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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5:07 作者: 唐達天

  地里忙完了,又該治沙種樹了。

  去年種的樹,壓的沙,都被那場沙塵暴毀了。毀了,就還得治。不治住黑風口上的沙,你就別想過上好日子。災年的春日,人人都餓著肚子,一聽要到黑風口去治沙,情緒並不高,老奎就在全大隊的社員大會上斬釘截鐵地說:「誰的肚子不餓?誰都在餓著肚子。餓著肚子也得干,不干風沙就要欺負我們,就沒有好收成,還得餓肚子,餓得比現在還要難受。大寨是怎麼出名的?是干出來的,苦出來的。懶漢學不了大寨,怕苦趕不上昔陽。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唯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為了大幹快干社會主義,為了過上好日子,為了咱紅沙窩的光棍漢一個個能娶上老婆,就得勒緊褲帶,咬著牙關干!只要大家一條心,老漢要學老黃忠,婦女要學穆桂英,娃娃要學小羅通,我就不信我們紅沙窩大隊的糧食產量上不去!」

  大家經老奎這麼一煽惑,都來了勁頭。青年突擊隊,鐵姑娘戰鬥班都紛紛表了態,要學習大寨,大幹快上,大戰黑風口,糧食奪高產。於是,又一場治沙大戰在黑風口打響了。

  黑風口就在紅沙窩村的西北角上,如果從很高很高的地方看下來,黑風口的沙漠小得很,紅沙窩村也小得很,整個鎮番縣,也不大,就像一葉扁舟,停泊在巴丹吉林和騰格里兩大沙漠之間。有人把這片綠洲形容成一個楔子,說是楔在巴丹吉林和騰格里之間,阻擋了兩大沙漠的合攏。如果沒有這個楔子卡在那裡,兩大沙漠一合攏,河西走廊會被攔腰切斷,周圍的幾座城池將被黃沙掩埋,整個鎮番縣就會變成一片荒漠,變成第二個羅布泊,變成樓蘭古國。這是專家們說的。還是到了後來才說的。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不知道這麼多,不知道什麼是羅布泊,也不管它樓蘭不樓蘭,他們只知道耕耘、收穫,只知道防風、治沙,多打糧食,爭取好的收成,然後娶妻生子,傳宗接代。道理在他們那裡,就這麼簡單,簡單得正如他們簡單的生活。一代一代的人,就這麼簡單的過著,艱難地活著,活到了現在,還要繼續活下去。為了不餓肚子,為了過好日子,為了子孫萬代,他們就得治沙,就得種樹。每到春季,種了莊稼,男女老少,能動彈的,都得動彈。學校放了假,家家鎖了門,幾百號人,背了水壺,帶著乾糧,扛著麥草捆,拉著樹苗車,浩浩蕩蕩地聚集到了黑風口搞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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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風口不黑,是一片連綿不斷的大沙窩。在沙嘴處,有兩個大沙丘,對峙著,中間便像張開了一個大口子,老黑風一來,就從那口子裡呼呼地灌入村,人們就管它叫黑風口。黑風口的沙丘很大,也很高,除了那道口子,別的地方都是一座連著一座,一直連到天邊邊上。遠看時,連綿起伏,像一條巨龍,上面泛著一層一層的青光。走近了,青光也不泛了,就成了滿目的黃色。每座沙丘的形狀各不相同,有的很圓潤,緩緩地堆起,又緩緩地落下,給人以和善的感覺。有的則不一樣,緩緩地上了沙窩,頂上卻平空呈顯出一條細細長長地沙稜子,像牆角一樣齊整,沙稜子的另一邊,卻突然變得陡峭了,站在旁邊朝下看,就像一個大沙谷。這裡的沙子永遠是清淨的,多髒的鞋,只要走在沙上,沙就會給你磨擦得乾乾淨淨。無論是低的沙海還是高的沙丘,上面都有魚鱗一樣的波紋,腳踏在波紋上,有一種硬硬地感覺,一旦踏到無紋的軟沙上,腳就會被陷進去,甚至能陷到半膝蓋。生活在紅沙窩村的人,自然熟悉沙漠,也深諳沙漠的秉性。沙漠有時溫柔得像個女人,你可隨意躺在她的懷抱里撒歡,玩耍,還可以躺到她溫暖的臂彎里,曬著春日的暖陽,進入夢鄉。待你玩夠了,起身抖落了滿身的黃沙,你會驚奇地發現,你的衣服竟然變得像剛洗過一樣乾淨。有時,一旦暴躁起來,就像個惡魔,所有的沙子恨不得都參與到肆虐的狂風裡,將整個世界毀滅。

