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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5:58
作者: 唐達天
地一分到手,村里就亂了套。新的生產方式的組合,使他們無所適從,牛犁不配套,上工沒人叫,怎麼種,種什麼?好多人都不知道。他們早已習慣了受人支配,聽著哨聲上工,看著日落歸家,隊長安排乾啥就幹啥。可是,現在卻不同了,聽不到了出工的哨聲,也不知道幹什麼好,他們無法適應自己支配自己的新的行為模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平衡。一場新的變革,徹底打亂了人們固有的傳統習慣和生產方式,陷入到了深深的困惑之中。當然,也有人高興,楊二寶就是其中之一。從監獄裡放出來,他解放了一次,土地承包後,他又解放了一次,兩次大解放,也給楊二寶帶來了大好運,他就像天上的鳥兒,水中的魚,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他就飛了起來,躍了起來。把地蒔弄好了,他就走鄉串戶,干起了他的木工活兒。他本來就會木工,在勞改隊,他又幹過一陣,技術顯然比過去精湛了許多。他的拿手好戲是打家具,他不但做活快,而且細緻,打出的家具式樣好。先做了幾樣,在眾人的讚賞和口口相傳中,名聲漸漸大了,左方右圓,凡是要結婚娶媳婦打新家具的,都來找他,他也就樂此不疲。
經過十年的勞改,靈與肉的洗禮,楊二寶已不是從前的楊二寶了,潛藏在他身上的那些怕苦怕累偷奸磨滑的惡習,被嚴酷的現實剝離了去,最大限度地挖掘出了人性中吃苦耐勞的本質,使他更接近了一個真正的農民。更主要的,還有一種無形的動力在推動著他,他要通過他的勞動,要加倍地彌補這個曾讓他帶來過災難的家庭,回報老婆兒女對他的寬容和等待,也想用他的勞動,換來比別人更富裕的生活,讓過去置他於死地的人看看,是你老奎厲害,還是我楊二寶厲害。紅沙窩村究竟是誰的天下,只能用時間來證明,只能用事實來說話。他就是想讓整個紅沙窩村的人都羨慕他,都嫉妒他,他楊二寶比誰都強,比誰都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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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也瞅准了木匠這一行當,也瞅准了他的手藝,看他吃香的,喝辣的,很是羨慕,有人就主動提出想給他當徒弟,他都推辭了,卻在外鄉招了兩個,一個叫張西,在部隊上當過汽車兵,復員後,沒地方去開汽車,想再學一門手藝。他看小伙子生得很是機靈,人也長得周正,就收了他。另一個叫王東,生得膀大腰圓,一臉憨相,一看就是一個受苦的料,干木工,也得能受苦,就收了他。楊二寶收徒弟自有他的想法,徒弟是不拿工錢的,只管他們吃住就行。吃住其實也不用他管,在誰家幹活,誰家負擔,這樣徒弟就等於白白給他幹活。
村人被他拒絕了,就找田大腳來給他說情。別人的話他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不在乎他老婆的。他怎麼也忘記不了他第一次踏進家門的情景。那天,他與老奎在馬踏泉邊分手後,他內心裡充滿了無限的悲戚,由於悲戚,又使他有些悲壯,無論老婆孩子等著他也好,改嫁了也罷,他都不怨她們,他只有聽天由命了。他就這樣想著,推開了大門。院落里的一切,熟悉而又親切,不知多少次,夢遊此處,空留下相思淚千行。現在,他終於回來了,回到了他的家,回到他魂牽夢縈的院落,一行熱淚,禁不住湧出了他的眼睛。