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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7:57 作者: 唐達天

  又是秋高氣爽的季節,又是格桑花開遍草原的時候。巍峨的祁連山直刺藍天,山連著山,峰連著峰。聖潔般的雪峰像少女佇立在山巔,俯瞰著天蒼蒼、野茫茫的大草原。銀杏趕著羊群,在草原上放著牧。羊群四散而開,便與紅的格桑花,紫的馬蓮花,黃的山菊花,共同將草原點綴得五彩繽紛。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孩童,正在追逐著一隻花蝴蝶。蝴蝶從一個花叢中,飛落到了另一個花叢中,孩童便嘻嘻地追到一個花叢,又追到一個花叢。還沒有捉到。就急著朝銀杏喊:「媽媽,媽媽,蝴蝶,大蝴蝶,你給我捉!」銀杏一伸手,便捉住了一隻蝴蝶,就高興地對兒子說:「飛兒,快來看,媽媽給你捉到了一隻,好大好大。」飛兒跑了過去,接過媽媽手中的蝴蝶,高興地大叫著,向草原跑去。看著飛兒日漸長大的背影,銀杏的心裡既充滿了幸福的甜蜜,又載滿了無限的哀傷……她沒有想到,偷吃了一次禁果,卻從此改變了她的命運。她不後悔,從不後悔。既然這是命運的安排,她願意心甘情願地去承受。也願意為了一個美好的願望,去守候一生。

  當那個熟悉的身影,從茫茫雪原上消失之後,她的肚子便一天一天的大了起來,她本該採取一點措施,完全可以讓它癟下去。但是,她沒有那樣去做。能夠與自己心愛的人,完成一次生命的傑作,是她的榮耀,她沒有理由採取人為的措施,破壞這種順其自然的人生規律。

  阿媽看到了她的日漸鼓起的肚子,心一下慌了,問她是誰的種。她只好一五一十地講了,她和那個背煤的漢子,那個會吹笛子的天旺好上了。阿媽說,草原上刮來的風,一陣刮過,就不再回頭。孩子,把肚中的雜物清了吧。清乾淨了,嫁給婆家,去做一個真正的女人。

  她說,山鷹飛走了,是為了更廣闊的天空,等它練硬了翅膀,還會飛回來。

  阿爸聽了,只是長吁短嘆。末了,搖搖頭,失望地說,只有草原上的山鷹,才認得歸鄉的路。山外的鷹,一飛高,一飛遠,就迷失了方向。

  她說,他不是一般的山鷹,他是一隻雄鷹。說好了的,他會回來的。阿爸阿媽,你們別為我擔心,他會來的,他真的會回來的,我得等著他。說完,掉頭出了門外,一個人來到草原上,大聲地哭了起來。她明白,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什麼承諾,也沒有什麼約定。但是,她為了騙取阿爸阿媽的信任,為了給草原上的人們一個合理的交待,為了在傳統的倫理道德下找到一個可以這樣做的理由,她不得不這樣違心地說了。可是,說過之後,她又感到萬分的委屈,她知道,從此以後,她的一生,將要承擔比別人更重的負擔,將要走過比別人更為曲折的道路。可那遠走高飛的人兒,如今你在哪裡?又何曾知道,你的血液已化成另一個生命,在母腹中一天天地生成?你何曾聽到,草原上有一隻孤雁在獨自哀鳴?

  馬群離去的牧場上

  空留下一片蹄印

  大雁不落的干湖灘啊

  本章節來源於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騎馬到了哪片彩雲

  帳篷遷走的山坳里

  空留下一堆牛糞

  炊煙不見的群山啊

  誰在尋覓誰在思忖

  ……

  秋天,當格桑花盛開的時候,隨著一聲啼哭,一個小生命誕生了。阿爸阿媽的臉上雖然露出了笑容,然而,那笑容卻是苦澀的。即便你有千萬條理由說服自己,女兒把孩子生在娘家,總歸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他們只有祈禱神靈,讓南來北往的大雁,給那隻迷失了方向的山鷹捎封信,讓他不要貪戀山外的繁華,趕快飛回來吧,小鷹崽正等著他的哺育。為了迎接山鷹的飛來,他們便給這小山鷹起了一個很有象徵意義的名字,叫「飛兒」,意思就是盼望山鷹趕快飛回來,也希望「飛兒」將來成為一隻真正飛翔在草原上的雄鷹。銀杏卻感到分外的高興,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意味著將有另一個生命陪著她,走完長長的等待。然而,單純的銀杏何曾想到,當飛兒一歲歲大起來之後,他卻吵著向她要阿爸。她無言以對,只好謊稱說,你阿爸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到明年,格桑花盛開的季節,他就回來了。