  村人就是被集中在這裡治沙。治沙的方式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在沙窩上壓麥草,來固定沙丘。另一種就是植樹,栽一些梭梭、沙棗樹來擋風沙。他們連著幹了半個月,先在沙坡下栽了樹,然後又在沙坡上面壓了麥草。遠遠看去,白嘩嘩的草稜子呈田字狀,像一張大網,網住了沙坡坡,網向了沙漠深處……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場治沙大戰中,胡老大的女人於秀娥卻永遠地離開了人世。她的離開,讓紅沙窩大隊的人,在許多年之後談起來,都忍不住噓唏不已。都說那是一個好女人,就是死得太可惜了。

  大戰的第十六日,胡老大趕著羊群來村里剪毛,一聽全村人要上黑風口去治沙,來不及喘一口氣,就把羊群交給飼養員駝背四爺來代管,回家準備拿了傢伙去治沙。來到家裡,看到兩歲的小娃酸胖在朝著他笑,他抱起來親了一口,放下就問他的婆姨於秀娥:「鎖陽到哪去了?鎖陽是他的大娃。

  於秀娥說:「學校組織勞動,他壓沙去了。」他就說:「把酸胖拴起來,我先走了。」說完,扛起鐵杴就要出門。

  於秀娥說:「我的肚子像抽筋一樣的痛,去不了,你給我請個假吧。」

  胡老大一聽,就火了,罵她說:「你狗日的,裝得還真像。不說治沙你咋不痛?一說受苦,你的病也來了。」

  於秀娥說:「你這人咋這說話?誰裝了?你看我哪一次幹活裝過病?我已有了八個月身孕了,說疼就疼,我有什麼辦法?」

  胡老大說:「汰棒!痛就痛了,忍一忍就好了。寧死也要跨三步哩,一點骨氣都沒有。當年穆桂英征西,掙脫了血,跳下馬來,拔了一個蘿蔔,塞進去照樣打仗,完了好端端的,啥事都沒有。你又不是皇帝的女兒,金枝玉葉——嬌貴得很!」

  胡老大這麼說,自有胡老大的道理。胡老大是放羊的,他看慣了羊。羊生羊就很簡單,人生人也沒有什麼複雜的。人與牲口有許多地方是相同的。他的小娃酸胖生得就很簡單,就像羊生羊那麼簡單。想當初,他的女人正倒蹶著尻子燎炕,燎著燎著,一聲小孩的啼哭聲就從褲襠里冒了出來,酸胖就這樣出世了。女人懷了孩子很正常,懷了孩子想逃避勞動就不正常。胡老大是黨員,黨員就得嚴格要求自己,黨員就得起模範帶頭作用。不僅黨員要起,家屬也要起。家屬要不起,黨員就得管好自己的家屬,他沒有理由不管好自己的家屬。

  於秀娥原本也是一個剛強人,哪能受得胡老大的這般言語?一氣之下,便較勁說:「你少污衊我,走就走,大不了就這一百來斤的身身兒,豁出去了!」說完奪過胡老大手中的鐵杴,騰騰騰地就走了。

  胡老大一看女人這樣,反而高興地說:「這才像我的女人。」又回頭一看,酸胖一撇嘴就哭了起來。他就說:「哭球哩!你媽又沒有死。」說著拿過一根駝毛繩子,一頭拴在酸胖的腰上,另一頭拴在炕柜上,然後,又在芨芨席巴上撒了一把炒糧食,讓娃慢慢掏著去吃。在紅沙窩村,都是這樣,大人上工時,就把娃娃拴起來,鎖在家裡。娃娃想哭就哭,想鬧就鬧,愛咋就咋的去。大人也不在乎。其實,就是想在乎,也沒有精力去在乎。不在乎,他也照樣能長大成人。一茬一茬的人,誰不是這麼長大的?

