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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6:11
作者: 唐達天
土地承包後,漸漸地,倉中有了餘糧,莊戶人的臉上就有了笑容,都說政策好,土地承包好。過去大罵土地承包不好的人,也改了口,說農民就是農民,目光短淺,了事不遠,還是黨中央站得高,了得遠,讓農民走了一條好路。政策一放開,城鄉的經濟也活了,走鄉串戶的小商小販也多了起來,上頭又有了新的說法,要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再帶動大家走向富裕。這一鼓勵,楊二寶的膽子更大了,思想也更活了。他的目光就不再盯到打家具上了,而是什麼來錢多就盯在什麼上。在城裡幹活時,他遇到了一個收羊毛的,兩人嘮扯上了,問了一些收羊毛的行情,怎麼收,怎麼賣的,中間有多少差價。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楊二寶一聽,覺得倒賣羊毛要比做木工來錢快得多,做完手中的活,他就停下不幹了,帶著兩個徒弟,走鄉串戶,收起了羊毛。收了一星期,再賣給城裡的收購點,光差價,就相當於他們做半個月的木工活。楊二寶更加來了信心,把本錢全拿出來,投了進去,當起了羊毛販子。把收回來的羊毛堆放在家裡,夠了一卡車,就自己僱車,直接押送到南方新建的一家毛紡廠,這一趟下來,所掙的,完全超乎他的想像。回來後,他的膽子更大了,視野也更廣了,就雇了更多的人,走街串巷,上內蒙,下山丹,收購了三車羊毛。這次收回來後,楊二寶沒有馬上運到南方,而是堆在自家的小院裡,又偷偷摸摸地進行了二次加工。走了一次南方,他了解了其中的行情。收羊毛時,他們有一個紗床,把羊毛放上去,電一開,紗床就搖動起來,把羊毛中的沙子抖乾淨,才過稱。這裡面有這樣一個問題,有的羊毛屬於油性,紗床怎麼搖擺,那羊毛上的沙子還是抖落不了。抖不了,也沒辦法,只好收了。這一現象,給了楊二寶很大的啟發,這一次,他就是想在這個啟發下,進行著二次加工。他把白糖水噴到羊毛上,然後,在羊毛中適當的糝些沙子,用杈抖著拌均。等晾乾後,看去,就像油羊毛,沒有一點加工的痕跡。任憑怎麼抖,那沙子就像長在了羊毛上,根本抖不了。做好這些,他又僱車運送到了南方的那家毛紡廠,很順利,沒受麻煩就驗收過了。結了帳,楊二寶高興壞了,僅沙子,就買了不少錢。一高興,他就領著司機和兩個徒弟,到餐館裡美美吃了一頓。
這樣來來往往倒騰了幾個來回,楊二寶就發了,不僅成了紅沙窩村的冒尖戶,也成了沙鎮的冒尖戶。到年底,縣上要開致富帶頭人表彰會,就給鎮上分了名額,鎮上又給村上分了名額,分到紅沙窩的是一個名額。村上就在村口的老歪脖子沙棗樹下召開了村民大會,讓大家選評。自從地分了後,村上就很少開會,大家難得相聚在村口,聽老奎講明了會議的意圖,大家就議論了起來:「冒尖戶就是萬元戶,萬元戶再有誰呢?該就是彼楊二寶了。」「還是土地承包好,不到幾年,就有了萬元戶了,不知道再過十年、二十年,社會又變成啥樣了?對哩,就叫楊二寶當去吧!我沒啥意見。」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中,訴說著時代的變遷,也提出了村裡的冒尖戶。老奎默默地抽著煙,心裡卻十分的感慨,這社會,真是變了,變得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十多年前,同樣在這裡,同樣是社員大會,楊二寶是農業學大寨的壞典型,是大家批鬥的對象。現在,還是在這裡,又被大家推薦成了致富路上的帶頭人,成了大家學習的榜樣。變了,這社會,真是變得讓人想不通。老奎想不通,就抽菸,抽了一陣,大家的言發完了,這冒尖戶,除了楊二寶,再沒有第二個人。這跟當年提壞分子一個球樣,除了楊二寶,也同樣找不出第二個。找不出來就得讓他當,這樣,楊二寶就成了紅沙窩村的冒尖戶。
楊二寶聽得大家提說著他的名字,也同樣感慨,十二分的感慨。當年,他就是在這裡,成了眾矢之的,男人們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婆娘們恨不得用唾沫把他淹死。如今,還是在這棵歪脖子沙棗樹下,還是這些人,像當年批鬥他一樣,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所不同的是,當年異口同聲地罵他,現在是異口同聲地推薦他當冒尖戶。十年,才短短的十年,卻是翻天覆地。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他終於爬起來了,就在原來的地方。可是,一想起當年的情景,他內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留在他心裡的苦,誰能知,誰能曉?是的,我今天是富了,就是要讓你們熱眼,讓你們眼紅,這樣,我才能找到心裡的平衡,挽回我做人的尊嚴。
