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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5:45 作者: 唐達天

  真是冤家路窄!

  楊二寶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老奎。當他看到老奎的一剎那,先是一驚,然後就變成了憤怒,便把滿腔的仇恨化作子彈,只是在他還沒有射出時,便被後面沉重的架子車拖了回去,無法射出去,也無法完整地表現在臉上,就只好把仇恨藏在了心裡,把麻木表現在了臉上。

  其實,那顆仇恨的種子早在開他批鬥會的那天就埋在了他的心裡,在公捕大會上扎了根,在宣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後,就發了芽。八十斤糧食種,讓他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太不公道了。我固然有錯,我不該頭腦發混,不該占集體的便宜,你老奎怎麼處罰,我都認了。可是,你也不能為了出風頭,就拿著別人的命運開玩笑。你把我整到地獄裡,你老壞松也上不了天堂,你不就是一個大隊支書,你能爬到哪能里去?是當公社書記,還是縣長?他恨他,恨不得讓他去死。但是,晚上睡下,又噩夢連連,幾次次,午夜夢醒,虛汗淋漓,一腔愁緒無處說,兩行清淚掛眼帘。十二年呀,哪天才是個頭?老沙棗樹下所受的人格屈辱,萬人公捕大會上五花大綁的驚嚇,成了他一生無法抹去的傷痛,也成了他永遠醒不來的噩夢。人要是下輩子能轉世,他寧可變牛變馬,也不再變人了。沒活頭,真的沒活頭了。他要不是還惦記著兩個未成年的娃,要不是還惦記著與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女人,他早就尋了短見。

  自從他被判了刑後,就發配到了土佛寺去勞動改造。聽名字,土佛寺好像是個寺廟,實際上是一個勞改農場,有上千個勞改犯。勞改犯和農民的最大不同就是沒有自由,別的,也差不多。吃飯將就能吃個半飽,幹活按小時干。甚至,有時還沒有農民那麼苦,那麼累。但是,勞改犯聽起來不好,畢竟是被人民專政的對象。既然是改造的對象,就得規規矩矩,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也不能亂來。可是,有的人就不想規矩,想逃跑,結果被看守抓回來,開會批鬥,還要加刑。楊二寶同室的一個獄友叫賈紅軍,原來是汽車修理工,犯了強姦罪,被判了十多年的有期徒刑。賈紅軍也冤,這強姦犯的罪名背得冤。那女的是他的女朋友,在縣農具廠當電焊工。本來他們談得好好的,根本用不著他去強姦。原因是縣勞動局局長的殘疾兒子出現在了他和他的女友之間,別的人出現其實也算不了什麼,問題的關鍵是他的女友變心了,他的女友想調一個輕省一點的工作,便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他,選擇了那個殘疾人。賈紅軍氣不過,就想把生米做成熟飯。做成了熟飯,你愛咋就咋的去。於是,在一個颳大風的下午,他把女朋友約到了他的單身宿舍,就把她做成了熟飯。飯是做熟了,可他也因此成了強姦犯。獄中,楊二寶與賈紅軍交了朋友,賈紅軍就給楊二寶說,他想逃出去,出去殺他的女朋友。「她讓我活不好,我讓她也不得好死。」賈紅軍又說,他有辦法可以逃出去,要是楊二寶也想逃的話,乾脆他倆一塊兒逃。楊二寶一聽,頭皮就發麻,就勸,勸賈紅軍說,你還年輕,萬萬不能使性子,活人的路還長著哩。再說,你也逃不了,看得這麼嚴,你又不是個麻雀,想飛就飛了。楊二寶雖然這麼安慰著他,心裡卻想,這可是一個將功折罪的好機會,反映給上頭,說不準還能為自己減去一年兩年刑。這樣一想,他就高興了,就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跑去向看守反映說,他要見隊長。看守說,你找隊長有啥事?楊二寶說,我有重要情況向隊長匯報。看守聽說有重要情況匯報,就不敢怠慢,帶他見了隊長。他向隊長匯報完後,沒想到隊長卻說,這些情況有人早就向組織匯報過了,我們已經掌握了。楊二寶又說,他說他有辦法能逃出去,還讓我與他一塊兒逃。隊長就笑了,隊長笑著說,他有球辦法?隊長見他一臉的疑惑,就又說,你要是再有什麼新情況,可以隨時向組織匯報,如果你反映的情況重要,組織還可以考慮給你減刑。楊二寶出來,一身汗,心裡卻想,這個地方,真是四處有耳,人人都想將功折罪,人人都在掌握新情況,所以一定要夾緊尾巴做人,不要沒有掌握住別人的情況,反讓別人掌握了自己的情況,那就不好了。想想賈紅軍,說不準也是立功心切,故意設個套兒讓人鑽,等別人一鑽,他正好立功。人心叵測,以後還是害人之心不要有,防人之心不能無。到這裡來的,都是有問題的人,都不是好人,這樣的一群有問題的人聚集在一起,沒有問題了也有問題,不複雜才怪。

