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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7:45 作者: 唐達天

  九十年代初期的中國西部的農村,掀起了開荒熱。有錢的投資開荒,沒錢的,貸款開荒,大片大片的荒灘、樹林、沙丘被開墾成了土地,土地的主人,又成了新一代富起來的代表,報紙上,電視上連篇累牘地報導著,某某某開荒數千畝,成了新時代的農場主,某某某成了荒漠上站起的又一個百萬富翁。衡量一個鄉,一個縣,甚至一個地區的變化大小,工作好壞,似乎都與土地開發掛上了鉤,而百萬富翁的崛起,又與當地的政府的工作政績有了密不可分的聯繫。這樣一來,沉睡了幾千年的荒灘沸騰了,人們也似乎覺醒了,要想改變貧窮落後的面貌,就必須向土地索取。於是乎,新開墾的土地上,結出了豐碩的成果,沒有被開墾的土地,卻成了投資者眼裡的肥肉。楊二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毅然決然地承包了東柴灣的近兩千畝荒灘。鎮上的王書記和李鎮長都對他寄予了厚望,不向他收取一分錢的承包費,還答應為他跑貸款,爭取一些農業開發資金。他們要的是政績,要的是把這片荒灘開發成良田,讓上面的領導檢查時看到他們抓出了成績就行了。楊二寶要的是經濟利益,沒有利益的事,他是不會幹的。他原本是想把它承包下來,然後再出手反包給縣種子公司去開發,自己從中吃個過水麵,得點小利就行了。可是,當他承包下來之後,隨著大形勢的發展,他不得不改變了原有的想法。這其中有鎮領導的厚望,也有大氣候的影響。聽到別人幹得轟轟烈烈,從土地里榨了不少油,他受到強烈的感染。生性好強的他,怎甘落伍?別人成了土地上的百萬富翁,難道我就不能成為千萬富翁嗎?他覺得既然上面這樣重視,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他就放開手腳大幹一場。何況,他早已盤算好了,按著現有的行情,自己僱工經營,雖是辛苦一些,不到七年,資金就可回籠。要圖省心,也可以把土地開發出來再反包給別人種,雖是利薄一點,資金回籠得慢一些,但他只當一個收租子的甩手掌柜子,倒也自在。楊二寶向來就是認準就乾的人。在這件事上也不含糊。雖說老伴兒有些猶豫,但是,兒子、女兒和女婿都很支持他。並且都說要干,就乾脆自己干,要投資,不如多投點,再買台拖拉機、收割機,招幾個技術性農工自己干,農忙時,再雇一些季節性工人。聽子女們一攛掇,他更加堅定了信心。人生能有幾回搏?趁著現在還能動彈,好好給子孫們創一點家業再說。等動彈不動了,看著這番業績,也是個安慰。活人的,除了吃穿,不還活個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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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秋天,貸款一來,他從縣工程公司雇來了十幾輛推土機,開進了東柴灣。東柴灣一下就沸騰了起來。成天到晚,機聲隆隆。那沙塵,就在這隆隆聲中漩到了半天空。鎮上的王書記和李鎮長聽到後,也來了,來了就說,這是老楊的大事,也是我們鎮的大事,應該請一下市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來報導報導。楊二寶心裡自然也高興,讓報社電視台報導報導,肯定有好處。但是,這是宣傳自己的,咋好說?讓人知道了,還說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就笑著對鎮領導說,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哩,報導個啥?王書記說,咋沒有?現在不是已經行動起來了嘛,讓他們紀錄下現在的樣子,過兩年才能看到這裡的變化。市委宣傳部新聞科的科長是我的老同學,我給他打個電話,負責把記者們請來,到時候你殺上兩隻羊把他們招待一下就行了。楊二寶就高興地說,行哩,行哩!沒問題。只要你王書記有這層關係就好得很,殺兩隻羊算啥?