  銀杏瞞過了飛兒,卻瞞不過阿爸阿媽。草原上的大雁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總也沒有見到那吹笛子的小伙子捎來的片言隻語。女兒的苦心,只有做父母的才理解。那樣的理由可以矇騙別人,卻無法矇騙自己的心。阿爸說,別等了,我的孩子,迷失了的山鷹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後山的扎席死了女人,他托人捎來話,想把你娶過去。你就聽你阿爸的話,去吧!人一輩子,不能光活在夢裡。她搖著頭說,不!阿媽說,我可憐的孩子,我們究竟哪輩子作了孽,為什麼讓我的孩子去承受?那個天殺的窯貓子,他走的時候,給你留過地址沒有?要是有地址,讓你的哥哥循了地址找一趟,也好盡了我們的心。她哭著說,阿爸阿媽,別說了,你們別說了。女兒願意,願意等著他!

  銀杏的哥哥,這位草原上的血性漢子,怎能允許一個漢人小伙子拋棄了他的妹妹,怎能忍心讓他的妹妹蒙受這樣的屈辱?怎能讓他的父母承受別人投來的不明不白的目光?他騎馬走遍了草原,找到了那個開過煤窯的老闆,想從他那裡獲取一點信息,知道當年的三個窯貓子是哪裡人。要是能得知他們是哪裡的人,他就一定能找到那個會吹笛子的小伙子。要是找到了那個小伙子,他非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那個窯老闆接連賠了幾起人命費後,把他積攢下的那點錢幾乎賠完了,他只好捲起行李,遠離了那個地方。銀杏的哥哥好不容易找到了移居到後山的他,問到了曾經住過他家的那三個煤鬼是哪裡人時,煤老闆一臉愕然地看著他說,他們在你家住過你都不知道是哪裡的人?他說,廢話!我要是知道,找你幹嗎?煤老闆說,我只知道他們是鎮番縣來的,究竟是鎮番縣那個鄉,哪個村的,我也不知道。銀杏的哥哥把這個結果告訴了阿爸阿媽後,決定要上鎮番縣,去找一個名叫「楊天旺」的人。為了能更多的獲取一些這個人的資料,他不得不問起了妹妹,讓她能提供一些更詳細的東西,比如楊天旺家裡還有些什麼人?他是出生在哪一年?等等。有了更詳細的資料,他才好上鎮番縣的民政部門和公安機關去查詢。然而,他的好心卻遭到了妹妹的阻攔。銀杏苦苦哀求哥哥,不要去了,天旺不在鎮番縣,他去了廣東。哥哥無奈地長嘆一聲,走了。空留下她,獨自站立在草原,看著那一行行大雁,向南方飛去,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大雁啊大雁,你能給我捎一封信嗎?捎給我那遠在天邊的心上人兒,他要有心了,給我來封信,我不想成為他的絆腳石,也不會為他飛翔藍天加負擔,我只求一封信,一封簡單的信,給我一點安慰,給我一個活著的理由。

  南飛的大雁還沒有回來,草原已經退化了。乾旱的草沒有雨水的滋潤,沒有雪水的養育,過度放牧,負載過重,慢慢地沙化了,沙塵一來,乾枯的草根便被肆虐的狂風撕扯了出來。更為可怕的是,草原上泛起了多年末曾遇到的病蟲害。春天,幾場沙塵暴從草原上卷過之後,草原上出現了如蟻螻般的害蟲,它們有的棲息在草根上,有的長了翅膀,從草根上抖落了下來,竟然飛走了。起初,還不算多,隨著天氣漸暖漸熱,那蟻螻般的害蟲布遍了整個八個家草原,這樣一來,新草還沒有長出來,舊草卻翻出了根,風一來,草原上也捲起了沙塵。植被壞了,完了,八個家草原完了。政府為了消減八個家草原的壓力,恢復它的元氣,只好把這裡的牧民遷徙到後山。