  以後的歲月,果然印證了他的判斷是正確的,賈紅軍根本沒有逃的想法,他只是說說,只是想引誘別人上當,等別人上了當,他才好立功。這狗日的,人小鬼大,說不準,就是一個真正的強姦犯。

  立不了功,減不了刑,就得扎紮實實的勞動改造,就得一天天的熬著,一直熬到刑滿。熬吧,生下這個命,不熬也得熬。扳著指頭一算,才熬了五年,還沒熬過一半,哪天才是個頭?想都不能想,一想,就愁死了。農場的活兒還算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外頭的活兒。他們常上外面干,給城裡人挖下水管道,給縣上修水渠,現在,又來修水庫。外頭的活兒都是出大力的,干一天,骨頭架子都散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路人看他們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滿了對他們的鄙夷,懼怕甚至仇恨。但是,沒辦法,誰讓他是犯人,犯人就得改造,就是人下人,沒有什麼選擇。

  到了水庫,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冤家,想起多年前與他上水庫的情景,那時,也累,但那個累和這累不一樣,那累,是為自己,能掙到高工分,也有自由。雖然當時是苦一點,但現在想想,要比當勞改犯強多了。想起那時,冤家嫌他不出力,他承認,那時,他是偷過懶,其實,他也不想偷懶,尤其與冤家搭對兒時,不但不想偷,還想好好表現一下,可是,他的體力實在有限,想表現也表現不出來,力不從心了,就得偷。人的力量是有差別的,冤家的驢勁兒就是大,那胳膊,那胸脯,一塊一塊的肌肉,滾來滾去的直翻,真像個驢,像個叫驢。他哪能與叫驢比勁?他沒叫驢那樣大的勁,叫驢就說他偷懶了,他只好竭盡全力,否則,讓他再說一次就不好意思了,人都是有臉的。

  沒想到,一晃,十多年就過去了。他更沒有想到,在這干骨頭上榨油的地方,怎麼會碰到冤家?他完全可以不上水庫,上來了,也完全可以不再駕轅,難道是他下了台,不當支書了?還是秉性不改,幹啥也要領個先?這老驢,肯定還是支書,還是那個不服軟的脾氣。雖然他恨他,但是,在這一點上,他又服他,服他的這種精神。

  無意中看到了老奎和紅沙窩的人,楊二寶就打算再不想看到他們了,也不想讓他們看到他。他已成了這個球樣子,讓他們看到了,反而不好。為了不再讓紅沙窩的那些狗日的看到,他選擇了最靠邊的那條道。他們有三條上下堤的道,他給隊長說了,隊長就把他調換到了靠邊的道,這樣就與他們拉開了很大的距離,誰也看不到誰。眼不見,心不煩。看到了,不想生氣也由不了他,還不如不看到的好。他恨那老驢,也恨紅沙窩村的人,要不是他們當年那麼不容人,他也落不到今天這一步,既然到了這一步,牙掉了,自己悄悄吞下也就算了。

