就對開順說,張科長,趁天還沒黑,我要田野去看看風光,過一會就回來。開順說,你不要走丟了。小吳說,丟不了的。老奎對小吳說,你先進屋,喝上點茶,吃上點饃,等吃過飯再去呀。小吳說,大伯,你別客氣了,我們剛剛吃過飯來的。小吳說著,就招了一下手,走了。老奎就埋怨開順說,你應該讓客人進屋坐坐嘛。開順說,沒關係,讓他去吧。老奎突然想起剛才小吳叫開順是張科長,就問起開順說,剛才他叫你什麼來著?我聽是科長,他沒有叫錯吧?開順就笑了說,我不是科長,是副科長,當上已經快一年了。老奎說,副科長也不錯,也不錯。你當上了,怎麼不給我們說一聲呀?開順說,這有啥好說的。媽說,咋不好說,這是光榮的事,說了,讓你爹早點高興高興。老奎就笑著對老伴兒說,光我高興,你不高興?開順媽說,咋不高興?好像只是你的兒子,不是我的。開順就高興地說,爹、媽,因為要急著分房子,我還沒有來得及給你們說,我和葉娜領了結婚登記證,房子也剛剛分到手,是新蓋的樓房。老奎老兩口聽了,臉上就笑開了花。老奎說,領了好,領了好!領了,我和你媽的心也就落到實處了。房子分到了,好得很,結婚就不愁沒住處了。老奎說著,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早就笑開了,一笑,眼睛立馬成了個鴿圈兒屎。在開順的記憶里,爹還從來沒有這樣開心的笑過,爹這樣一笑,他的心裡反倒有種說不出的沉重。爹這一輩子,真是太苦了,太累了。苦得,累得,還沒有這麼開開心心地笑過一次。老奎翻箱倒櫃,拿出了一張存摺,交給開順說,這裡有三千塊錢,你取了先用。爹知道不夠,缺下的,你不要有壓力,好好工作,爹會給你想辦法的。開順不敢看爹的目光了。一看,他就怕他的淚珠被碰得掉了下來。他要交房款,又要結婚,再節約,憑他現在的工資,還是遠遠不夠。但是,他寧可向同事們借,也不想給爹媽帶來壓力。他上大學,就已經給家裡添了不少負擔,現在工作了,末圖回報,又要索取,他真的於心不忍。這存摺中的每一分錢,都是從爹媽口裡省出來的,都是爹媽一滴汗珠一滴汗珠換回來的。他真的不能再接受了。就說,爹、媽,你們別再有壓力了,我跟葉娜說好了,我們新事新辦,不請客,也不辦席,到元旦上放假了,我們到蘭州去旅行上一次就行了。再說啦,葉娜家裡條件也很好,她爸媽都是幹部,很開通,不收咱們一分錢的彩禮。這錢,你就留著花吧。說著,把存摺又放到了爹的手裡。那存摺,仿佛在燙手,老奎的手一陣陣地顫了起來。老奎說,開順,你別說寬心的話了。爹知道,知道你在為家裡考慮。這是我和你媽,專門為你存下的,你不帶上,我和你媽扯心得睡都睡不著,你帶上吧。說著,硬把存摺塞到了開順的手裡。開順一回頭,淚珠就滴了下來,恰巧看到小吳進了街門,就說,爹、媽,小吳來了,我走了。老奎說,不讓小吳在家坐坐了?開順說,我們走吧,看看市長還有什麼事沒有。老奎這才說,那你們走吧。說著就跟了開順,一直來到街門外,等兒子上了車,老兩口還不肯離開,一直站著,看著車出了村子,上了公路。
就在車出村子的時候,老奎看到了另一輛小車開進了村子,那輛車當然不能與市長的車相比。那輛車才是楊二寶的車。開順坐的車與那輛車在村口相遇了,車速慢了一下,錯開了位置,然後,忽地一下才開快走了。
看到這一幕,他不覺想起了多年前的秋日,在許家柴灣的沙牆頭那裡,他送開順上學去的情景。他套著毛驢車,與他的東風大卡車相遇了,他被揚起的沙塵罩住了,還吃了不少灰。幾年後的今天,天,還是一樣的天,地,還是一樣的地,我的開順,已經不再是那個坐在毛驢車上的順娃了,他大了,真正成了個大人了。兒子是他苦難的慰藉,是他心靈的依託。一想起兒子,他什麼都想開了,什麼都看淡了。此刻,當他再看到楊二寶的車時,再沒有先前的那種氣恨與不平了。
