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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7:40 作者: 唐達天

  石頭一干人是黃昏時分到祁連山下的,到來後,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熱茶,段鳳英就非要見見胡六兒。沒辦法,天旺就陪了他們,一起來到了窯上。黃昏時分的祁連山分外的冷峻,白皚皚的雪,仿佛鎧甲,罩住了大地,也罩住了山川。人走在積雪上,腳下硬硬的,發著咯嘣咯嘣的響。那風,也硬,吹來時,像刀口子一樣割人,生生地疼。六叔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洞口的雪地里,他的身上覆蓋著一塊布單,布單上頭,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已將他的頭埋了個嚴嚴實實。不知道的人,准認為那是一座小土包,絕不會認為是一個人。天旺和酸胖兩個一人扯著布單的一頭,一使勁,將那布單揭開了,胡六兒就裸露在了外面。胡六兒的身上,頭髮上,鬍鬚上,都掛滿了霜,就像是剛剛彈完了棉花,累了,躺下來休息一樣。那隻手還在扎著,五根手指大張著。段鳳英見狀,一下撲到了胡六兒的身上,號啕大哭了起來。那哭聲,仿佛一隻迎風而吹的嗩吶,在黃昏的原野上飄了起來。忽而如裂帛般的肝腸寸斷,忽而如鴿哨一樣撕心裂肺。哭腔的後面,卻拖了一個長長的尾音,就像那扯不斷的夫妻情,流不完的傷心淚,一起匯成了巨大的悲痛,向蒼天發問,發問她的不平,向大地訴說,訴說她的悲憤。草原上的牛聽到了,牛就哞哞地做了回應。草原上的羊聽到了,羊也咩咩叫了起來。四個男人聽了,都由不得抹起了淚。哭吧,哭吧,人世間有多少辛酸,能辛酸過生別死離?人世間有多少苦難,能抵得上以生命為代價?

  石頭問天旺,我姐夫的手,是咋回事?天旺說,六叔在臨終時,告訴我們,要我們向煤老闆要回五千元的償命費,那是給富生的學費。石頭一聽,就雙手捂起面,淚就從指縫中滲了出來。鎖陽吼了起來:六——叔。那聲音,仿佛一把利劍,直刺蒼穹,天就裂了一個口子,晚霞就從那口子裡撒了出來,撒在了雪原上,一片的血紅……當天晚上,天旺就找來了煤老闆。煤老闆帶著兩個同夥,來給他壯膽。煤老闆對石頭他們說:「在這裡幹活的人,免不了會出這樣那樣的事故,既然出了,算我倒霉,給你們出五千元的償命費,就算了,別的我一概不管。」

  石頭說:「一條人命,就值五千塊?你至少也得賠一萬!」

  煤老闆脖子一擰,態度強硬地說:「這五千,我都賠得冤枉。再多一分都沒有,就他這樣子,五千就不錯了。」

  

  鎖陽一下暴怒了,一把扯著煤老闆的領口說:「你他媽的胡逼逼個啥!他這樣子咋了?也是一條命吶!我倒要問問,你這球樣,能值多少錢?你要是不說人話,就來給他抵命!」

  隨煤老闆同來的那兩個幫手上來擋住鎖陽說:「放手放手,你要敢動他一指頭,你一分錢的償命費都得不到。」

  鎖陽說:「他要是不把話說清楚,我就跟他來個魚死網破。」

  煤老闆這才支支吾吾地說:「他一天咳咳地咳嗽,本來就是病秧子,你不信問問你的弟弟。」

  鎖陽這才鬆開手說:「病秧子咋啦?病秧子也是人,也是命。就值你的五千塊錢?還有,這安葬費、託運費怎麼辦?我們的車費怎麼辦?你必須說清楚。」

  煤老闆說:「這些都在五千元中包括在內,多一分都沒有。你們想要託運就託運回去,不想託運就安葬在這裡,誰也管不著。再說了,出事故的,又不光是我的窯,別的窯上也發生過,都是這樣的規矩,連毛共肚五千元。你們不信可以問問別的窯上,也可以問問別的礦難家屬。」

