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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4:56 作者: 唐達天

  又到了春天。

  終於到了春天。

  多少個飢腸轆轆的夜晚,娃們餓得睡不著覺,大人們就哄孩子說,到了開春就好了,有野菜吃了。人們等呀盼呀,終於等來了大地復甦,終於盼來了野菜吐芽。於是,河灘上,荒坡上,挖野菜的人就黑壓壓地蓋了一地,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個捕食的烏鴉。有了野菜,日子好過多了,但是,野菜吃得久了,胃難受,老吐酸水。娃們還是喊著肚子餓。大人又哄他們說,再等一等,等到新糧食下來就好了。於是,大人娃娃們都在等,等待著新糧食下來。生的希望,永遠在前方,它就像一個高懸在空中的金蘋果,讓你充滿了嚮往。

  就在這一年的春天,楊二寶出事了。

  這年的春天和任何一個春天沒有什麼嚴格的區別。一到春天,風就一場一場的刮,颳得天昏地暗,颳得人的心裡直發毛。春天是風的季節。在沙窩窩裡,不颳風,就不叫春天了。人們已經習慣了沙漠中的春天,也習慣了春天中的風。就在這個春天裡,刮來了一場老黃風,迷住了楊二寶的眼,也迷住了他的心,這場老黃風,也就成了他生命中一道永遠抹不去的陰影。

  那場老黃風,是在春種快結束的時候刮起來的。黃風與黑風颳來的架勢沒有太大的區別,都是從西北邊來的,所不同的是,一個黑色的,一個是黃色的。黃風沒有黑風那麼可怕,但風頭兒也很猛,吼吼地叫著,來勢像要把天地吞沒了似的。在地上幹活的人被風一攪騷,就幹不成了,大家便蹲到溝坡坡下避風。女人們用頭巾裹緊了頭,像個蒙面女俠,男人沒有蒙面的習慣,就縮著脖子,眯縫著眼兒,承受著風沙肆虐。風頭來得快,走得也快,不到一頓飯的時辰,風頭走遠了,風力突然弱了下來。可天上,卻黃澄澄的,像下著土。人可以睜大眼睛看,但看不清對面,也看不遠處。隊長保德就開始吼:動彈吧,開始動彈!避風的人就從坡坡下站起身來,抖掉了滿身的黃沙,一個一個地向地里走去,該幹啥的又干起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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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二寶就是在黃風到來的時候迷失了方向。這個方向不是現實中說的方向,而是象徵意義上的方向。楊二寶乾的是撒種子的活。撒種子得技術,技術好的,長出的苗就勻稱,技術不好的,苗就稠的稠,稀的稀。楊二寶是撒種子的行家,他的手藝先在他的自留地里得到了充分的驗證,然後才被集體接納的。他撒完了第一遍種子,正好黃風來了,撒不成了,就躲在了種子口袋旁避起了風。躲在種子口袋旁避避風沒有啥,問題是,從口袋中散發出來醇香的糧食味讓他產生了一些不好的想法。他先是想,能有一袋子糧食就好了,他就不愁這困月度不過去。如果這個想法僅僅這樣閃一下倒也沒啥,可這個想法一經在他的腦子裡產生後,就像磁鐵一樣將他的魂魄勾住了,想擺脫都無法擺脫了。這樣就不好了,好多事兒就是這樣,不怕人偷,就怕人念。人一旦念上了它,就會想著法兒得到它。此刻的楊二寶已經鬼迷心竅了,他想趁著狂風大作,趁著周圍沒有一個人,把種子藏起來一些,然後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人不知鬼不覺地把它扛回家。當把問題想到這一層面上後,楊二寶已經無法控制他自己了,那種想法沖昏了他的頭腦,也使他失去了理智。他幾乎沒有細想,就將他套在棉褲上的一條黑單褲脫了下來,然後再把兩個褲腳紮起來,便打開種子口袋,將糧食折到褲子中,折滿了,將褲腰一紮,那褲子就不再像條褲子,倒成了兩條人腿。楊二寶迅速在地角邊刨了一個坑,就把這兩條不是人腿的人腿埋在了地下,再用虛土把上面鋪平。