大家推薦完了,就吵吵著讓他發煙。他就掏出剛上市面的「金海洋」,發了起來,每人一支,逢到的,是一張張笑臉,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發到老奎那裡,看老奎默默地抽著他的條煙,也沒有抬頭看他,他就猶豫了一下,也想假裝沒有看到他,越過他。自從兩年前,他們在馬踏泉邊分道後,他們再沒有說過一句話,誰見了誰,都有意的避開了,萬一避不開,也不打招呼,各走各的路。他知道老奎的性格,寧折不彎。他不彎,我也不彎,你不就是一個村支書,有啥了不起?此刻,他真想越過他,給他一點難堪。這個想法在他的腦中旋即一閃後,他還是給他扔過了一支,扔到了他的懷中。老奎接過煙,不卑不亢,晃了晃手中的條煙鍋說,還是這個過癮。說著,就把煙夾在了耳朵後面。
村上把楊二寶報到了鎮上,鎮上經過篩選,又把楊二寶報到了縣上。通過層層推薦篩選,楊二寶就成了縣上的冒尖戶。縣上召開了為期三天的先進經驗交流會,楊二寶參加這樣高規格的會議,還是頭一次,自然有一種自豪感。在接到會議通知書後,他就一直處在一種激動狀態。他就像小孩盼望過年一樣,盼望著會期的到來。到了報到的那天,他早早趕到了城裡,在縣招待所報到過後,會務人員給他安排了住房,又發給了他三天的就餐票。楊二寶問,要交多少錢?工作人員就笑著說,會議費由公家負擔,不向個人收費的。心裡自是一陣喜,感到公家就是好,管吃管住,還不收一分錢,真是把他們當成了貴賓。住進招待所,離吃飯還早,看著軟綿綿的被褥,身子一懶,就躺了上去。感覺舒坦無比,要比他家裡的被褥軟活多了。一舒坦,身子不想動了,腦子卻動得更凶了。他就猶豫了起來,是不是到縣城中學去看看天旺?自打從勞改隊釋放回來後,他總覺得與天旺隔著一層,不像別的父子那麼融洽。他知道,這都是他的原因,給兒子幼小的心靈帶來了一層陰影,帶來過無法抹去的傷害。為了彌補這一缺憾,他總是想辦法創造一個好的生活環境,使他生活得比別人家的孩子更優越些。天旺考上高中後,他立即給他買了一輛自行車,讓村人著實眼紅了一陣。可是,娘老子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沒想到他的好心,總是得不到好報。這使他感到非常傷腦筋。
秋上,羊毛大戰的時候,他頂好街門,拉亮院中的大燈泡,讓全家人都來加工羊毛。這一天,正好是周六,在縣城念書的天旺放學回了家,看到楊二寶在羊毛中糝沙子,就有些不客氣地說:「爹,我覺得你不能這樣做!」
楊二寶一聽就來火了:「不能這樣做你說咋做?」
天旺說:「如果被工商局或收購站查出來,不但要賠償經濟損失,而且,還會把你搞得聲名狼藉。再說哩,這樣做也不道德,這是在坑害國家。這麼丟人的事兒……」
還沒待天旺說完,楊二寶就一伸手,啪地一個耳光打了過去。一邊打,一邊罵:「雜種狗日的,老子沒明沒夜的掙錢供你上學,學還沒有上出來,就學會教訓老子了?你想干就干,不想干給老子滾!」
天旺沒有眼淚,也沒有退卻,他像打量著一個陌生人一樣打量著他的父親,這個清瘦的,這個眼窩有點深陷的漢子,就是他,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給他帶來過恥辱,給他帶來過莫大的傷害,讓他始終在同學們面前抬不起頭。在他幼年的記憶里,他的爹,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只是一個壞人,他寧可沒有爹,也不願意讓這樣一個陰影罩在他的頭頂,讓他揮之不去。後來,隨著他一天天的長大,隨著時代的變化,他接受的教育程度越來越高,他理解了他爹,也原諒了他爹的過去。尤其在改革開放,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今天,他爹率先在村里鎮裡富了起來,也曾給他帶來過榮耀,帶來過某種滿足。可是,他沒有想到,他爹卻是這樣富起來的。他真有些痛心,真的不希望他爹再走上一條不歸路,就說:「爹,我不是教訓你,因為我是你的兒子,我是擔心,怕你這樣下去,還要栽了跟頭!」
「還要栽跟頭!」當這個信號又一次刺激到他的大腦皮質層時,楊二寶幾乎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提起杈把就朝天旺打去。邊打邊罵:「雜種狗日的,你也希望老子栽跟頭?老子栽的跟頭還小麼?你這狗日的,算老子白養了你,你給我滾!滾出去!」又一杈把打到了天旺的腿肚子上,天旺趔趄了一下,又站穩了。他沒有迴避,他要以自己的皮肉之苦,換取父親的良知。又一杈把打過來,天旺一個踉蹌,倒退數步,靠在了牆角上。
就在這時,田大腳像一頭母獅一樣,猛撲了過去,拉著楊二寶的胳膊說:「老東西,他是人,不是木頭,你往死里打嗎?」秀旦兒,天盼,也一起來擋住了楊二寶。田大腳就哭著扯著天旺的胳膊說:「你這個挨老刀的貨,你不想做了,就回屋裡定定看書去,你爹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要多,他啥事沒經過?還要你指指駁駁的不成?回!你給我死到屋裡看書去。」說著,硬是把天旺拖到了屋裡,才算平息了這場小風波。
自從上次,他動手打了天旺一頓後,楊二寶每次想起,心裡就不是個滋味。打在子女的身上,疼在娘老子的心上。這話一點不假。他也想與天旺緩和緩和。可是,總覺得父子之間隔著一道牆,想靠近,也不好溝通。兒子大了,由不了爹娘老子了。也罷,等書供出來了,心盡到了,看他能咋的就咋的去吧!