開順上了車,就一直朝後看著,看著他的爹媽。夏日裡,黃昏中的那一抹晚霞,散落在了爹媽的身上,一陣輕風拂來,撩起爹的衣角,撩起媽的白髮,看去,是那麼的孤獨,蒼涼。含在他眼裡的淚水,禁不住飄灑了下來。作為兒子,他為他一味的索取而無力回報感到慚愧,父母把關愛加倍地給予了他,而他留給他們的,卻是孤獨和生活的無奈。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雙眼,隨著父母的影子越來越遠,他無力地閉上了眼睛……父親那隻傷殘的手,還在他的眼前哆嗦著。那是歷史留給父親的印記,那是一段讓人無法回首的刻骨銘心的記憶。如果說,哥哥的死,讓父親強忍住了巨大的悲痛,奉獻出了自己的崇高,那麼,姐姐的死,卻讓父親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從父親的身上,看到了一個時代的縮影,看到了整整一代農民的精神苦難和理想的追求,也看到了潛藏於心的無私奉獻和善良崇高,以及對這片土地的摯誠與熱愛。也正因為這種苦難的歲月,才給了他比同齡人更為堅強的性格。他憑著吃苦耐勞,堅忍不拔的毅力,在大學裡,以他善良的品格和優異的學習成績,當上了班幹部,又當上了學生會主席。分到涼州市人民政府後,又以他的聰明好學,勤奮工作,換來了上上下下對他的一致好評,也得到了葉娜的芳心。葉娜的爸爸是市委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他自是對他的乘龍快婿有一種標準與尺度,但是,當葉娜選擇了他以後,閱人無數的葉副部長並沒有嫌棄他是農村來的,他透過一些表象的東西,看到了這個青年人內在的,還未被人發現的可貴素質。他就像伯樂發現千里馬一樣,看到了這個年輕人身上的潛質和超乎尋常的東西。他同意了女兒的選擇。
當葉娜問及他的父母時,他幾乎不加掩飾地講了他家的苦難,講了他的哥哥,講了他的姐姐,講了他父親如何說服他和姐姐,放棄了縣上給予他家的招工指標,講了又是怎麼用自殘的方式,剁傷了自己的手,以此來懲罰他的過錯。他雖然沒有與他的父親認真交談過一次,但是,他卻完全讀懂了他。這個在大集體時代成長起來的基層幹部,內心單純透明得如一張紙。他根本不像某些胡編亂造的影視作品中所反映的那個時代的基層幹部,是多麼多麼的壞,多麼多麼的複雜,他只是堅守著社會主義的理想,堅定地走在大集體道路上的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當他的夢想被現實粉碎之後,個人的悲劇,也成了那個時代的悲劇,將永遠地隨風飄散。葉娜聽了他的故事,深深地被吸引了,也被感動了。這個一直生長在城市的女孩,非要跟他來看看他的父母,他只好答應了她。來過之後,葉娜由衷地說,看了你的家鄉,看了你的父母,我仿佛看到了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滄桑,也看到了中國農民的善良與勤勞,以及他們生活的艱辛與苦難。他們太辛苦了,等我們分了房,結了婚,就把他們接到涼州來,讓他們享享清福。這其實也是他早想好的,如果有那麼一天,他有能力把父母接到城裡來,那將是他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