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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5:13 作者: 唐達天

  長三月,寡四月。每年一到農曆三四月,青黃不接,晝長夜短時,日子就難熬了。好多家庭沒糧了,就靠野菜雜糧度日。會過日子,還在細水長流著。同是一塊地,同是一樣多的糧,日子能不能調劑好,關鍵還要看家裡有沒有一個會持家的女人。俗話說,男人是個耙耙兒,女人是個匣匣兒。耙耙兒,就是多掙工分,匣匣兒,就是會持家過日子。老奎的女人就是一個匣匣兒,是個過日子的能手。夏糧分到手,有的家庭就放開肚子吃了起來,老奎的女人不,她始終掌管著米麵箱子上的鑰匙,把有糧當作無糧的日子過,長流水,不斷線,寧可天天挨餓,不叫一日斷炊。老奎有三個娃,大娃叫開德,二的是個丫頭,叫葉葉,小娃叫開順。三個娃看到別人家的娃娃吃白面饃饃,就眼饞,回到家裡就向他們的媽媽哭著要,老奎的女人說,給你爹說去,你爹讓我給你們蒸我就蒸,你爹不說,我不敢蒸。三個娃一聽給他爹說,都不吱聲了,他們害怕老奎。不僅他們怕,村裡的小孩都怕。有的小孩哭了,大人哄不乖,就嚇唬說,你奎叔來了!小孩一聽奎叔來了,比聽到狼來了還怕。因為他們沒有見過狼,不知道狼有多可怕,但是他們見過奎叔,奎叔黑臉一拉,他們就嚇得直往娘的懷裡躲。老奎的女人說,你咋成了黑煞星了,誰見誰怕。老奎說,當領導就像當家長,寧可給一個好心,不能給一個好臉。成天沒大沒小,嘻嘻哈哈,誰還怕你?沒人怕你,又怎能管好一個大隊?

  麥子掛漿後,村里就出現了偷青的。他們將麥穗揪下,用手掌揉上幾下,青糧食就與麥衣分了開,然後一吹,麥衣便從掌中飄走,剩在掌中的就是青色的糧食,添到口中一嚼,味道好極了。最好吃的還算豆角,打開豆夾,吃了豆子,還可以把豆夾上的皮褪下來吃,又脆又香,比麥子還香。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會剝,更會吃。村里為了遏制偷青,就派專人看守,還定了制度,抓住一次扣十斤麥子。

  儘管制度很嚴,還是有人去偷。這個偷青的人就是田大腳。田大腳因腆著一個大肚子,貓不了腰,走進豆地正摘豆角時,被看青的遠遠地看見了,過來就抓住了她。田大腳開始求情,說饒了她吧,看看她們孤兒寡母的分上,看在她是個大肚子女人的分上,饒了她這一次,她保證不干下一次。見看青的不肯饒她後,她就破罐子破摔,耍起了懶:「你不饒也行,就把我送進高莊子算了,那兩個娃你乾脆幫我帶上。」

  看青的覺得田大腳太難纏了,打發走後,看到老奎正在地上,就來請示老奎,說:「田大腳情況特殊,咋辦呢?」

  老奎的臉一變,就發火說:「誰的情況不特殊?該咋的就咋的,這還需要問我?你要想為誰求情,就到社員大會上去求。」看青的被老奎說得一陣不好意思,就紅著臉走了。

  一說起田大腳,老奎的心裡不是個滋味。上次為了楊二寶的事,讓蘇主任批評了一頓後,他不好直接給田大腳說,就讓葉葉媽找了一趟田大腳,把大概意思給田大腳說了一下。沒有辦成事,田大腳就認為老奎沒有辦,就開始記恨老奎了,認為這都是老奎一手操縱的。再見了老奎,就裝著沒看見,故意躲開。有時對在路口,實在躲不開了,也不打招呼,頭一擰,噔噔噔地走了。老奎一看田大腳對他這樣,就知道她在記恨他。記恨就記恨去吧,只要走得正,行得端,對得起天地良心,誰愛記恨就記恨去。公判大會開完後,楊二寶被判刑了,判了十二年。偷了那麼點糧食,被判十二年,真的劃不著。楊二寶比他少兩歲,三十二歲。十二年出來後,成了四十多歲的人了。一想起這些,他就後悔當初太衝動了。當時他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要是這樣,那個批鬥會他無論如何也不開。