  胡老大來到治沙現場,沙坡坡上早就插起了「鎖住黃龍,治沙造田」、「學習大寨,大幹快上」的標語牌。那一個個「田」字式的麥草稜子,像長在了沙坡坡上,白嘩嘩的一片,一直延伸到了很遠地方。現場上幹活的人們,個個你追我趕,汗流浹背,流動紅旗在沙窩窩上獵獵地響著,就更增添了人的無數鬥志。干到高興時,「青年突擊隊」和「鐵姑娘戰鬥班」拉起了山歌,於是,那山歌就滿沙窩盪了起來:

  男:天上的索羅羅樹什麼人栽

  地上的黃河是什麼人開

  什麼人把定三關口

  什麼人修行不想回來

  女:天上的索羅羅樹是王母娘娘栽

  地上的黃河是老龍王開

  楊六郎把定三關口

  韓湘子修行不想回來

  男:趙州橋是什麼人修

  玉石欄杆是什麼人留

  什麼人騎驢在橋頭上過

  什麼人推車碾下一道溝

  女:趙州橋是魯班爺修

  玉石欄杆是古人留

  張果老騎驢在橋頭上過

  韓世俊推車碾下一道溝

  男:什麼長得節節高

  什麼長得撇枝梢

  什麼黃了抱著搖

  什麼紅了拿棒敲

  女:白楊樹長得節節高

  楊柳樹長得撇枝梢

  杏子熟了抱著搖

  棗兒紅了拿棒敲

  ……

  山歌唱活了沙窩窩,也唱活了人們的心坎坎,年輕人則在這對唱中更加來了精神,仿佛有使不完的勁,一些上了年紀的男男女女,也被山歌扯到了久遠,心就顛兒顛兒的,如青春在復活,禁不住也隨歌聲哼哼了起來,也就覺得不乏了,不困了。

  胡老大一到工地,很快就被那火熱的場面感染了,也溶化了。到了這裡,沒有一個人不被溶化,就是塊生鐵也要被溶化。不僅他被融化了,他的老婆於秀娥也被融化了。於秀娥的肚子還在痛,是真痛,不是怕勞動裝痛。於秀娥好像與肚子在賭氣,它越疼,她就越使勁地幹活。她先是氣她的肚子:早不疼,遲不疼,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疼?氣了一會兒,她就不氣肚子了,開始生胡老大的氣。想起胡老大的話,實在太氣人,別人不知道我於秀娥是咋的一個人,難道你自家的爺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也罷了,說上那些話太傷人了。我今天就豁出去,豁出自己這一百來斤重的身子,也要學一次穆桂英,讓你胡老大看看我到底是咋的一個人!女人的身子不靈便,干起活來總是力不從心。來來去去背麥草,挑土的活兒就讓別人干,她專挖沙槽,挖好了把麥草壓進去,然後,埋起來,就形成了麥草稜子。女人幹得很笨拙,很吃力,手腳好像也有點不聽使喚,每挖一杴,都要付出常人幾倍的力。每挖一杴,身子就往地下沉一大截子。女人從正午一直挖到了下午,漸漸實在有點支持不住了,衣服已被汗水濕透了,髮絲緊貼在臉上,頭上、身上冒著噝噝的白氣,就像剛剛開了鍋的蒸籠一樣。周圍的人看到了,勸她歇歇,干不動就別硬撐了。她說沒事。她好像跟自己睹氣似的,越發使出了勁,那張臉就慘白得像張紙。