廚房裡正冒著煙,那嗆人的煙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他一聞就知道,那是用麥草稈做飯。他站了好半天,終於就朝屋裡喊了一聲,有人麼?喊聲剛落,就聽見有人應了一聲,誰呀?隨著聲音,煙霧中便冒出一個花白的腦袋來,一看,才看清是他的老婆田大腳。田大腳一看是他,只說了一聲,你回來了?他說,回來了。女人說,你再不回去了?他說,我被提前釋放了,再也不回去了。她說,總算把你盼回來了。他說,你還等著我?她說,我不等你,再讓我等誰呀?說著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一個一個的落了下來。他的鼻子一酸,淚就含在眼眶裡,打著轉兒說,真讓你受罪了。女人就一邊擦著淚,一邊含笑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壓在我心上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說著就接過了他肩上的鋪蓋捲兒。他說,娃們呢,都還好著?女人說,都大了,總算把他們拉扯大了。秀旦兒上工去了,天旺上學去了。只有天盼在。說著朝屋裡喊,天盼,你出來。話音落下,一個髒兮兮的娃蛋兒便從廚房裡鑽了出來。女人說,天盼,快過來,過來認你的爹,這是你爹。天盼就躲在他媽的身後,只探出個頭來看著他,卻不叫他爹。他說,天盼,過來,讓爹看看你,我是你爹呀,你怕什麼?天盼就緊緊抓住他媽的後衣襟,不肯放手。女人就伸過手去,把天盼的頭攬在懷裡,一邊撫摸著天盼的頭,一邊說,他還認生。等過幾天就好了。他的心碎了,他走時,小兒子還沒有出世,現在卻這麼大了。他真想攬過來親一親,然而,看到娃有點怕生,也沒有去硬抱。再看田大腳,頭髮已經花白,臉上也平添了細密的皺紋,心中十分感嘆,悠悠地說,頭髮,你的頭髮也花白了。女人苦笑了一下說,老了,也該到老的時候了。你也大脫相了,好像不是過去的你了。他說,怎麼能不脫相?能活著回來,我已經謝天謝地了。女人抹了一把淚說,進屋吧,還站在院裡做啥?你怕早就餓了,先吃點饃墊墊底,我給你做飯去。進了屋,女人給他端過茶水和饃,就到廚房做飯去了。他一邊吃喝著,一邊看著自家的屋。屋還是那個屋,空蕩蕩的,幾乎和十年前走的時候沒啥區別。睹物思人,人卻老了,誰都老了。快到開飯時,上工的秀旦兒回來了,在鎮中學讀書的天旺也回來了,一個個都長高了,見了他,都認不出來了,在她媽的介紹中,只叫了他一聲爹,就避開了他。看到娃們大了,他高興,看到他們對他都有些冷膜,心裡又難受,知道他給娃們的心靈上帶來過傷害,心裡就一陣愧疚。也正是有了這種愧疚,使他產生了一種動力,他要憑藉著這個好機遇,要在經濟上翻個身,要彌補因他的過失而給家人帶來的不幸遭遇,要讓他們活得揚眉吐氣,從而洗刷掉烙在他們心靈上的恥辱……此刻,當田大腳說到了他招徒弟的事,就說,張三家的老大,李四家的老五,托人來說情,想讓你招了他們,你看看,要不,就招了,免得讓人說三道四。他只好向田大腳如實講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他說,老婆,不是我不想招本村的,招本村的太麻煩了。一是徒弟不拿一分工錢,等於給咱白幹活,招了外鄉外村的,沒人說閒話,如招了本村的,日子久了,免不了閒言碎語,聽了不夠著氣。二來,我就是想讓紅沙窩村的人看看,當年你們一個個恨不得用唾沫把我淹了,恨不得把我撕碎吃了。今日,我要讓你們眼熱死,求我我也不答應。我就是要讓紅沙窩村的人看看,我寧可用外鄉人,也不用你們。田大腳聽了,雖佩服自家男人了事遠,但還是有點擔憂地說,你畢竟還生活在這個村里,也不能與村人積怨太深了。楊二寶說,球,別管他們,積怨深又能咋了?現在世道變了,誰有錢誰是爺,誰有本事再把我送到監獄裡去!