  石頭說:「這不行。就算人命費是五千塊,別的費用你得承擔!」

  煤老闆說:「我一分都不再承擔,就這條件,你們能接受就接受,不接受,我也沒辦法。」

  一直沉默不語的天旺,一想起兩天前煤老闆滿不在乎的樣子,那種毫無同情的說話口氣,就忍不住向他發難說:「你要不接受我們的條件,我們就把人抬到你家裡,先存放著,然後與你打官司。讓法院來裁決!法院要是判你五千就五千,一萬就一萬。」這可是一個殺手鐧,打官司是虛,抬屍體是真。雙方都很明白,把屍體抬到對方的家門口,這是最絕的一招。對方寧可多出點錢,也不願意讓死人給他家帶來晦氣。這樣一來,六叔的這一方就占了上風,對方一下陷入到被動狀態。

  煤老闆一聽心裡虛了,但嘴上還是強硬地說:「打官司?好呀,那你們打吧。告到法院,不拖個一年半年的能下來?等到一場官司下來,得上五千塊,還抵不上你們的花銷,我還怕你們不成?」

  天旺知道,打官司的確會拖這麼長的時間,他們這邊是拖不起的。再說,六叔與煤老闆也沒有簽訂什麼合同,就等於沒有法律依據,打起官司來,肯定很麻煩。但是,這只是一個理由,是一個停放屍體的藉口。有了這個藉口,他們就由被動占為主動,就能壓住對方的囂張氣焰。你不是說不就賠五千塊錢麼?你的話說得那麼大,那麼氣壯如牛,那你就多賠一點。天旺要的就是從心理上戰勝對方,他自然不會關心官司的長短難易,於是,便抓住問題的關鍵說:「既然這樣,那就等著好了。明天,我們就把人先放到你那裡,存著。等官司結束,我們再處理後事。」

  煤老闆的心理防線徹底被出垮了,這才著了急,急不可待地說:「你們打官司可以打,但是,死人不能在我那裡放。」

  石頭聽了天旺的一番話,自是聽明白了他的用意,便暗暗佩服起天旺,竟用四兩撥起千斤,扭轉了事態的發展,真是不簡單。在他的印象里,天旺只不過是一個很單純的,書生氣十足的回鄉青年,一個有點反叛精神,熱血沸騰的血性漢子,但是,他還沒有料想到,他已經成熟到了很深刻的程度,能夠棋高一招的駕馭複雜的局勢。很顯然,他們已經由被動轉為主動了,這都是天旺動用智慧的結果。有時候,動用智慧要比動用武力的效果好得多。今天的事,就是很典型的一例。石頭覺得他說話的時候到了,要給天旺以鼓勵,也要給對方以壓力,於是便說:「怎麼不能?死在你的窯上,你就得承擔責任,放在你家裡,也是應該的。」

  煤老闆的同夥說:「人死在哪裡就放在哪裡,放到他家是沒有道理的,你就是抬了來,我們也會抬出去的。」

  鎖陽雖說腦子沒有天旺來得那麼快,但,天旺的用意他還是能聽明白,又聽了石頭的話,他也叫嚷了起來:「我們明天就抬過去,看你們誰敢動!人已經死在了你們的窯上,你們還不饒生他?」

  煤老闆覺得這樣爭下去,肯定不利於自己,就放軟了態度說:「這樣吧,今天你們剛來,也累了,早點休息吧。明天我們再商量商量。出了這種事,你們難受,我們也難受。這畢竟是事關人命的大事,你們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你們也要理解理解我的心情,我也難,就這小生意,出了事故,一賠,都賠光了。我們都需要冷靜冷靜,到明天,我再與你們協商,你們早點休息吧!」說完,就叫了兩個同夥,一起走了。

  屋子裡一下靜了下來。段鳳英一邊抹著淚,一邊看著各人的表情,她雖然聽不到他們說的話,但是,她已從他們的爭吵中,看到了事情並不那麼簡單。石頭給她打了一陣啞語,她好像明白了什麼,又用啞語,告訴了她的意思。完了,石頭便對大家說:「我姐的意思是,人已經沒有了,也不要太為難對方了。」