  王書記回到鎮上,立即給市委宣傳部的老同學打了一個電話,老同學一聽要開發兩千畝的荒灘,就很感興趣,當即就答應了下來,說明天一定派記者下來採訪。

  第二天,王書記和李鎮長一早就等在了鎮上,快到十點鐘,才等來了市上來的新聞採訪車。車上下來了四個記者,有報社的,有電台、電視台的,其中有一個女的,他們都認得她是電視台的記者,經常在電視上露面。王書記和李鎮長同他們打過招呼後,立即帶著他們來到了紅沙窩村的東柴灣。來到現場,記者們下了車,就開始採訪。他們首先要採訪的是楊二寶,要楊二寶說說為什麼要開發這片荒灘?他是哪裡來這麼大的決心?楊二寶昨晚睡下,早就想好了一大通給記者說的話,但是,當他看到攝像機,賊晃晃向他一照,就緊張了起來,說話也不自然了。但是,不照也不行,不照,你就上不了電視。照就照吧,該咋就咋的,不管它。這樣想著,心才踏實了下來,話也說得越來越流暢了。楊二寶說,我咋想的呢?就想著這荒灘閒閒睡了幾千年,為什麼不把它開發出來,變成良田,來為我們謀幸福?這決心嘛,也下了,下定了。不下定,我也不敢投入呀。這還要感謝王書記和李鎮長,是他們給了我一個機會,還鼓勵我大膽干。我想干就干吧,能把這片荒灘開發出來,也算我為咱紅沙窩村,為咱沙鎮辦了一件好事。俗話說得好,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說到底,這也是造富千秋萬代的大事,我生帶不來,死又帶不去,還不是為了後人們……楊二寶說完,說出了一臉的汗,書記和鎮長向他滿意地點了點頭。而他自己,覺得說得還不夠好,昨晚想好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感到沒有說的了。記者們採訪完了他,又要採訪鎮領導,王書記和李鎮長互相推讓了一番,還是由王書記說了。王書記畢竟是書記,有水平,他是站在了一個很高的高度上,說了開荒造田的意義,還說了些先支持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然後才能帶動大家富起來的話。

  沒想到採訪完的第三天,市電視台在《社會聚焦》欄目里播了出來。上面赫然寫著幾個大字「覺醒的土地」,楊二寶和王書記的話全播了出來。那個女記者手拿話筒,站在一個沙丘上激動地說,這是一片沉睡了千年的荒灘,你看這沙塵滾滾,你聽這機聲隆隆,這標誌著這片土地已經覺醒了。現在,我們就用鏡頭真實地記錄下這些,再過一年,甚至兩年,我們再來時,今日的荒灘,必定變成明日的千畝良田。記者說完,電視上就出現了推土機的鏡頭。推土機轟隆隆地響著,將一個不大的沙丘一下推平了,紮根在沙丘中的白刺墩紅柳墩,頃刻間裸露出了虬枝般的根須。看完電視,楊二寶心潮澎湃,激動萬分。聽著電視上的話,自己仿佛也看到了千畝良田,看到了豐碩的果實。電視看完了,又聽廣播,廣播中說的話跟電視上的差不多,也很激動人心。又過了兩天,報紙來了,在報紙的頭版上登出了採訪楊二寶的文章,上面印著幾個大字《荒山作證——記鎮番縣致富帶頭人楊二寶》。楊二寶又紅了,不僅成了沙鎮的紅人,也是鎮番縣的紅人。縣委書記和縣長看了電視,看了報紙,很高興,就下來視察。在鎮上王書記和李鎮長的陪同下,到了荒灘上看了,又到楊二寶家來看了。縣委書記說,好好干,有什麼困難,你儘管給我們反映,能解決的一定給你解決。楊二寶就樂呵呵地笑著說,現在還沒有什麼困難。縣長說,這是我們全縣最大的私人農場,老楊,你要辦好,辦出特色來。楊二寶說,還得你們領導多多支持關心。縣長說,老楊,該下種,你可千萬要把地舞弄好,弄不好,這一季就白白浪費了。楊二寶說,能弄好的。現在不像過去,啥都是機械化,快得很!今年,我主要是平地、拉電、打井,等基礎工作做好了,明年開春就可以下種了。縣委書記說,第一季你打算種什麼?楊二寶說,這是沙地,種別的可能不太好,只能種籽瓜了。縣長說,籽瓜好,沙地里種籽瓜是沒說的,日照時間長,晝夜溫差大,瓤厚,瓜子大。只是,這麼多的地,得需要多少勞動力呀?到時候可別誤了農時。李鎮長插話說,他打算招幾個長年工,農忙時,招些季節工。定西、景泰到這裡找活來的人多的是,用多少人都有,請書記縣長放心,誤不了的。縣委書記說,這幾年,黑瓜子生意好,是個難得的機遇。土地不夠,就開發新土地,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利用土地的價值,來為我們人類謀福利。縣委書記和縣長一直呆到了吃過羊肉,又喝過了酒,才上車走了。臨走時,縣長對他說,老楊,你什麼時候歡迎我們再來?楊二寶就高興地說,我隨時恭候呀,就怕你們太忙,顧不上來。縣長說,縣上有一筆農業專項資金,完了由鎮上幫你寫個報告打上來,到時候給你撥一點。首先給你申明,資金不多,就是十來八萬元,也算是我們縣委縣政府的一點心意。楊二寶就高興地說,太好了,過幾天我就把報告給你送來。縣委書記說,老楊,你可得干出成績來,等我們下次再來,就要看到你的成果。楊二寶激動地說,沒問題,請領導放心。