  老奎低著頭,想著這些問題,就不知不覺來到了家。一進大門,看到院中的開德正捏著一把豆角剝著吃。開德見他來了,剛要躲,沒有躲開,就被他一把撕過來問:「這是哪裡來的?」

  

  開德受此一嚇,驚惶失措中不知該怎麼回答。老奎的火騰地一下燃了起來,就罵道:「我就不信,老子能管住全大隊所有的賊,難道管不住你這樣一個家賊。」罵著,一伸手,啪啪!打了開德兩個嘴巴。開德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嘴中的青豆就和血一起噴了出來。

  聽到開德的哭聲,葉葉媽和葉葉的大姨一齊衝出家門,見是老奎打的,葉葉的姨就像一隻母老虎一樣衝上來,一頭撞在老奎的胸膛上說,你打吧,要打就打我吧,這是我從我家的自留地摘來的,今天特意給娃送來嘗個鮮,就讓你打成這樣了。要是我犯了法,我去做牢,也用不著這麼打娃。」說著,就哭了起來。葉葉媽就拉過開德,一邊擦著娃嘴上的血,一邊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老奎一下怔住了,就囁嚅著說:「他為什麼要躲我呢?他躲啥呀,不躲,我也不會朝那方面想了。」

  葉葉姨說:「你那樣子,凶得像惡鬼似的,莫說娃娃,大人見了也怕。你在外頭凶,你凶去,到家裡來,就不能對娃娃親一些?好賴都是你生的,要不是你的親骨肉,還不知咋的對娃。」

  老奎被說得無趣,就向小姨子賠了個笑臉說:「好了好了,你來了就多呆兩天,大隊裡還要開個會,我先忙去。」說著就溜出了家。人溜出了家,心還在開德的身上,一想起娃口中的血,就像蜂子蜇著他的心。

  到了麥穗變黃時,有的家一粒糧食也沒有了,實在熬不住了,再熬下去,不出人命也要餓壞人。村里沒辦法,就採取了措施,統一出工剪麥穗,把剪下的麥穗集中起來,再按人口分下去。很快的,村里就飄出了青麥子的香氣。村人先把麥穗蒸熟,再放到笸籮中趁熱搓了,然後用簸箕一簸,把雜頭簸出,剩下的就是乾乾淨淨的青糧食了。這樣可以吃,但吃多了不舒服,最好的吃法還是麥索。做麥索還需要一道工序,就是在青糧食中摻上鹽和蒜苗,然後再從石磨中磨出來,就成了麥索,樣子像鋼絲面,但要比鋼絲面要粗要軟,吃時,再拌辣子和蒜,真是香死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黑沙窩的這塊特殊的水土,造就了這裡的人們獨特的生存方式。

  一轉眼,到了秋天。秋天是一個令人嚮往的季節,農作物都熟了,樹上沙棗也熟了,有了這麼多熟的東西,人們就有了零食吃了,所以,紅沙窩村的人都喜歡這個季節。當然,這並不是說你啥時候想吃就能吃上,平時有專人看管,隨便是吃不上的,必須得等到收穫的那天才行。收穫的日子終於等來了,這幾天全隊的人到地上挖胡蘿蔔。隊裡早有規定,你可以放開肚子吃,吃多少也行,但,就是不能帶回去,誰要是往家裡帶,發現一次,扣糧十斤。有了這樣的規定,誰也不敢往家帶了,就只能放開肚子吃。有人知道要挖胡蘿蔔,頭一天就留了肚子,所以,一進胡蘿蔔地,就嗵嗵嗵地刨上幾钁頭,先挖了吃,吃好了再干。他們吃胡蘿蔔都有經驗,不挑大的,只挑不大不小的,不吃太粗的,只吃不粗不細的,這種個頭的胡蘿蔔有三大特點:甜、脆、水。看準了,先將胡蘿蔔纓子擰下,然後用纓子裹著胡蘿蔔,吱溜吱溜地轉上幾圈,泥土就被轉乾淨了,胡蘿蔔立刻呈出黃亮黃亮的透明來,咬到口中,脆生生的香。大家先是站著吃,有人覺得站著吃起來沒有坐下吃香,於是,就坐在地埂上吃,一個人先坐下,其他的人就跟了來,一會兒,地埂上就坐滿了人,都喀嚓喀嚓地吃著,誰的精力都用在了吃上,沒有一句話,於是,滿世界只有一片喀嚓聲。