  鎖陽說:「我們也沒有為難他們,人命費是五千元,只要他們再負擔起我們的來迴路費,六叔的運送費和安葬費,也就行了。」

  酸胖說:「我估計除了那五千塊,別的費用夠戧。窯上過去出過事,也都是這個價。」

  石頭就拿目光看著天旺,想聽聽天旺是怎麼說的。在來這裡的路上,當酸胖告訴他們天旺也在窯上時,他就感到非常吃驚,他沒有想到天旺放棄優越的生活,到這裡來受苦,更沒有想到的是,經過半年多的摸爬滾打,他已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有思想,有智慧的男人了。剛才,他一步一步地逼退了對方,足見他已經不是一個一般的人了。石頭拍了拍天旺的肩頭,不無感激地說:「剛才,要不是你提出打官司,他們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你估計,明天他們會不會給我們讓步?」

  天旺說:「會讓步的。就是不讓步,我們也得逼著他們讓步。」

  石頭說:「這次,真是辛苦你了。」

  天旺說:「石頭哥,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了。其實,酸胖說得沒錯,這裡的行情都是五千,別的費用他們不管。但是,這煤老闆太不把六叔的死當回事,太沒有同情心了。在之前,我已經向他說過六叔的事,他說不就是五千塊錢嗎?那口氣,好像不是在賠人命,而是在賠……我實在看不過去。既然他覺得他有錢,錢能解決一切,就讓他負擔起這些費用。」

  石頭說:「現在怎麼說,人已經沒了,只要能多讓他們承擔些,減輕一些我姐的壓力,我們也算盡心了。」

  天旺看了看門外,關緊門說:「你們都是六叔的親人,我也就不迴避什麼了。六叔的事故,其實是六叔自己策劃的。六叔的矽肺病已經越來越嚴重了,六叔知道自己好不了,才選擇了這一步。最後下窯,我是和他一塊兒下去的,他從來沒有向我說過那麼多的話,那一次,他說得很多。他說,他的心愿,就是希望富生能順順噹噹把大學上完。他還告訴我,他送富生上蘭州時,借過胡大伯的三百元錢。他說他忘性太大,怕記不住,讓我給他記著。那時候,我還不清楚六叔說這些幹啥,後來出事了,我才知道,是六叔有意說著讓我聽的。到了掌子面,裝好了煤,我要同六叔一塊上來,可六叔不肯,非要讓我先走,我走了一小半路,聽到後面有坍塌的聲音,才知道是六叔出事了……六叔歿的時候很安詳,他只向我和酸胖說了一聲『五』,伸出一隻手,就咽氣了。這事兒,我本來不想說,誰都不想給說,要為六叔保守著他的秘密。可是,一旦想起,我又非常難過,為六叔,也為我們活著的人。我沒有理由不告訴了你們,因為你們都是六叔的親人,你們應該知道,六叔走得很安詳……」

  天旺說到這裡,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哀傷,便獨自來到了屋子外面,想透透氣,靜靜心。夜晚的原野一片蒼茫,積雪伸向看不見的遠方,連綿起伏的祁連山,呈一抹黛青,更顯得高大巍峨。天上沒有月亮,寒星就越發的明亮了。遠處,傳來幾聲狗叫,傳來幾聲狐鳴。聲落了,便越發的寂靜。抬頭看天,天似穹廬,環顧左右,籠蓋四野。同是一個天,同是一塊地,為什麼人的命運,卻是這樣的截然不同?他的腦海里還在徘徊著六叔的影子,仿佛又看見了六叔扎在空中的那隻手。他很難想像,六叔何以下了那樣大的決心,竟然用這樣的方式了結了他的一生?

  他聽到後面有人走來。從那人一閃一閃的菸頭中,他看到他就是鎖陽。雖說為葉葉的事,他們之間有過一點隔閡,但是,對於鎖陽,他卻從來沒有恨過。他知道,鎖陽儘管有點魯莽,但心地忠厚善良。在他童年的記憶里,鎖陽始終是一個強者,喜歡抱打不平,也曾袒護過膽小體弱的他。他也曾為有這樣一位朋友而少了許多欺負,多了幾分自豪。後來大了,隨著他們的文化差異越來越大,再加上都愛著葉葉的緣故,兩個人的關係漸漸地有點疏遠了。自從那次在村口,為了葉葉,他挨了他一拳之後,再也沒有與他說過話了。不是他記仇,仿佛兩人中間,隔了一層說不清楚的東西在裡頭,再也無法找到幼時的那種感覺了。童年的美好印象,只是留在了記憶里。這次他們相見在煤窯,不但感到生疏,還感到有一種尷尬。他們彼此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點了一下頭,算作招呼了。此刻,他過來了,他假裝沒看見,仍然看著遠方,看著原野。既然生疏了,就由它生疏了吧。