  賈紅軍那狗日的陰謀沒有得逞,再也不提出逃報仇的事了,老實了起來。賈紅軍比他早三年進來,再有兩年就期滿了,如果再不老實,怕兩年期滿了,再給他加上兩年。他奸著哩,比驢奸。他和賈紅軍搭對兒,一直與賈紅軍搭,不過,這狗日的幹活還行,不惜力,就是嘴花,愛說笑。一次他說,老楊,你想過沒?咱倆正好相反,你犯事犯在嘴上,我犯事犯在下頭,相比下來,我太不划算了。楊二寶氣得罵,你狗日的,上輩子是老叫驢轉世的,當然壞事壞在雞巴上。賈紅軍就嘻嘻地笑著說,人生三件事,吃穿和日X。都一樣,為了人生的大事。楊二寶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人為這三件事而生,也為這三件事而累。來到這裡勞改的人,細細攀究下來,不都為了這三件事,才栽了跟頭的?一說起吃穿,楊二寶又想起了了大肚子老婆和兩個娃,他不知道田大腳生了個男娃還是女娃。一想起這些,他的心就流血。老婆娃娃成了他唯一活下來的理由,也成了他牽腸掛肚的痛。他本是想給他們辦好事,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把自己推上了絕路,把苦難留給了他們去承受。他無法想像出老婆帶著三個娃是怎麼過的,只知道一定很難,也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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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大腳的日子的確過得很苦,不苦,也就不叫日子了。這年秋天,縣甘草廠又來收甘草,這便給紅沙窩的人帶來了一個掙錢的機會,也給田大腳帶來了一個機會。甘草收了,還得進行粗加工,就是將甘草上的毛剃光,剁成二尺來長的截子,綁成直徑為一尺的捆子,一頭呈現出甘草的草心,黃黃的,一片淨亮。這種活兒,不出大力,卻累人,都是女人做。田大腳是紅沙窩出名的快刀手,她剁得快,也剁得好。甘草廠抽人,要抽好多人來剁甘草,隊裡就派了她去。每人每天給隊裡上交八毛錢,隊裡給她記八分工。有的人剛剛能完成任務,有的人除了完成任務,自己還能掙個一毛兩毛,這就看你吃苦耐勞的程度如何,看你手底下麻利不麻利。田大腳的刀快,手下也快,除了完成核定的任務外,少則也能自落四五毛錢,多則能落六七毛。這在當時來講,可不是一個小數字。有了這一天的補助,就解決了生活中的許多難題。

  甘草收購站設在一個破寨子裡。那寨子很大,據說過去紅沙窩的人都住在這個寨子裡,像是一個大家庭。民國十八年,土匪反了,來攻寨子,攻了整整七天七夜,沒有攻下來,最後敗走了。後來天下太平了,人就漸漸從寨子中分離了出來,在別處打莊蓋房,那寨子就空了出來。後來學大寨,趕昔陽,把城牆拆了,把土拉到地里改善土壤,寨子就成一人高的一個破圈了。縣甘草廠正好瞅准這裡好堆放甘草,就把收購站設在這裡。已經好幾年了,每到春天和秋天,甘草飽滿時,縣上就派人來收。收購站一設,這裡又熱鬧了,本公社的,外公社的,挖了甘草就背到這裡來賣。農民都沒有一個來錢的路,有了這樣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他們白天要給生產隊上工,晚上收工了,就帶著早已準備好的乾糧,穿過柴灣,到沙窩裡去挖甘草,挖到後半夜,回來眯瞪一會兒,天亮了照樣出工,到中午把甘草賣了,賣個七毛八毛的,數著錢,心裡就越發來了勁。不幾日,甘草廠就碼起了兩層房子高的大跺。負責收甘草的人姓周,五十左右年紀,小矮個,大家當面叫他周爺,背後叫他周騷胡。騷胡是種山羊,說人是騷胡,是罵人,罵他像公羊一樣愛騷情。他的權力很大,甘草的價格都是他一口說了算,他說一斤是五分就五分,是八分就八分,你爭也沒用,爭不上。到了晚上快收工時,要驗收成品,婦女們圍了來找他,這個說,周爺,來看看我的。另一個說,你來看看我的。周爺不忘忙裡偷閒,玩笑說,看看你的什麼?婦女說,彼這個周爺還怪得很,再能看啥?還不就是看看我的甘草合格不合格。周騷胡就說,我還以為讓我看你那個,看那個,我就給你看。看甘草嘛,急啥?你先去,過會我就來了。過會兒,周騷胡就果真來了。女人們都坐在小凳上,各占一個位子,排成長長的兩排,中間就堆了小山一樣的甘草垛。各自操著雪亮的甘草刀,有的刷刷刷地剃甘草上的毛草,有的咚咚咚地剁著甘草,見周騷胡來了,都熱情地打著招呼,周爺,你看看我的,行吧?周爺就過來,用腳踢踢,通過了的,就說行。沒有通過的,就說你這是啥?像你男人的東西,毛毛糙糙的,不行,得返工。要返工的人就紅著臉兒說,彼那個周爺,還怪得很,我刺得這麼光還說不行。周爺回過頭來說,小毛毛一根都不能留,你給我颳得光光的。來到啞女段鳳英處,段鳳英呀呀地向周騷胡叫著,周騷胡也呀呀地向她比劃著名,周騷胡將左手一屈,合起拇指,合成了一圓圈,然後伸過右手的食指,放在左手的圈中,來回抽動了起來,一邊抽動,一邊哈哈大笑。旁邊的女人們也都扭了頭來看,一邊看,一邊笑道說,彼這個周爺怪很很。段鳳英自然明白那動作的意思,就紅著臉,拿起一根甘草假裝要打,周騷胡就嘻嘻哈哈地笑著走開了。走開了,也就意味著驗收合格了。等周騷胡走遠了,女人們就悄悄議論說,這個老倒灶真是個老騷胡。田大腳說,你看,彼那個老騷胡又去騷情金秀去了。保德家的說,他也就是想一想,金秀可不是那種人,他聞金秀的屁都聞不上。大家聽了就笑。四狗的女人接了說,他聞金秀的聞不上,聞你的聞上聞不上?保德女人說,我的他也聞不上。