  幹完這些後,楊二寶的心嚇得差點從殼囊里跳了出來。口袋中的糧食明顯少了半截,這就是說,將要撒到這塊西大田的種子要減少到一半。將來等出苗了,怎麼給集體交代?這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不想好,將來就會出亂子。想了想,他終於想出了一個理由,就說是種子撒到地里後,正好來了老黃風,被風吹走了,所以苗就稀。這是一個硬邦邦的理由,有了這個理由,楊二寶的心裡才踏實了許多。他再眯眼看看風,就覺得這場黃風颳得太好了,真是刮到了他的心坎坎上。

  這一夜,楊二寶沒眨一眼,興奮、緊張、恐懼,一股腦兒地湧入他腦海,想平靜都平靜不下來。直挨到下半夜,他才出了門。出門的時候他拿了一條新口袋,他怕那條破褲子經不住折騰,裂開一道口子,把糧食撒了。事無巨細,該想的,他都想到了,不想到,就有可能出問題。出了門來,天地灰濛濛的一片,沙塵還在天上飄,像雲一樣飄,月亮就像一個探頭探腦的賊,有時探出半張臉,就縮了回去。就在這樣一個夜晚,他來到了事發地點,他先挖開坑,刨出糧食,裝到口袋中,再把地上弄平,然後,看看周圍沒有人,才背著口袋,急匆匆地向村中走來。

  一切都按他設計好的發展著。如果事情僅有這麼簡單,倒也罷了,可好多事兒,都是處在一個變數中,在事情剛一發生時,這個變數就一直伴隨著它的始終。楊二寶的這件事就是如此,他壓根也沒有料想到,他背著糧食口袋剛進了村子,就被人盯上了,那個人就若隱若現地跟著他,一直跟到了他的家門口。

  那個人,就是村裡的勞模、羊倌胡老大。胡老大本來住在沙窩裡,住上半月二十天,回家取一次口糧,再回去。他白天裡放羊,騰不了身,只有到了晚上,羊入了圈,才抽空回家來取口糧。這天晚上,要是胡老大直接取了口糧就走,也不會有啥,主要是他又陪女人睡了一會覺,這樣一來,本是前半夜要走的,就拖到了後半夜。胡老大出門不久,就看到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兒,而且,這人的腳步很重,走路的聲音騰騰騰的。胡老大一聽就知道,只有背著很重的東西,腳步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這不能不引起胡老大的警覺:他是誰?半夜三更的,背什麼東西?胡老大想看個究竟,就尾隨其後,一直跟了那人拐過牆角時,他從那人的輪廓上看出像是楊二寶。又跟了一陣,待那人進了楊二寶家的街門後,他才斷定了那人就是楊二寶,同時也看清了他身上背著個口袋。胡老大雖然不知道口袋中裝的什麼,但是憑他的判斷,那口袋中裝的肯定是糧食。這就引起了胡老大的猜想:這半夜三更的,他從哪裡弄來的?也許換個別人,胡老大也不會想這麼多,可是,這偏偏是楊二寶,誰不知道楊二寶是一個自私自利、愛占小便宜的人?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候,肯定不會幹好事的。胡老大越想越覺得有點不對勁,就覺得有必要給組織上反映反映。共產黨員就是要光明磊落,大公無私,襟懷坦白,不能有什麼事藏著掖著。

  組織是誰呢?在胡老大的概念中,組織就是支部書記,就是老奎。於是,他便敲開了老奎家的門。

  胡老大和老奎都是剛解放入黨的老黨員,那時候上面提倡要搞互助組,他就跟著老奎率先在村里搞了起來。在他們的帶領下,村裡的其他家庭也紛紛搞了起來,後來越搞越大,越搞越紅火,由互助組發展到高級社,一直發展到了現在的人民公社。在紅沙窩村,胡老大最佩服的人就是老奎,覺得跟上他干,就是跟上黨干,再苦再累也值得。

