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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5:54
作者: 唐達天
紅沙窩村炸鍋了。
當老奎傳達了上頭的精神,紅沙窩村就像一口大開水鍋,一下子沸騰了起來。除了楊二寶極個別的人感到高興之外,大多數人都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像晴天一聲霹靂,這不是要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去嗎?這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麼?過去在大批判會上,大家曾義憤填膺地高呼過,搞包產到戶,四大自由,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就是讓我們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我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現在,眼看就要走上這條道了,難道我們也得跟上走?胡老大先站起來說,這不是讓我們走到萬惡的舊社會去麼?我們搞了幾十年社會主義,不是等於白搞了?不管別的地方怎麼樣,我們紅沙窩可得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不能走回頭路。胡老大的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金秀也站起來說,胡老大說得好,我們繼續走我們的社會主義道路,看誰能把我們怎麼著?雖說土地承包和分田單幹不是一回事,我看也差不多,就是要我們走到舊社會的老路上去,我們千萬不能答應,千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
他們說的這些話,又何曾不是老奎想說的?但是,老奎卻不能說,他是推行者,是執行者,儘管這不是他心甘情願的,他還得違心地說些正面引導的話。老奎說不出新的內容,就重複著公社蘇書記的話說:「請大家再不要討論分不分的事了,討論也沒用,上頭早就定好了,就是要分,這是政策,是硬任務,你想得通也得想通,想不通也得想通,全國各地都得走這條路,你不走也不行。我們相信黨,相信黨會把我們帶到好路上走的。現在要討論的就是怎麼分地,怎麼分牲口,怎麼分農具的事。這就好比一個大家庭,兒子大了,娶了媳婦,各自有了心思,就得分家。不分咋辦呢?分了大家才有積極性。大家與小家都是一個理兒,就是要分公平,分合理。」
眾人一聽,完了!老奎也是這個態度,看來包幹到戶已成了必然。接下來,一談到怎麼分的問題時,一下熱鬧了,每人有每人的分法,各人有各人的意見,想法不一樣,就要發生爭執,一爭執起來,就像吵架一樣。那幾天,人都瘋了,開口閉口,都是分地,大會小會,說的也是分地。一直爭論了好多天,大會小會開了無數次,才拿出了一個比較成熟的分配方案。
分田分地時,人就真的瘋了。一分一厘,也要爭個你死我活。田地分完了,又分牲口和農具,你牽一頭牛,他牽一頭驢,人口少的,分不上牲口,就多分一點農具,有的農具太大了,不好分,大家就把農具拆了,你一片,他一片,拿回家。牲口農具分完了,又分樹,村口的大小樹木,也都分給了個人,一到個人的名下,就叮叮咣咣把它伐了,然後把樹根也挖了,整個村莊翻天覆地。伐完了村口的樹,有人就提議乾脆把長湖的沙棗林也分了,老奎的黑臉一下變了。老奎說,那片樹林是擋風的,是防護林,分了它,你們的田地還想保不保了?別人一看老奎發火了,再也沒人敢提那片樹林的事了。但是,不提棗林,又提起了村子的羊。羊是自然要分的,自留羊,誰的就是誰的,集體的羊,就被抓鬮兒分了。大家分羊的那天,胡老大發瘋了,胡老大見誰牽羊就罵誰,罵他是土匪,是國民黨,地主的狗腿子,我給你放得好好的,你牽去做甚?你還不放心我麼,你不放心我你放心誰?被罵的人不但不記恨胡老大,反而對他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同情,他們都不曾忘記胡老大為紅沙窩村做出的貢獻,也不曾忘記胡老大曾經給他們村帶來的榮耀,可是,這些,已經都隨著時代的變化而煙消雲散了,你胡老大還這麼固執做啥?
一些上了年紀的人說,這是第二次分田分地,第一次是1949年,打土豪分田地,那陣剛解放,分的是地主土豪的地,人民喜氣洋洋,要當家作主,可是,現在分的是集體的地,集體的地分了,往後還怎麼過呀?
羊群解散了,胡老大就病倒了,發燒不止,嘴角里盡說胡話。把個鎖陽和酸胖嚇得不知怎麼是好,就跑去找他六叔胡六兒。胡六兒雖說與胡老大叔伯弟兄,但兩家還算走得勤。胡六兒一看是發高燒,就讓段鳳英燒了一大碗薑湯端來,胡老大喝了,又讓他悶起被子,出了一身臭汗,剛退了燒,就下炕要去找支書去,走了兩步,腿肚子一軟,就跌了下去。稍一清醒,又要去。鎖陽就說,爹,你別動了,好好緩著,我去把奎叔找來就是了。胡老大說,你別麻煩人家了,等我能走動了,再去找。