今天一早,他又拎著工具,順路叫了他的兩個徒弟一起去進城。他的獄友賈紅軍給他捎來了話,說有一家城裡人看上了他的活,讓他上來打些家具。賈紅軍比他提前兩年出來的,出來之後並沒有找他的前女友去報仇雪恨,而是在城裡搞了一家汽車配件修理行,生意很是興隆。有了錢,也就有了人愛,他又談了一個女朋友,而且,還是一個比他小很多的大姑娘。前一個階段說要結婚,賈紅軍讓楊二寶上去打幾樣家具,楊二寶就去了。楊二寶沒有想著多收賈紅軍的錢,只想把家具做漂亮,落個好口碑,好讓賈紅軍給城裡人做個宣傳,以便他在城裡來發展。其實,楊二寶在鄉下的活也很多,但他更喜歡到城裡來做,因為城裡的價格要比鄉里高。出同等的力,收入卻不一樣,正因為如此,他才想在城裡打開一片天地……村人聽楊二寶招了兩個徒弟,不招本村的,就有點忿忿然,說這狗日的真沒良心,當年要不是村里免了他偷的罰糧,他的老婆孩子早就餓死了,現在哪有他的囂張?最氣的還是新疆三爺,新疆三爺在三奶的操縱下,去給楊二寶說情,想讓石頭給他當徒弟。楊二寶卻說,等以後再說吧,他現在不想招徒弟。他不招倒也罷了,可是他招了,招了外鄉的。這使新疆三爺在三奶面前很沒有面子。新疆三爺就氣得罵,當年真是白白同情了這個壞松。
石頭高中畢業了,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沒有考上大學是他的事,新疆三爺把他供出了高中,也算盡了一個繼父的責,石頭也知領情,對新疆三爺很是孝順。可是,孝順歸孝順,石頭還想出去闖闖,沒有給楊二寶當上徒弟,就想去參軍。有了這個想法,又不好直接給新疆三爺說,就只好說給了他媽。三奶就在三爺面前叨叨,說娃想去參軍,你看咋樣?新疆三爺說,現在土地承包了,他走了誰種地?三奶說,就那麼一點地,我還沒有老得趴下。聽說開德也想去,老支書也不愁沒人種地。新疆三爺一看老婆子不高興了,就說,你想讓他參就參去。三奶說,好像你不是他的老子?我說是我說,你是當家的,這事兒還得你做主。新疆三爺就笑了說,行行行,我做主,只要娃想去,就參去。新疆三爺成家後,老婆很會持家,也知道體貼人,兩人很是恩愛,加之老婆又小他很多,三爺就對她疼愛有加。三奶也正是抓住了他的這一弱點,動不動還使點小性子,把個新疆三爺搞得百依百順。
石頭徵得了家人同意,就告訴給了開德。石頭和開德是一塊兒畢業的,又是好朋友,都沒考上大學,誰的心裡也很失落,早就商量好了,要去參軍,想到部隊上鍛鍊鍛鍊。開德把他的想法說給了他爹,老奎說,只要你能驗上,你就去,爹不拉你的後腿。老奎痛快答應了後,倒是他媽卻有點猶豫,就埋怨老奎說,葉葉和開順還在上學,種地又靠不上,你讓開德參了軍,這一大家人的地,誰來種?老奎說,只要娃娃們有個出息,就讓他去吧,我就是苦一些,累一些也沒關係。
自土地承包後,報名徵兵的明顯比自往年減少了。開德和石頭報了名,很順利地通過了體檢。老奎的臉上一臉喜色,新疆三爺的臉上也一臉喜色。老奎說,驗上就好,娃大了,讓他們到外頭闖闖也好。新疆三爺說,是哩,守到家裡,媳婦都不好說,愁都能把人愁死。老奎說,老倒灶,當初你還擔心兒子大了不認你,你看石頭咋樣?我看這娃很懂事,對你也不隔膜。新疆爺就笑了,笑著說,好哩,娃娃是個好娃娃。我就盼著他這次能和開德一起走了,也是個伴。老奎說,一顆紅心,兩手準備。走了好,走不了,是他們的命。