  電視上上過了,報紙上登過了,縣、鎮的領導也來過了,鼓勵的話兒給他說了一大堆,楊二寶的心就被煽成了一團火。他就趁著這股子熱情,一步一步,實施了他所有的計劃。

  一晃眼,日子就從秋天晃到了翌年的夏天。

  到了夏天,紅沙窩村一下變了個新模樣,西長湖成了千畝良田,東柴灣成了平展展的瓜地,紅沙窩村就汪在了一片綠色之中,真成了沙漠中的一片綠洲。每每有外人來了紅沙窩村,都說變了樣,變得更大了,更加開闊了。村人都很高興,今年添了新地,自然會增加新的收成。別的都是假的,只有收成才是真的。紅沙窩村中,最高興的,還屬楊二寶。

  他每天都要上他的農場去一趟,不去,就急得慌。每當看著那一望無邊的平展展的土地,看著那平展展的土地上抽開的瓜條,開出的黃黃花朵,就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慰藉。一千多畝土地,不是個小數字。這些都歸他,三十年不變。這就是說,他要當三十年的主人。三十年也行呀,他能活多少年?三十年後,怕早就化成灰了。過去鎮上最有名的大財主張大麻子,才五百多畝地。五百多畝地,哪能與他一千多畝相比?這真是不同了,世道不同了,人的觀念也不一樣了。過去的地主,解放後沒有一個不挨斗的,罪大的吃了槍子兒,命短的被斗死了,膽小的上吊自殺了,活下來的,那磨難也不是人受的。現在不一樣了,什麼都不一樣,政府不但不反對你當地主,還鼓勵讓你當,鼓勵讓你富。這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

  看過了土地,他又來看羊。羊被胡老大趕到了後沙窩去放。十年前,他從山丹、內蒙購來了幾十隻羊,每年光自己吃,招待人,送人,就是幾十隻,而羊群,卻不見小隻見大。現在,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羊,反正他也不管,不問,羊群交給胡老大,他沒有不放心的。過去每月給胡老大開三百塊的工錢,別人都羨慕胡老大。後來城裡的工人幹部都在不斷地漲工資,胡老大的卻一直沒有漲,他忽略了,胡老大也從來沒有提。他想起來後,過意不去,就給胡老大漲了,漲到了每月五百塊。和城裡的工人差不多。將心比心,沒有胡老大,就沒有這一群羊,多漲幾個工錢對他來說也沒啥,可對胡老大來說,作用就大了。