楊二寶沒有想到,在這次會議上又碰到了賈紅軍,賈紅軍是城關鎮的代表,而且,他們又分到了一個小組。在幾天的小組交流和討論中,聽了別人的致富經驗,對他的觸動很大,尤其聽到一些人為了發展,還向銀行貸了款,使他深受啟發,他們能貸,我為什麼不能貸呢?用公家的錢,發展自己的事,多好呀!於是他便思謀了起來,也想貸筆款,買一輛大卡車,再辦一個羊場。其實,這一計劃他早就思謀過,只是條件不允許,現在只要能貸上款,他馬上就可以實施。開車的人不用愁,他的徒弟張西就會,也有駕駛證。張西這個小伙子不錯,人機靈,也能幹,學啥會啥,是個好苗子。他早就想好了,把丫頭秀旦兒許配給他。田大腳也願意,說張西是個好娃,就是死丫頭犟得很,說了幾門親,她都看不順眼,不知道她能不能閱上。楊二寶說,那你問問丫頭,看她咋個相,能閱上,就說能閱上的話,要是閱不上了,還得給她物色一個。丫頭大了,該嫁人就讓她嫁吧。田大腳說,不知道張西同意不?我把丫頭說好了,張西要是不同意,這不是把我的丫頭干晾了起來?楊二寶說,不會的,我早就看出來了,張西見了秀旦兒,臉就紅了。他要不願意,臉能紅?田大腳說,那是娃害羞,不能就說是他願意。你抽個空兒,轉個彎兒,套套他的話,看他咋想的。楊二寶說,要套你套去,我一個大男人,咋好意思套?田大腳說,行哩,我套就我套,要是娃有那個意思,我再說合咱的秀旦兒。沒過多日,田大腳就興沖沖地說,行咧!我試探著問了問,他們倆個人都有那個意思。楊二寶想,有那個意思就好,找個媒人說合說合。丫頭大了,遲早是人家的,把這事早點定下來,趕過年辦了算了。要不是這次來開會,差不多也就把婚訂了。所以,要是有輛車,讓張西給他開,他就再放心不過了。至於辦羊場的事,他也核算過了,買一隻羊,兩年產的羊毛就夠本了。到頭來,還可以落下一個肉身子。紅沙窩村有放羊的環境,也有放羊的人,放羊的人就是胡老大,只要工錢給合理,他巴不得。
挨到楊二寶發言的時候,他先說了一陣黨的政策如何如何好,然後才說到如何發揮自己的特長,做木工,帶徒弟,如何抓住機遇,倒賣了幾起羊毛的事兒。楊二寶的言發完了,參加小組討論會的王書記就問他,老楊,你還有什麼新打算沒有?有了就放開說,交流嘛,就要開誠布公,說出來了,大家還可以給你會會診,把把脈,提供一些合理的建議嘛。資金上有什麼困難,政府還可以積極做一些協調工作嘛。王書記叫王登峰,是沙鎮的書記。楊二寶一聽,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便把自己想辦羊場,想買車輛跑運輸的想法全說了,希望能得到政府的支持,協調些款貸。王書記聽了,當場肯定說,行,這個事兒好說。你先拿出個計劃來,然後來找我,鄉信用社我給你協調解決。沙鎮公社早就改成了沙鎮,領導也換了一茬新的,原來的蘇大相書記當了縣人大副主任,這王書記是新調來的,人很年輕,據說還是個大學生。至於他真的是不是個大學生,倒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有了他的這句話,楊二寶一下放心了,知道貸款的事兒已經是釘子釘到木板上了。
會議一結束,楊二寶就忙起了貸款的事。王書記果然說話算數,楊二寶找上他去後,他就帶上楊二寶直接找到了鄉信用社主任,當場給他協調貸了十萬元。楊二寶有了這筆貸款,再加上他手頭的存款,他的目的終於達到了。汽車開來的那天,整個紅沙窩村沸騰了,都在說,楊二寶買來了一輛嶄新的大卡車。大人娃娃都圍了來看,用手摸摸這,又摸摸那,羨慕得不得了。完了,就嘖嘖舌頭說,還是這狗日的行,有這個命,有坐車的命。十多年前,抓他的時候,老天爺早就定好了,他就是坐著車走的。現在,果真讓他有了自己的車。命,這都是命!命里該吃球,跑到天盡頭,拾了一個紙包兒,拆開是個卵泡兒。命里該他得,跌倒爬起來,還能拾到個金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