  日落後,挖甘草的陸陸續續地來了,來交甘草。這個時候來的,大部分都是老年人與半大娃們,這些人可以不給生產隊出工,就可以白天去挖。青壯漢子白天得上工,現在正好進了沙窩。交甘草的隊排了好長,才見周騷胡驗過成品,從女人堆中走來了。有人說,彼那個老倒灶就活好了,要是能讓我也活上他那麼幾天人就好了。另一個就說,等到下一輩子吧,到了下輩子,你轉世成一隻真正的騷胡,過得還比他好。被說的人就說,我成真正的騷胡,你就變成個羯羊,讓你干望著我,得不到。正說間,就看到一個黃毛丫頭背著一大捆甘草來了,大家吃驚,是誰竟然挖了這麼多?等那黃毛丫頭來到近處,才看清是秀旦兒。大家就圍過去一看,那甘草又粗又長,均是上等,就非常羨慕地問,秀旦兒,你是哪裡挖這麼好的甘草?秀旦兒說,東沙窩挖的。他們說,我們也是東沙窩的,怎麼沒有你的好呀?明天我們跟你一起去挖。秀旦兒說,你挖你的,我挖我的,你跟我做啥?秀旦兒是一大早出的門,帶了兩個饃,一茶缸水,一個人來到了東沙窩,整整挖了一天甘草。饃早吃完了,水也早喝完了,到了現在,又餓又乏,心裡煩,說出的話就沖,硬硬的幾句話,就把那人頂得不好意思了。

  秀旦兒不僅說話沖,幹活兒也沖,在十六七歲的丫頭們中,屬她幹活兒最厲害。一些家長罵自家孩子時,就常拿秀旦兒為榜樣,說你看人家秀旦兒怎麼怎麼樣,你又怎麼怎麼樣。可是,秀旦兒卻不能跟別人家的孩子比,別人家的孩子有爹有媽,秀旦兒不一樣,秀旦兒只有媽,爹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影子,那個影子罩著她的不是溫暖,而是一片陰影。這就決定了她不能跟別人比,她只有拼命地苦,才能減輕她媽媽肩頭的壓力。到了收甘草的季節,她就不上工了。給隊裡上工,她幹著大人的活兒,卻給她記半勞的工,不划算。不划算也沒辦法,不上工就掙不來工。到了收甘草的季收,她就不上工了,她還不到成年,隊裡也不好管,就由了她去挖。她挖了好幾年了,有了經驗,只要看一眼甘草秧,就能看出來個大概。挖甘草雖是個力氣活兒,但也得有竅門,那竅門就是要會看秧,要會尋根,還得會起行。有時候挖好了,挖下去,一根帶出另一個根,坑就越來越大,一個坑就能挖一天。秀旦兒今天就只挖了一個坑,那個坑足足能放得下一輛老牛車,流掉的汗也有幾茶缸。現在她只想賣個好價,然後,回到家裡,什麼也不做,好好睡一覺。

  田大腳遠遠地看到了秀旦兒,就直起身,用手捶著腰,捶了幾下,就四處看看,便喊了起來,天盼,你姐來了,去跟你姐回去吧。喊聲剛落,甘草垛後面冒出了一個泥猴兒一樣的小娃蛋,那娃蛋留著一個那抹頭,掛著兩筒黃濃鼻涕,趿拉著一雙破鞋,一溜風似的向秀旦兒跑了去。來到秀旦兒跟前,也不說話,就伸出手,把秀旦兒手裡的茶缸接了過去,鐵杴也接了過去。秀旦兒說,天盼,你先等等,我交了甘草一塊兒回。