  後沙窩就在他的荒地的後面,翻過一座大沙漠就到了。他老遠就了見胡老大在一個沙梁樑上坐著。他就朝胡老大喊了一聲。胡老大聽到了,就站起身來,向他應了一聲:「掌柜的,又來客人了?」

  楊二寶就笑著說:「你這老倒灶,不來客人我就不能來?」

  胡老大就笑了說:「你啥時候沒事兒來過這裡?」

  楊二寶說:「我今天沒事兒,就來這裡看看你。」說著,也就來到了跟前,抽出煙來,給了胡老大。

  胡老大說:「我不抽紙菸,要抽就抽旱菸。」說著就蹲下來卷他的旱菸。楊二寶點了煙,也就蹲在了他旁邊。

  胡老大說:「你這大忙人,今天咋有空了?」

  楊二寶說:「到地上巡了一回,時間還早,就過來看看你。」

  胡老大說:「你就活好了,又是羊群,又是一千多畝的土地,將來再劃成分,給你定個地主都有些小了,應該是老地主。舊社會張大麻子種多少地?左方右圓,誰不知道他富?可是他富,也富不過你。」

  楊二寶聽了自是受用,就高興地說:「我算個啥呀,還有一屁股的債務哩,哪裡敢跟人家張大麻子比?」

  胡老大笑著說:「咋不能比?他哪裡有你牛逼?他上城坐個帶篷的馬車就威風得不得了了,哪裡能比上你那黑東西,嗚地一聲,就跑遠了。要說比不上他的,就是人家有好幾個老婆,你才一個。這是政策限定了,要不限定,沒準兒你還比他多。」

  楊二寶聽了,就哈哈大笑了起來。楊二寶從來沒有這麼開懷大笑過,也很少能聽到別人跟他聊這些,與胡老大聊起來,竟是那麼的自在,那麼的開心。笑過了,便說:「這老倒灶,怕是你想女人了。要不,我給你撮合一下,乾脆與段鳳英湊合到一起過去算了。」

  胡老大說:「別賣老苕了,我都是土快埋到脖根根的人了,陪不著人家了。說了,反讓人笑話。」

  楊二寶說:「阿伯子找弟媳婦的事,地方上多得很,你怕啥?」

  胡老大說:「怕哩,咋不怕哩?說不成,話傳出去,讓我的老臉往哪裡撂?讓娃子媳婦咋想?算了,算了。就當你沒有說過,我也沒有聽到過。」

  楊二寶一聽到胡老大說到兒子媳婦,心裡一下灰暗了下來,便說:「看到你給鎖陽娶了媳婦,我就想,啥時候能把我的那幾個先人安頓順當了,心裡也就踏實了。」

  胡老大說:「你愁啥?又不是出不起彩禮,不要說娶兩個媳婦,就是娶二十個媳婦也難不倒你。」

  楊二寶說:「愁和愁不一樣,別人愁的是彩禮,我愁的是兒子不聽我的。」

  胡老大說:「天旺小的時候,綿軟得像個女娃,長大了,性子咋那麼倔?說走就走了。他現在在哪裡?還好吧?」

  楊二寶說:「到了廣東,信上就說好哩,讓我們放心。究竟好不好,誰知道。讓我們放心,能放下心來嗎?這裡一大攤子事不來做,他卻跑到外面去活受罪。說啥哩,沒說的,一說起這個先人,能把人活活氣死。」

  胡老大看楊二寶的臉色果真不太好了,就寬慰說:「算了算了,你也別太牽掛了。他有文化,又有技術,能把他餓著?別人家的兒子大了,恨不能都攆出去讓闖闖,你的有本事有闖勁,你又捨不得。」經胡老大這麼一說,楊二寶的心才開闊了許多。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當自己為一件事想不開的時候,別人不經意的幾句話,就像一把鑰匙,輕而易舉地打開了你心裡的窗戶,立馬敞開了,也亮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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