  老奎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後,問是誰?外面就回答說是胡老大。一聽是胡老大,老奎首先想到的就是羊出了問題。羊被偷了,還是羊得了什麼病?老奎知道,胡老大是一個愛社如愛家的人,如果不是羊出了問題,胡老大不會半夜三更的來找他。他把胡老大讓進屋裡,當胡老大講清了事情的經過後,他才知道不是羊出了問題,而是人出了問題。胡老大在講這些問題的時候,老奎一直在抽菸,抽的是老條煙,胡老大講完了,他也抽完了,就將條煙鍋裝好煙,用手在菸嘴上擦了一下,遞給了胡老大,然後才說:「老大,你看清了沒有,他從哪個方向來的?」

  胡老大說:「好像從西大田那個方向過來的。」

  老奎就思謀著說:「西大田?是不是上石家莊搗騰糧食去了?」

  胡老大說:「這我就不知道了。」

  老奎就自覺不自覺地將眉頭擰了起來,擰了一會兒,才說:「我思謀的是這樣——現在是困月,家家戶戶都缺糧,雖然上面不允許投機倒把,倒買糧食,但是,為了度荒,有人偷偷摸摸地搗騰點,就當沒看著,讓他搗騰點吧,只要他不是損壞集體的利益,不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也就不追究他了。」胡老大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吐完才說:「我只是覺得不對勁,才來給你匯報,我也不是要追究他什麼。」

  老奎說:「你匯報得沒錯,現在講階級鬥爭,我們必須牢牢掌握階級鬥爭的大方向,不追究是不追究,新動向還得掌握,革命的警惕性不能丟呀。」

  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老奎不打算去追究誰的什麼,但是,老奎不追究,地里的苗卻要追究。苗出土了,漸漸地,田野里呈現出了一片水汪汪的綠,西大田,卻稀稀拉拉綠得不整齊。西大田為什麼這樣子?這可是個問題,老奎就問生產隊長保德是咋搞的?保德也說不出是咋搞的。

  老奎又問:「那塊地是誰下種子的?」

  保德說:「是楊二寶。」

  老奎的腦子裡一閃,就閃出了胡老大給他說的那一幕。「難道是他……」老奎盯著保德說:「你能保證是他下的種?」

  保德說:「沒問題,就是他下的種。」

  漸漸地,老奎的黑臉就拉了下來,老奎的黑臉一拉,保德就有點怕,怕老奎向他發火。老奎沒有向保德發火,卻冷冷地說:「去敲鐘,召集全村人開會。」

  不一會兒,村口的大鐘就響了。

  「噹噹當,噹噹當……」

  這是紅沙窩村的信號中樞,凡調工分糧開會,都以敲鐘召集人。誰都知道,凡是調工,分糧,召開一般性的會議,鐘聲平緩,節奏也很慢,只有發生了重大事情,才會發出這種急如暴雨般的節奏。人們在這種時候不敢怠慢,誰要是來遲了,必然會遭到老奎的訓斥。紅沙窩村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奎黑臉一變發脾氣。老奎平日不發,一旦發起來,親娘老子都不認,誰對上誰倒霉。

  此刻,老奎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兩隻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卻冒著火。這位紅沙窩村的頭號人物,跺一跺腳就會使紅沙窩村的屋檐上落土的漢子,越是沉默,人們就越覺得今天的氣候有點不對勁兒。幾個納鞋底的婆娘,也不敢像往日那樣大聲說笑了,那幾個最愛擠在小媳婦中間瞎騷情的老光棍,也變得異常規矩,默不作聲地坐著,等待著暴風驟雨的來臨。