  遷徙,對於遊牧民族來說本不算什麼,但是,這次遷徙卻是傷筋動骨的大遷徙,他們要到很遠很遠的後山去,他們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這裡了。牧民們扶老攜幼,牽著氂牛,趕著羊群,拉著行囊,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曾經養育他們的八個家草原。老人們的眼裡含滿了別鄉的淚水,那飽含深情的歌喉,滿載了人生的況味和無奈,在空曠的草原上飄散開來——啦依——

  我心愛的羊羔

  你要吃上好草

  我不怕路兒遙遙

  不管溝有多深

  也不管山有多高

  只要你能快快上膘

  我甘願把路兒多跑

  啦依——

  我心愛的寶貝

  你快好好吃草

  ……

  銀杏本不想離開。離開了八個家草原,就意味著放棄了希望。她要帶著她的兒子,繼續留守在那裡,守候著那份無望的等待。年邁的阿爸阿媽看著她說,走吧,我可憐的孩子,離開了羊群的羔羊,容易成為狼口中的肉;離開了雁陣的孤雁,會迷失在茫茫夜空。要是上天有靈,他自然會來找你的,要是無靈,你守候了一輩子,他也不會來的。銀杏可以繼續固執,但是,卻無法不讓阿爸阿媽為她傷心。她只好跟隨著遷徙的隊伍,趕著羊群,離開了那裡,放棄了守望……時間如梭,光陰似箭,來到八個家的後山,不覺已經兩年。剛到後山不久,那個前幾年向她提過親的漢子,一天喝得洶洶大醉,騎著一匹褪了毛的老馬,堵在了她的前面說:「鮮艷的花兒,沒有雨露的滋潤很快就要枯萎,就像你們八個家大草原,沙塵一來就會沙土飛揚。美麗的姑娘,趁著花兒還沒有枯萎,嫁給我吧,陽光雨露,會使花兒更加鮮艷。」

  銀杏說:「大雁飛去的方向,只有天知道,駿馬離去的地方,只有草原知道。我的心事還沒了,你走吧,扎席大哥,草原上的花兒很多,一路上自有花朵朝你開放!」

  扎席失望地走了,空留下一聲老馬的嘶鳴。

  她卻無聲地哭了。那遠去的雄鷹,難道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麼?雪野里消失的那個影子,真的成了一道記憶的風景麼?隨著飛兒一天天的長大,銀杏早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其實,她本來就沒有什麼希望,只是為了寬慰阿爸阿媽,是自己假設了一個希望。現在,連這個希望也被她捨棄了,或者是被兒子代替了。她成天與飛兒打鬧在一起,玩耍在一起,快樂著她們的快樂,幸福著她們的幸福。有時,在鬆軟的草地上,她像一匹小母馬一樣伏下身子,給兒子當馬馬騎。兒子騎上後,就像一個騎手一樣駕駕地吆喝著。她就在草地上一圈兒一圈兒地轉著。有時,她就像一隻愛尥蹶子的小母馬,一下把小騎手尥了下來。小騎手就不再是小騎手了,成了一匹小馬駒,與她打鬧起來,她們就在草原上滾作一團,笑聲引得吃草的馬兒回了頭,引得天上的大雁忘了飛。

  她們也有不高興的時候,不高興的事就是兒子向她要爸爸。「媽媽,別人都有爸爸,我怎麼沒有爸爸呀?」

  當兒子向她提出這個問題時,她愉快的心情馬上成了冰點。兒子小的時候,她曾騙過,說到了格桑花開的時候,你爸爸就會回來。現在,格桑花正開著,兒子又長了兩歲,她無法再用這樣的謊言瞞住兒子了,就說:「你爸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飛兒問:「很遠的地方在哪裡?」

  她指著南方的天說:「在那邊!」

  飛兒就看去,看了一會兒說:「那不是山嗎?」

  她說:「山過去,再走很遠很遠,就是大海。你的爸爸,就在大海的邊上。」

  飛兒說:「媽媽,你帶我到大海的邊上,我們去找爸爸。」

  她的眼睛不覺潤濕了。就說:「你要快快地長,等你長大了,媽媽就帶你去。」說完,那止不住的淚,化著無盡的思念,悄悄地流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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