  這時候,支書老奎過來了。他已經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白天,他領著大夥干,夜裡,他又去參加青年突擊隊加班干。困得實在不行了,就躺在沙坡坡下迷瞪一會兒。只要眼睛一睜,渾身又來了使不完的勁。一次,飯碗一放,就睡著了。他的女人實在不忍心,就沒有叫醒他。等他忽然醒來,已到半夜,就沖女人發起火來。女人說,看你累成那樣兒了,我就沒有叫你。他一骨碌爬起來,就向黑風口上趕去。火車跑得快,全憑頭來帶。他是村支書,他不跑快,怎能帶著全村人跑?老奎過來後,看到了這個大肚子女人身上罩著一層白氣。她正一杴一杴地挖著沙子,挖得很笨拙,挖得也很吃力。來到近處,看她滿身熱氣騰騰的,臉慘白慘白的,沒一點血色。他早就知道於秀娥是個掙皮子的女人,生性好強、性格倔強,從不服輸。但是,再倔強也不能腆著個大肚子倔強。這不是倔強的時候。老奎就說:「嫂子,別硬撐了,休息休息吧。」

  女人一看是支書老奎,就住了手,用杴把撐著身子,騰出另一隻手來,按著後腰說:「沒啥,沒啥。」女人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褲腳下頭已流出了血。

  女人並不知道,但是,老奎卻看到了。老奎看到後,心裡格登了一下,就向婦女主任金秀招了招手。等金秀過來,女人的血已經洇紅了一大片沙子,還在流。

  老奎對婦女隊長說:「你趕快扶她歇會兒。」女人還說:「沒啥,沒啥。」老奎說:「沙子都被你染紅一大片了,還沒啥?你們先扶著她讓她緩一會兒,我找胡老大去。」說著就走了。

  於秀娥低頭一看,就看到了一片血,看到褲管下面還在流,身子一軟,就慢慢地跌坐到了地上。

  金秀趕忙攬起了她的半邊身子,將她攬在懷裡。幾個姐妹們聽到後都趕來了,圍成了一圈,將於秀娥圍在了其中,前頭的蹲著,後頭的站著,有的牽著她的手,有的給她的下身鋪沙。

  於秀娥的血還在流,流得更凶了,整個下身,好像被血水浸透了。

  姐妹們都亂了方寸,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怎麼能夠止住她的血。金秀也沒辦法。就用自己的衣襟輕輕擦著於秀娥臉上的汗。

  於秀娥的臉就像一張裱紙,蠟黃蠟黃的。蠟黃的臉上泛著豆大的汗珠。一陣疼來,身子就不斷的抽搐,臉上的青筋蚯蚓一樣爆了起來,像要把血管撐破。手就拼命地攥別人的手,把別人攥得眼淚花兒直打轉。

  金秀說:「你忍不住就喊吧,叫吧,喊幾聲,叫幾聲,會好受些。」

  於是,於秀娥就叫了一聲。那一聲,像一把利劍,直刺晴空……胡老大被老奎找來了。

  胡老大聽到於秀娥的叫聲,頭皮子一麻,便預感到大事不好,趕快跑了來,分開眾人,擠到了女人身邊。

  於秀娥看到胡老大,輕輕地抬了一下手,想招,卻沒有招動,就又落了下來。胡老大一下撲到了於秀娥身邊,牽著於秀娥的手說:「你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我立馬送你上公社醫院……」

  老奎已經拉來了架子車,隔著人群對胡老大說:「趕快!救人要緊,不要磨蹭了。」

  胡老大應了一聲,就將於秀娥抱起,放到了架子車中。然後從老奎手裡搶過車轅,拉著跑了起來。

  金秀攆上去扶著車子說:「慢點,胡大哥,慢點,太顛了。」

  胡老大這才放慢了腳步。邊走,邊回過頭來對車上的女人說:「你要堅持住,咬咬牙,要堅持住。」

  於秀娥嚅動了幾下嘴唇,想說什麼,還是沒有說出口。

  金秀就在一旁推著車子說:「胡大哥,你別著急,於姐不會出什麼問題的。」金秀雖然這麼寬慰著胡老大,但是,她的心裡也沒有個底,看於秀娥那樣子,怕是大出血。要是一下止不住,這樣流下去,到不了衛生院,怕就流幹了。