  人來齊了。

  老奎先咳了一聲。

  人們知道這是老奎發話的先兆。大家都屏氣凝神,等待著他發話。老奎並沒有發話,而是先學起了毛主席語錄,他從貼身衣兜中掏出了一個紅本本,打開後,清了清嗓子,銳聲念了起來:「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停了一下,又翻開一頁說:「偉大領袖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會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大家從老奎念的這兩段毛主席語錄中,可以感覺到,今天的會議不同尋常,一定與批鬥什麼人有關。學完了毛主席語錄,老奎黑臉果然拉了下來。他說:「社員同志們,我們紅沙窩村出現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什麼新動向呢?如果你們到西大田去看看,就會知道,那裡的田苗稀里八啦的,像個癩痢頭。不能看,看了讓人痛心呀。好端端的一塊地,就這樣讓人給荒了。這是誰幹的缺德事?是誰挖了社會主義的牆角?這個人,現在就在我們的隊伍中。他要是知趣一點,就應該站出來,主動向人民群眾坦白交代!」

  人們一聽,這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不由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這是誰幹的?太缺德了。」「膽子也真夠大,是不是不想活了?」會場裡,頓時嗡嗡嗡地響成一片。

  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人站出來主動交代,老奎火了,厲聲問道:「是誰?你給我站出來!你以為你不吭聲別人就不知道?我們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老奎說著,那束如鷹隼般的目光向全場掃去,凡是碰到那束光的人,都很坦然,唯獨楊二寶,如一隻被鷹鷂追擊的小兔,目光驚慌,神態恐懼。當他的目光與老奎相撞時,仿佛觸電般的收回了。老奎便也越發斷定了這缺德事就是他幹的。「地是咋荒的?是誰下的種子?種子下到哪能里去了?說小了,是自私自利,上綱上線,這就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破壞農業學大寨!」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保德站起來振臂呼起了口號,頓時,村口的鄉場上鐵拳林立,呼聲雷動。

  那人似乎被誰推了一把,又似乎誰也沒有推,是自己的錯覺,倏地一驚,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楊二寶?楊二寶!

  人們的目光一下匯聚到了他的身上。倘若是別人,也許能博得眾人對他的些許同情,然而,這個在莊稼人眼裡不是個地地道道農民的楊二寶,這個能幹而自私、多詐而巧辯的楊二寶,這個會劁豬會騸驢、會木工會剃頭會擀氈會拉二胡的楊二寶,不管給集體幹活還是為村人做事,能占的便宜他就占,能拿回家的他就拿,人們恨他又離不開他的楊二寶,今日犯在了老奎的手下,大家非但不同情,反而幸災樂禍。

  楊二寶很快從驚恐中恢復了平靜,故意高聲說:「那塊地的種子是我下的。」

  老奎幾乎有點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給大家說清楚,種子下到哪裡去了?」聲若洪鐘,在老沙棗樹下嗡嗡作響。

  這如雷般的聲音,震得楊二寶禁不住戰慄了一下,旋即,他又穩住情緒,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千萬不能承認那件事。他給自己壯了一下膽兒,假裝一本正經地說:「能下到哪裡去?不都下到地里了。」

  老奎問:「既然下到地里了,那麼苗呢?為什麼沒有幾棵苗?」

  楊二寶聽老奎這麼一問,知道老奎只咋呼,並沒有抓住他的把柄,便越發鎮靜自若了。他故意呵呵地笑了一聲,儘管那笑聲蒼白得沒有一點底氣,卻給他壯了不少膽。笑完便說:「那天剛剛撒完種子,就颳起了老黃風,那樣大的風,誰能保證不吹走種子?」

  大家聽楊二寶這麼一說,都有點失望,本希望這一次讓老奎把楊二寶整得服服帖帖的,沒想到又讓他滑過去了。毫無疑問,楊二寶說的是有道理,種子撒到地上,大風一吹,真能吹走。此刻,大家反而擔心起了老奎,如果鎮不住楊二寶,讓這狗日的占了上風,老奎怎麼收場,怎麼下台?大家不由得為老奎捏了一把汗。