  其實,鎖陽卻沒有這樣去想,鎖陽想得很簡單,只是感覺他的那一拳打得太重了,有點後悔。這後悔,也是天旺離開紅沙窩村之後才後悔的,在之前,他從沒後悔過,相對於葉葉的死,那一拳,算得了什麼?不要說一拳,就是打他十拳,也難解他的心頭之恨。他早就向他提出了警告,不能再讓他媽來傷害葉葉了,可是,最終還是傷害了,使花一樣的葉葉離開了人世,他怎能不氣?怎能不恨?後來,天旺離開了紅沙窩村,離開父母出走了,鎖陽這才意識到天旺與他的父母截然不一樣,才後悔當初的那一拳打得有點狠了。畢竟,他也是愛葉葉的,他的傷痛一定不會小於自己,你再打他,不是雪上加霜麼?偶爾想起,便覺歉意,責怪自己太魯莽了。沒想到這次在窯上見到了天旺,使他吃驚不小,他已經大變了樣子,再不是那個白淨文弱的書生了,他的身上有了一種過去不曾有的強悍和冷峻,舉手投足間,充滿了自信和果斷,說話辦事中,又是那麼的成熟穩重。這不能不使他產生由衷的敬佩。剛才看到他出來了,他想與他單獨說幾句話,於是,也便出了門來。

  他來到了他的身邊,看著他的背影說:「天旺,你還記恨我打你的那一拳嗎?當時,我有些太魯莽了,有點對不起你!」

  天旺轉過身來說:「鎖陽哥!其實,當時,我的心已經碎了,死的想法都有了,不會在乎你打我的那一拳。」

  鎖陽說:「你走後,我還時常想起我們小時候的情景,上學放學,我們都是一搭里來,一搭里去,多融洽呀,多好呀。可是,到大了,卻反而生分了。」

  天旺說:「小時候因為單純,我們才融洽。長大了,成熟了,各自有了獨立的思想,才生分了。也因為,我們都愛上了葉葉……」

  鎖陽長嘆了一聲,說:「你是知道的,她愛的是你,我與她,只是一種兄妹情。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不說了,不說了,一說起來,心裡還是難受。我知道,你離家來到了這裡,也是因為傷心的緣故。」

  天旺也長嘆了一聲說:「是的,我傷心我的父母,也傷心那片土地。雖說一切都過去了,可留在心裡的傷痛,卻沒有過去。這一次,親眼目睹了六叔的死亡,讓我更加刻骨銘心地感到了人生的殘酷與無奈。如果我們的村子富了,我們不再為經濟發愁了,六叔的悲劇也就不可能發生了。」

  「如果村子不富,這樣的悲劇還會發生。」突然,他們的身後傳來了石頭的聲音。

  「石頭哥?!」

  「舅?!」

  天旺和鎖陽同時轉過身來問:「你……」

  石頭說:「剛出門,聽到你們說話就過來了。」

  鎖陽告訴天旺說:「奎叔不當支書了,我舅接班當上了支書後,把長湖那片半死不活的沙棗樹林伐了,開成了荒地,現在村子的震動可大了,增加了土地,就能增加收入。」

  天旺說:「奎叔還好嗎?他的手現在怎麼樣,能幹活嗎?」一說起奎叔,天旺的腦海里就浮現出那個永遠難以抹去的畫面,奎叔一手舉起鐵杴,一手平鋪在地上,突然剁了下去,血水噴到了葉葉的頭髮上,衣服上……他由不得閉上了眼睛。