  這個時候的胡老大已經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心裡就一陣自責,怪自己昏了頭,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女人罵到了沙窩裡來。埋怨過自己後,又開始埋怨女人:這女人也太好強了,我只是說說,你要真的疼,你就硬固著不要來,我能把你怎麼樣?來了也罷,不能幹活了,就歇著,畢竟你是個大肚子女人,別人也不會拿你說閒話。這樣埋怨來埋怨去,就禁不住放快腳步,瘋癲了起來,差點把車上的女人顛了下來。

  金秀說:「胡大哥,你瘋啦,這樣會顛壞於姐的。」經金秀一說,胡老大又不得不放慢了步子。

  車子快出黑風口時,金秀看到於秀娥掙扎著抬了一下手臂。金秀心裡一驚,就喚胡老大停了車子,兩人一起圍了過來。此刻的於秀娥,面色如紙,氣若遊絲。微微啟動著雙唇,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金秀便說:「胡大哥,你把耳朵湊上去,聽聽於姐在說什麼?」

  胡老大就將頭湊了過去。沒有聽到什麼,就握了女人的手說:「你要堅持住!一會兒就到了。」

  於秀娥又輕輕啟動雙唇,細若遊絲地說:「兩個娃……就交……交給你了,你要好生……看管……」

  胡老大突然大聲地說:「你別,別這樣說,你能活下來,你一定能活下來的!」胡老大說著,淚水就嘩地一下涌了下來,就哭喊了起來,「秀娥,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應該……逼著你來呀……」

  於秀娥說:「我……我……不怨你……」女人還沒說完,頭一偏,就咽了氣。

  胡老大一下搖著於秀娥的身子,像野狼一樣大吼了起來:「你不能走呀,你走了,我怎麼辦?娃娃們怎麼辦?

  那聲音,一下子在空曠的沙窩裡飄蕩了起來,又被遠處的沙窩折了回來,像丟在空谷中一樣,空洞地響著——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於秀娥走了。就這樣默默地走了。

  第三天,胡老大吆著一輛木軲轆牛車,緩緩地出了村子。牛車上卷著一個破芨芨席巴子,席巴里卷著他的女人。還是這頭牛,還是這輛車,十年前,拉著一個水靈靈的新媳婦,從外村搖晃著進了村,她為胡老大生了兩個娃蛋兒,一撒手,就這樣走了。永遠地走了。鎖陽牽著酸胖的手,就跟在牛車後面乾嚎著,嘴裡嗚嗚啦啦,不知說了些什麼。胡老大眼裡沒有淚,淚卻都流在了心裡。一個好端端的女人,就這樣讓他毀了。不怨天,不怨地,牙被打落了,只好自己悄悄咽到肚中。沒啥可說的,啥也沒啥說的。看著席巴中的女人,搖來搖去的,胡老大終於忍不住了,淚就被一顆一顆地搖到了心裡。他也想讓女人走得排場些,但是,他無法排場。家裡窮得丁當響,想釘個棺材也釘不起,他只好扯下了平日鋪的破席巴,將女人卷了。

  支書老奎過來了,過來從胡老大手裡接過了牛韁繩。婦女主任金秀過來了,過來抱起了酸胖。村人都過來了,過來跟在了牛車後面,為這個死在風沙線上的女人送行。他們一直向東沙灣走去,那裡是紅沙窩村的墳地。那裡安息著他們的祖先,安息著祖先的祖先。它就像個驛站,等著你,等著我,也等著他,等著紅沙窩村的每一個人,等著他們累了就來這裡歇。

  日子就像這老牛破車一樣搖晃著,一直向前搖晃著。死了的已經死了,活著的還要活,只要還沒死,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得活著,就得向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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