  沒想到老奎啪地一拍煙鍋子,指著楊二寶厲聲說:「楊二寶,你給我聽著,不要以為紅沙窩村的人都是傻子,就你一個人聰明。我告訴你,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究竟是把種子撒到地里讓風吹走了,還是半夜三更背到你家了,你心裡比誰都清楚。今天,你要是當著大傢伙兒,老老實實地交代清楚,我們就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你要是背上牛頭不認贓,一條道兒往黑里走,明天就讓縣公安局的人進村查。查他個水落石出,我就不相信白的能成為黑的,黑的能成為白的。」

  楊二寶一聽,心想完了,老奎什麼都知道了,便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嗖地涼遍了全身,腿就不由自主的瑟縮了起來,身子也仿佛失去了支撐,豆大的汗珠一下從臉上淌了下來。那道讓他堅持下去的防線頃刻土崩瓦解了,如果公安局一介入,後果不堪設想。他突然腿肚子一軟,就跪倒在了地上,用手著自己的耳光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啦,我偷了種子,荒了地,父老鄉親饒過我這一次吧,支書饒過我這一次吧,從今後,我楊二寶保證改邪歸正,老老實實做人,再不幹這傷天害理的事了。」

  俗話說,砸寡婦的門,平絕戶的墳,吃月娃的奶,偷兒媳婦的尿盆是四大缺德,偷種子更是缺德中的缺德。人哄地一時,地哄人是一年啦。你偷了地種,比偷了別人家面櫃櫃中的面,米箱箱中的米還要讓人氣憤。大家群情激憤,大家義憤填膺,有人竟然給了楊二寶兩個耳光,幾個婆娘圍著楊二寶又罵又啐,指著他的鼻尖聲討了起來。

  等大家出了一陣子氣後,最終在老奎的主持下當場對楊二寶作出了處理決定:處以兩倍的罰糧,到秋後分紅時扣除。而對荒下的地,立即採取補救措施,改種秋糧。

  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那時候抓壞典型如同抓好典型一樣重要,一樣分指標完任務。縣上給公社下達了兩個「破壞農業學大寨壞分子」的名額,公社正為完不成任務而發愁,沒想到楊二寶的事傳到了公社的頭頭們的耳朵,他們欣喜若狂,帶著工作組下來調查了一天,落實了情況後,當天就讓民兵小分隊把楊二寶關押在了紅沙窩村的大隊部,等候處理。

  楊二寶被關押,慌了田大腳。雖然他們經常吵嘴打架,但是他們畢竟是夫妻,楊二寶畢竟是一家之主,他走了這一步,也是為了這個家呀。現在出了事,田大腳仿佛覺得天塌了,地陷了,六神無主了。她不認識公社的頭頭腦腦,她只認識老奎,她當時已經懷了身孕,就腆著大肚子,帶著秀旦和天旺來向老奎求情。一進老奎家的門,田大腳就讓兩個娃撲通地跪了下來,跪在了老奎的面前,她聲淚俱下地求起了饒:「好我的支書哩,看在兩個碎蛋的分上,看在我一個大肚子婆娘的分上,請你饒了他這一次吧,你的大恩大德我們永世不忘。」

  其實,老奎的心裡也很難過,他原本想治治楊二寶的毛病,給他一個教訓,也剎剎村中的歪風邪氣,卻沒有想到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這已經超出了他的想像,也超出了他的控制範圍。看到跪在他面前的婆姨娃娃,心裡更不是個滋味。就向兩個娃招招手說:「你們起來,有話起來說嘛。」

  老奎的女人羅秀蓮就馬上過去扶,兩個碎娃就固著不起。老奎女人說:「田姐,讓他們起來吧,別跪了,讓人看著多不好呀。」

  這一幕,恰巧被老奎的小丫頭葉葉看到了,葉葉就去攙天旺,說:「旺子哥,你起來,起來吧!」

  天旺不敢起,就看他媽。

  田大腳說:「支書要是不答應,你們就不要起。」葉葉就過來搖著老奎說:「爹,求求你了,你就答應吧,讓人家跪著多不好呀。」老奎說:「不是我不答應,現在是我說了也不算。我也搞不清楚公社是啥意思。起來吧,起來說。」說著就將秀旦一把拎了起來,又將天旺一把拎了起來,然後在兩個娃的腦袋上摸了一下說:「大了,娃們也都大了。」頓了頓,老奎又說,「現在已經由不了大隊了,是公社說了算,完了我可以找找蘇主任,批評教育一下,就放了算了。」