  胡蘿蔔吃多了,胃裡就泛酸水。泛了就泛,吐上幾口,該吃還得照樣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了,所以,就吃。吃得多,屙得也多,溝溝里,坡坡下,到處都是大便,那大便像是一個人屙的,都是一樣的色,是胡蘿蔔的色。

  秋天真好。秋天不僅有胡蘿蔔吃,還有沙棗子。挖完了胡蘿蔔,就開始打沙棗子。打沙棗子與挖胡蘿蔔一樣,也放開讓人吃,也照樣有人吃得吐酸水,吐完了照樣吃。沙棗只生於沙漠地帶,初吃時感覺並不好,有點乾澀,但多吃一會兒,就越吃越香。有的樹專結甜沙棗,有人發現了,就喊一聲,周圍的人就蜂擁了來,手腳快的就上了樹,用棍子一敲,紅紅的沙棗就嘩啦啦地落滿了地,大家就蹲在地上,邊拾邊吃。村裡有一大片沙棗林,那片沙棗林叫長湖。每年沙棗快熟時,就有專人看護,直到成熟後,由集體統一打完為止。胡蘿蔔挖了,沙棗子下了,都要按人頭分到每家每戶。分下去後,每家都不會放開肚子吃了,就把它曬起來,曬乾後,收箱入櫃,把它鎖起來,陸續搭配著當作晌午飯吃。

  挖胡蘿蔔、打沙棗的這幾天,好多家庭為了省糧,很少開鍋做飯,就把胡蘿蔔、沙棗子當飯吃,尤其像新疆三爺、胡六兒這樣的單身漢,更是如此。幾天下來,胡六兒吃得臉色蠟黃,像是病了一場,動不動就蹲到一邊吐酸水。胡六兒是胡老大的堂弟,排行為六,就叫胡六兒。胡六兒的爹媽死得早,原先吃五保,到了十八歲,村里就不養他了,讓他掙工分,自食其力,一直自食其力到了二十八歲,被生活磨鍊得很會過日子了。會過日子的胡六兒當然知道,集體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也白占了。有人就開胡六兒的玩笑說:「胡六兒,該吃飯還得吃飯,媳婦也不是這樣省出來的。」

  胡六兒說:「誰省呢?我才不省。」

  有人說:「胡六,省一頓飯相當於省出了媳婦的一個腳指頭,你這才省出了媳婦的一隻腳丫子,還早著哩!」

  胡六兒就強辯說:「誰省呢?我是鍋盔吃得脹著了,不想吃飯。」

  對方笑道:「誰不知道你是一個掏屁眼唆指頭的人,鍋盔還能把你脹著?」

  胡六兒說:「你不信就算了,我吃鍋盔也不會請你過來看。」

  對方說:「省媳婦就省了,不要不好意思。」

  胡六兒笑著說:「哪裡呢,我的媳婦還不知丈母娘生下了沒有!」

  那人就笑了說:「誰說的沒生下?你看,你的媳婦來了,還唱著歌哩。」

  眾人回頭看,胡六兒也回頭看,看見來了一頭老母豬,哼兒哼兒的,像唱歌。眾人就笑,胡六兒也跟著笑,笑著,就對那個開玩笑的人說:「你看錯了,那是你媽呀。」

  那人就攆著去打胡六兒,胡六兒邊笑邊跑,像兔子一樣。眾人都咧了嘴朝他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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