  秀旦兒交了甘草。甘草的價格不錯,領了九毛八分錢。這是她挖甘草以來賣得最好的一次,一下來了精神,對天盼說,明天姐給你買糖吃。天盼這才說,明天一早你就走了,哪有時間給我買糖?秀旦兒就從口袋裡拿出錢,又數了數,數出那八分錢,交給天盼說,你明天自己買去,不要讓媽知道了。天盼就點了點頭。秀旦兒和天盼都明白,要讓媽知道了,媽肯定捨不得讓天盼花那錢,非要回去不可。

  回到了家,秀旦兒還不能像她想的那樣好好地睡一覺,她還得做飯,做一家四口人的飯。天盼燒火,她擀麵。有時,飯還沒有做好,她媽就回來了,媽回來了,就接過她手裡的活兒,讓她去緩緩。天旺來得遲,幾乎等她們吃完了飯,天旺才能回來。

  天旺也去挖甘草,是放了學才去的。天旺有天旺的一個圈子,那圈子的都是他的同學,鎖陽,還有葉葉和開順。開順比他們低兩級,但個子長得高,比葉葉高了一個頭頂,像麻稈一樣。他們每天下午一放學,就回家拿了鐵杴和繩子,再拿著一塊饃,邊吃邊向東沙窩走去。東沙窩在村東,村東有一條六壩河,過去,一到澆灌期,六壩河就開始有了水,從水庫流下來的,一直流到下游三個公社。這幾年水庫的水少了,這條沙河常幹著,這便給挖甘草的人帶來了方便。一過沙河,再穿過柳灣,就到了東沙窩。柳灣是一個大草灘,長滿了甘草秧、柳棵、香蒿子。一到夏天,草長上來,有半人高。但是,這裡的草是不能隨便鏟的,甘草也不能隨便挖的,公社裡為了保護植被,專門派一個老漢在那裡看守著。那個老漢姓朱,大家都叫他朱老漢。朱老漢終年與一條老黑狗為伴,人和狗,都很盡責。他們白天晚上都在巡視著,又常常出沒在草叢中,你要是偷著鏟草,或者是挖甘草,說不準就會從某個柳墩的後面突然冒了出來一個人,或者一條狗,先嚇你一跳,然後就沒收了你的草筐和鏟子。如果偷挖甘草,也一樣,沒收了甘草,還要沒收你的杴。到了秋後,公社就將柳灣劃分給各大隊,大隊再分給各小隊,小隊再分給每家每戶,人就黑壓壓地進了柳灣,去收割甘草秧和柳棵。收割完了,拉回家,晾乾,就成了羊和豬過冬的草料。柳灣有這樣的人和狗把守著,誰也不敢造次,即使看到黃黃的甘草根蹩出土面,也不敢動。穿過柳灣,到了東沙窩,則成了另一道景象,這裡是一片沙丘,一個接一個,連綿起伏,一直連到了蘇武山。那沙丘上,長著紅柳、駱駝刺,甘草根就盤生在沙丘之間。

  從家裡出發,走一個多小時的路,到了這裡,誰也顧不上說話了,就各挖各的。學生娃都不太會挖,有時,掏了很大的一個坑,還挖不到多少,太陽落山了,就得往回趕路。葉葉媽看到兩個娃都去挖,就埋怨開順,你就別去了,你又沒有勁,來去光跑了趟子,還不如去給豬鏟草去。開順不聽,他早已瞅准了一本《三毛流浪記》的連環畫,打算要掙夠五毛錢去買。鎖陽倒是厲害,他不僅坑挖得大,還挖得深,只有挖深了,才能挖到好的。大家聽到鎖陽挖到了好的,都圍過來來看,一看,其他幾個人就羨慕得要死。

  到了星期天,人就多了,鎮上上學的中學生也都來挖,開德、石頭都來了,還有學校的民辦老師們也來了,整個東沙窩,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黑腦袋,沙丘間,就翻出了一層一層的濕沙,不一會,就幹了,風一來,忽地一吹,就瀰漫在了天地間。靠海吃海,靠山吃山,沒有海,沒有山,就吃沙漠。沙漠給紅沙窩帶來了災難,也給紅沙窩帶來了財富。每收一季甘草,家家都受益,所不同的是,有的多,有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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