體驗通過,就開始政審,老奎和新疆三爺都是三代貧家,政治沒有污點,自然不會有什麼麻纏,開德和石頭就被正式通知入伍了。通知書下來後,已到了冬天,他們倆到鎮上換了新兵服,一起回到紅沙窩村,人就圍了來看,主要是看他們的衣服,一看他們里里外外都是新的,有人就羨慕說,有了這麼一身,再冷的天氣也凍不著了。細心的女人們從他們的袖口和褲腳口處查清了,他們里里外外共有八件。一次就穿八件,都是新的,這對她們來講,想都沒有想過。金秀很有經驗地說,你們數得不對,還有褲衩,還有背心,算上就十件了。於是就有個小媳婦問開德,金秀說的是真的麼?開德有點不懷好意地點了點頭。女人們又爆炸了,說,是十件,我的媽呀,連褲衩都發,難怪大姑娘嫁人就嫁當兵的人,當兵就是好,一沾上公家,就是好。農村人窮,穿不起褲衩,也就沒有穿褲衩的習慣。一聽到褲衩都發,都說還是當兵好,能穿上這樣一套衣裳,一輩子也值。
一人當兵,全家光榮。新疆三爺一見人,老遠里,嘴就笑成了一個黑洞。對方說,新疆三爺,兒子要走了?新疆三爺說,是哩,要走了。石頭到胡六兒家去了,去向姐姐姐夫告別,小外甥富生一見石頭,就舅舅長舅舅短地喊著,撲向石頭,石頭伏身一抱,就抱了起來。段鳳英一看滿身是土的富生把弟弟的軍裝弄髒了,就從石頭手裡奪下富生,指著弄髒的地方讓富生看,然後,又拿過氂牛尾巴來給石頭打灰。石頭有點不好意思,要接過來自己打,姐卻不給。打完了,段鳳英又在石頭衣領上扯扯,袖子上扯扯,因心裡高興,臉上就溢滿了喜悅。胡六兒卻在院子裡,將一隻老母雞攆著滿牆根亂跑,老母雞咯咯咯地叫著,胡六兒嗵嗵嗵地跑著。石頭說,姐夫,你在做啥?胡六兒說,來幫我捉住它。石頭說,捉它幹啥?胡六兒說,你別管,幫我捉住就是了。石頭就來捉,富生也來捉。老母雞一驚,在前堵後截中,被胡六兒一把薅住了翅膀。石頭還沒有反應過來,胡六兒就手起刀落,將雞頭砍了,雞頭在地上亂跳,雞還在胡六兒的手裡掙扎著。石頭突然明白,姐夫是在為他殺雞。就說,姐夫,這是只下蛋的雞呀。胡六兒說,你要走了,姐夫也沒啥好招待的,殺一隻雞算什麼?然後又對富生說,富生,去把你的爺爺奶奶請過來,到咱家來吃雞。富生一聽,就高興地去叫爺爺奶奶。
新疆三爺一家高興,老奎一家也高興。開德穿了新軍裝,像是換了個人,高了,俊了,也魁梧了。老奎的臉上掛起了很少有的笑容,葉葉和開順一見哥穿上新軍裝,更是歡天喜地,有了一個當兵的哥,弟妹們都仿佛沾了不少光。
走的那天,新兵統一上鄉上集中,然後坐車到縣城。各村都組織了基幹民兵,排成隊,敲鑼打鼓的把新兵送到鄉上,沿途中,人們都駐了足觀看,都在議論著,那個是哪個村的,是誰家的娃子。老奎一家,新疆三爺一家都去送了,送到了鄉上。快上車的時候,老奎才對兒子說,去了好好干,聽領導的話,不要想家。開德嗯了一聲。老奎本來還要說幾句,一看葉葉媽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就有點來氣,回過頭埋怨說,你的尿水子咋那麼多?這麼光榮的事,你應該高興才是,哭什麼哭?葉葉媽說,我也高興,這不是真哭,是高興得哭了。說著,果真又笑了,笑容和淚花就一起掛在臉上。葉葉、開順,都被她媽逗笑了,老奎也笑了,開德也笑了。開德笑著說,爹、媽,你們放心,我到了部隊,一定會好好乾的,給你們爭光。就在這時候,部隊上帶新兵的軍官就喊了起來,新兵上車嘍!葉葉媽拉著兒子的手,還不想放鬆,老奎就說,部隊上講究紀律,你放開娃的手,讓他走吧。葉葉媽這才鬆開了開德的手,開德笑了一下,就上了接新兵的大卡車。車一走,新兵們就揮手,向家人告別,開德也向爹媽、弟弟妹妹招了招手。很快的,車一走,後面就旋起了一團沙塵,擋住了大家的視線,待到又能看清時,車已走出了老遠。老遠就老遠,送行的人還久久不肯離去,一直到看不見車的影子,才戀戀不捨地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