  鎖陽說:「還好,開順大學畢業了,分到了市上,給市長當秘書。奎叔手上的傷也好了,能幹活了。」

  天旺慢慢地睜開眼睛,說:「奎叔,是上一代人的驕傲,他的輝煌,永遠屬於那個時代。但是,現在的商品經濟時代,還得石頭哥這樣的人物來掛帥。石頭哥說得對,如果村子不富,六叔的悲劇還會重演。但願石頭哥上任後,能給大家辦些好事,從根本上改變村裡的落後面貌,擺脫貧窮,走上富裕。」

  石頭說:「無論到了哪個時代,人,還是得有點精神,還是需要奎叔的那種精神。他不僅是過去的那個時代的驕傲,也是我們這一代人所要學習和繼承的。要想改變紅沙窩村的面貌,也不容易啊。開發土地資源,引進新品種只是一個方面,最關鍵的問題是缺水。這祁連山的雪線,比過去後退多了,雪水流到我們那裡,一年比一年少了,地下水一年比一年下降了。沒有水,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正說間,一陣冷風拂來,他們三人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石頭說:「回屋吧,別凍感冒了。」

  三人便轉了身,朝屋裡走去。

  鎖陽對天旺說:「六叔出了事,酸胖也不會在這裡再幹了,你也別在這幹了,這一次,乾脆和我們一起回吧!你爹媽也很想你的。」

  天旺說:「這裡我是不再幹了,但是,我也不想就這樣回去。我原來是想到新疆去闖闖,因為路費不夠,在涼州打工時碰到了六叔,就跟他到這裡來了。」

  石頭說:「你是不是還想著到新疆去?要去,也應該回家裡過完年了再去。」

  天旺說:「哪裡過年也一樣。新疆沒去成,我也不想那裡去了。要去,我就到廣東去闖蕩闖蕩,闖得好,就多呆幾年,要是不好混,就回來。你們見了我爹媽,就說我好哩,請他們不要為我擔心。人各有志,強求不得的。」

  石頭說:「天旺,你給我說實話,為葉葉的事,你是不是還在記恨你的爹娘?其實,他們也沒想到會是那樣的結果,要是早知道,也不會那樣阻止你們的。過去的,畢竟過去了,想開一些吧!無論走到哪裡,父母的心一直是牽著你的,到了新的地方,不要忘記給家裡多來信。你爹打算要開發東柴灣,也不容易呀!」

  天旺說:「只要他們好就對了。謝謝你的提醒,到時候我會給他們去信的。」

  鎖陽就友好的在天旺地肩上拍了一下說:「你變了,變多了,再也不是過去的那個膽小體弱的天旺了。」

  天旺說:「社會在變,人也在變。誰都在變,不變的是天和地。」

  這幾天一直忙忙碌碌,天旺再沒有機會與銀杏單獨相處過。銀杏倒是到他們的住所來過幾次,她只是以房東的姿態出現的,來給他們送過茶,看六嬸住在那裡不方便,又讓六嬸住到了她家,與她睡在了一起。銀杏一走,酸胖就給他哥和石頭介紹說,銀杏是裕固族姑娘,歌兒唱得好,舞也跳得好。過去,我們吃過晚飯,天旺一吹笛子,銀杏聽到了就會過來,過來給他唱歌,給我們跳舞。天旺一聽酸胖在夸銀杏,不覺臉紅心跳起來。的確,她是一個好姑娘,她像一首快樂的歌,曾給他寂寞的心靈帶來了慰藉;她像一隻掛著晨露的紅棗,讓他第一次初嘗了人生的甘甜。那是多麼的美好呀,可是,他卻不得不與她分別了,留在心底的,將成了一份永遠的牽掛,一份美好的回憶。

  幾經交涉,煤老闆終於讓了步,他除了賠上六叔的五千元償命費外,又負擔了四個人來往的車費,六叔的火化等各項費用。一切辦理完畢,五個人來到了一個小站,等待著東去的列車。所不同的是,石頭和鎖陽他們到涼州下車,然後回紅沙窩村,天旺卻要一直東行,東行到他要去的地方。