鎖陽知道他爹犯的是心病。這心病,別人治不好,要治,還得奎叔來治。他就瞞著他爹,悄悄來找老奎。來到了老奎家的大門口,就碰到了葉葉。葉葉和天旺都考上了鎮上的初中,鎖陽沒有考上。鎖陽沒有考上,知道自己不是念書的料,再念也是白念,就不想念了。正好土地也承包了,他就想好好種地算了。葉葉上了鎮初中,鎖陽也就很少見到她了,今日一見,覺得葉葉好像又長高了許多,人也顯得越髮漂亮了。葉葉見了他,還是那麼親熱,葉葉主動向鎖陽打了招呼。鎖陽見了葉葉反而有點害羞,他不知為什麼,心裡想見她,見了又不知該說啥。鎖陽笑了一下就說,鎮裡的水真好,吃了養人,你也越發的白了,真像個城裡人了。葉葉就咯咯咯地笑著說,鎖陽哥也會說笑了,哪裡養人?到了鎮裡,就寒磣死了,哪裡能跟鎮上人比?鎖陽說,反正你不比鎮上的人差,也不比城裡人差。葉葉聽了自然高興,就說,你又沒有同城裡人打過交道,怎麼就知道我不比她們差?鎖陽說,就憑你現在的樣子,我就知道。玩笑了幾句,鎖陽就問你爹在不在?葉葉說,在哩,剛吃過飯,我爹在抽菸哩。你找他有事麼?鎖陽說,我爹病了,羊群散了,我爹也病倒了,他要來找你爹,動不了身,我想請你爹過去坐坐。葉葉說,你爹也真是,羊分了就分了,那是趨勢,他有什麼想不開的?鎖陽說,就是,他們想的與我們不一樣,把集體的事兒當成了命根子,集體垮了,他也跟著垮了。葉葉就悄悄說,我爹也一樣,也像垮了,成天悶悶不樂。鎖陽說,那我去看看他。說著就和葉葉一起來到了她家。
這些日子,老奎心裡也很煩悶,從1958年走上人民公社的康莊大道,一直走了二十多年,一下子再回到土改後的日子裡去,他怎麼也想不通,怎麼也接受不了。別人接受不了,想不通,可以罵,罵天,罵地,亂罵一通,也能解解氣,可他不行,他是黨員,又是村支書,不能當群眾的尾巴,更不能發泄不滿情緒。心裡雖然想不通,可行動上還得執行,還得全盤考慮怎麼把土地、牲口、農具公平合理的分給群眾。眼看著集體的財產就這樣被分光了,他的心就像刀子剜的一樣疼。而這種疼,還必須窩在心裡,窩得久了,就難受,就悶得慌。晚上睡下,徹夜不寐。睡不著,就長吁短嘆。葉葉媽也知道自家的爺們為啥睡不著,有時,就寬慰說,你愁啥呢?天掉下來有大個子撐著哩,你想那麼多做甚?老奎說,由不得人呀,想著不想它,一閉上眼,就又想。我們打土豪、分田地,分的是地主土豪的地,現在分的是集體的地。走了幾十年的人民公社,繞了一個圈子,又走到了原來的路上去了,怎麼想也想不通。葉葉媽說,看把你惆悵得,那是國家領導想的事,你想也是白想,安生睡你的覺吧。老奎覺得也是,我一個苕農民,上頭咋說,我就咋走算了,別人能過去,我照樣也能過去,想那麼多幹啥?雖這樣安慰著,還是睡不著,人就一天比一天憔悴了。當鎖陽說到他爹病倒了,想找他動不了身時,心裡一擰,就收起煙鍋出了門。
這些天,他一直忙活著村裡的事,本想過去看看胡老大,卻沒有空兒去,聽鎖陽說他病了,心裡真有點愧疚,自責自己沒有早點去。他知道胡老大的病根在哪裡,胡老大的病與他的病都在心上,心上綰了結,一時解不開,悶得久了,就會悶出病來。鎖陽帶他進了家門,見胡老大還在炕上悶頭睡著,就說:「老大,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那麼剛強的身子,咋就病倒了?」
胡老大聽到老奎來了,就從炕上爬起身來,微微啟開眼,那雙被風沙眯小的老眼裡,汪滿了稠乎乎的眼屎。胡老大囁嚅了幾下,才說:「支書,我的羊啊!」只說了這麼一句,就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老奎的心裡一熱,鼻子禁不住一陣發酸。他握起胡老大的手,輕輕搖了幾搖說:「我知道你疼你的羊,你把羊當成了你的命根子。可那羊,分了下去,照樣好端端的,你想它們,它們想你麼?」
胡老大說:「支書,羊群散了,土地分了,我活人的心都沒有了。我們搞了幾十年社會主義建設,到頭來卻是一場空啊,一想起這些,我活人的心思都沒有了。要不是還有兩個娃,我真的不想活了,難悵的,活啥了,沒心勁活了。」
老奎聽了,鼻子越發地酸了起來。胡老大是他一手樹起來的農業學大寨的典型,也是他值得依賴的人,他完全可以理解這個樸實的放羊人的內心世界,他心底無私,一心為公,把村裡的羊看得比他的命還重要。可他,現在真是鑽進了死牛角尖,他就寬慰他說:「你這老倒灶,活苕了,真是活苕了,這是政策,你還能與政策對抗?想得通也得想通,想不通也得想通。這些天,我也很難受,當年,我們帶頭轟轟烈烈地搞互助組,搞高級社,最後走上了人民公社的康莊大道,走了二十多年,現在突然一調頭,又走上原來的路,誰不難受?走了幾十年的集體化道路,搞到這個程度不容易啊。可現在,說分就分了,啥也完蛋了,難道我心裡不難受?可難受歸難受,執行還得執行,相信黨中央也是為了咱好,黨有黨的安排,要是這樣分下去,越走越窮,黨中央還得恢復原來的那一套,你和我生悶氣不是白生?現在想不通,以後慢慢會想通的。」沒想到老奎在寬慰別人的時候,也在寬慰自己,說出了這些,他仿佛也想開了許多,覺得天地開闊了許多,心情也暢快了許多。
胡老大聽了這番話後,心裡也順暢了許多,就說:「經你這麼一說,堵在我殼囊里的那些亂麻一樣的東西也漸漸地化了,好受多了。」
老奎說:「化了就好,該吃還得吃,該喝還得喝,別再跟自己過不去了。」
胡老大說:「支書,我看你的眼窩也塌了,你也得注意身子,別累壞了身子。」
老奎就笑著說:「也和你一樣,心裡有個結兒,慢慢解開了,就會好的。」
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嘮扯了一陣,說了一陣心裡話,誰的心也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