  田大腳說:「謝謝支書,你一定要找蘇主任說說。」

  老奎說:「我答應的,一定會說。但是,我說了能不能起作用,就說不準了。」

  老奎果真找了蘇主任,蘇主任不但沒有答應老奎的請求,還把老奎批評了一頓,說老奎思想覺悟不高,階級鬥爭的弦兒繃得不緊,對這樣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壞分子,就是要嚴厲打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絕不能心慈手軟。

  老奎挨了一頓批評,回來後,一連幾日,很少說話,沉默得像一座大山,絡腮鬍子將他那尖瘦的下頜團團圍了起來,越發讓人覺得冷峻威嚴。他知道楊二寶這次是闖到了風口口上了,想躲也躲不了了,非給他判幾年刑期不可。這種結果,是他沒有料想到的。他有時也責怪自己的火氣太旺,倘若當時不開那次批鬥會,也就沒有楊二寶的牢獄之災。可是,不開那樣的會能行嗎?偷了種子,開會批鬥他一次也不過分呀,只怪楊二寶這雜種太缺德,誰讓他干下了這沒長屁眼的事,也怪他偏偏對上了這個風口口。有啥辦法呢?這是他的報應呀。

  半月後,縣上在這紅沙窩村召開了萬人公捕大會。開會這一天,村里第一次來了吉普車,還來了大卡車,大人娃娃都跑去看,看完了就說:這鐵疙瘩凶哩,跑起來驢都攆不上。會場設在村口的鄉場上,人山人海,高音喇叭一直響著,嗚嗚啦啦的,聲音很大,能傳幾十里,講的什麼,誰也聽不清。到處是攢動的人頭,把塵土攘到了半空中,一直飄著,落不下來。紅沙窩村從來沒有來過這麼多的人,從來沒有經過這麼大的陣勢,事過多年,當紅沙窩村的人談論起這次公捕大會,還在津津樂道地說:哥哥!那陣勢,大得很。紅沙窩村的人說的「哥哥」,不是指的兄弟關係中的哥哥,而是一個驚嘆句式,相當於現在的「哇!」「哇噻!」。

  公社為了達到現場教育的目的,讓紅沙窩村的人坐到了會場的前面,紅沙窩村的大人娃娃都來了,來看楊二寶。自從上次楊二寶被關押了後,他們再也沒有見著。現在又見到了,楊二寶是被押到了主席台上之後,他們才見到的。楊二寶明顯瘦多了,勾著頭,不敢看台下。公安的領導宣布了楊二寶的罪行,剛說完立即逮捕,馬上就上來了兩個公安戰士,隨即一條繩子就搭在楊二寶的後背上,一纏,纏住了他的胳膊,然後再用膝蓋頂著他的後腰,兩人一使勁,一個兔子折腰,楊二寶哇地大叫了一聲,人就被勒成了一個小蛋兒。紅沙窩村的一些老年人不敢看了,就悄悄偏過頭,抹起了眼淚。

  楊二寶走了,被那輛大卡車拉走了。車一走,紅沙窩村的人就跟在後面攆著看,車後面立即旋起了飛揚的沙塵,這個驢都攆不上的東西,人更攆不上,人們被嗆得喘不過氣來,就不攆了。大肚子婆娘田大腳攆不動,就一手撐了腰,一手在額頭上打著日照,望著遠去的爺們乾嚎著,那聲音就像一條母狼在叫。秀旦和天旺還在攆,直到絆倒了,爬不起來了,就被村人扶起來,摟在了懷裡說:「娃,別攆了,你攆是攆不上的,你爹還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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