  小站很小,候車室更小,沒有生火,冷得就像冰窖。幾個等車的人凍得沒招,就在地上跺起了腳,他們也跟了在地上跺。不跺不行,不跺腳就被凍得生疼。酸胖一轉身,從玻璃窗中看到雪原上的一個人影子,就對天旺說,你看,好像是銀杏來了。天旺看去,見雪原上,一女子緩緩向車站走來。那女子圍著紅圍巾,像一團火苗,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燃燒了起來。於是,雪原便顯得越發的博大,火苗也顯得越發的鮮艷。他雖沒有看清那女子的臉,但他卻從那燃燒的火苗上,從她的走姿上,判斷出她就是銀杏。他的心,仿佛被那束火苗點燃了,也燃燒成了一團火。今天早上,他本來要給她告別的,但是,因為起得太早了,怕打攪了她,就沒有告別。沒想到,他沒有告別,她卻來了。這使天旺很感動。他幾乎沒有多想,就跑了出去,向雪原走去,向那團燃燒的火苗走去。火苗越燒越離他近了,一直近到了三步之間,才停了下來。她停了,他也停了。他們相視著,彼此讀著對方。他看著她,那眼裡,充滿了無限的深情和愛憐;她看著他,那眼裡,飽含著依依惜別的戀情。

  「你……怎麼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了?」半天,她才開了口。

  「我,起得太早了,怕驚碎了你的夢。」他看到了她眼裡的淚花花,不由得低下了頭,怕不小心,碰碎了她的淚。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

  他抬起頭,看去,她果然是笑了,笑得很燦爛,像草原上的格桑花,美麗、嫣紅。那淚花兒,便掛在睫毛上,展放出奪目的璀璨。

  「驚碎了,還可以續上的。」她嫣然一笑說。

  「再續上,就不是原來的夢了。」他也笑了一下。

  「但是,不是原來的夢,也得續上,有夢總比無夢好。至少,還能給予心靈以慰藉。」

  「你,是不是恨我?」他的心,猛然被什麼撞擊了一下,感到一陣陣的戰慄。

  「別說傻話了,恨你,我能來送你?」她坦然地笑了一下說。

  「這麼冷的天,你來送我,真讓我感動,也讓我溫暖。無論走到哪裡,我都會記住你的,記住今天,在這茫茫的雪原上,燃燒著一團紅色的火苗,」

  「我也會記住你的,記住在我們八個家草原上,曾經飛過一隻雄鷹。因為,雄鷹的事業在天空上,它只有在自由地飛翔中,才能體現出他生命的價值。」

  「說不準在格桑花盛開的季節,也說不準在白雪皚皚的冬天,它又飛到了草原,飛到祁連山下。」

  「我真心地期盼著有那麼一天,但是,不敢有過多的奢望。」

  「太冷了,別凍感冒了,你回吧!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我給你帶了些煮的雞蛋,你帶上路上吃。」說著,她從皮衣中拿了出來。

  「謝謝了。」他接過雞蛋,那雞蛋還熱乎乎的。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溫暖。他打開包,放雞蛋時,看到了那本《平凡的世界》,就拿出來說:「這是我最珍愛的一本書,留給你,作個紀念。」

  她接過書,燦爛地笑了一下說:「雖然我看過了,但,我還是依然珍惜。你知道麼?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想到了誰?想到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我覺得你像他,你的身上有他的那麼一種東西。」

  他笑了。笑著說:「你過獎了,我沒有他幸運,我承受的苦難,要比他多。」

  「苦難是最好的老師。只有經歷了苦難的磨礪,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你像一杯飄香的奶茶,香味醇厚。」

  「可是,奶茶永遠是屬於草原的。你回去吧,別誤了時間。」

  「好的,你也回吧,別凍感冒了。」

  「你別管我,你走了,我自然就回去了。」

  「你不回,我怎麼走?」

  「那我們,都向後走,好麼?」

  「好的。都向後走。」

  於是,兩人都轉了身,向各自的方向走去。沒走幾步,又都回了頭,看著對方。就這樣,三步一回首,直到那束紅色的火苗變小了,再看時,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雙眼,就定定在站在那裡,一任淚水流淌。那束燃燒的火苗,仍是那麼耀眼奪目。漸漸地,那團火苗,便幻化成了一簇簇盛開的格桑花,開遍了漫山遍野,一片奼紫嫣紅……那束紅色的火苗,就這樣,定格在了天旺的腦海里。永遠的定格了。以至他在後來的許多年月里,一看到紅色,腦海里就浮現出了那團紅色的火苗,浮現出了銀杏俏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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