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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4:47
作者: 唐達天
多年之後,當人們再次想起一九五九年春天從紅沙窩村上空掠過的那群烏鴉,卻有了別樣的看法。人們這才似乎明白過來,一切的災難和不幸,原來是那群烏鴉帶來的。自古以來,就有喜鵲報喜、烏鴉報喪之說。烏鴉是晦氣的象徵,誰遇到誰倒霉。何況是那樣一群烏鴉,又何況是那樣一種陣勢,所帶來的災難也必定是前所未有的。事實上也是如此,隨之而來的三年自然災害,差點兒把人活活的餓死,村裡的麥草、所有的樹皮都被人碾成麵粉,以充飢度日,才勉強熬過了生死關。沒想到剛剛度過了饑荒,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又隨之而來了。
就在這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進行過程中,紅沙窩村又遇上了一個大旱之年。
頭年的冬天沒有落過一片雪花,次年春天沒有下過一點雨。到了初季,麥子拔節的季節,天氣越發的乾旱了。人們一邊喊著「天大旱人大幹」的口號,一邊像驢子推磨一樣的推著水車轉。水車裡的水咕嘟咕嘟地流進地里,很快就被乾涸的土地咂幹了。喝上水的田苗慢慢由黃變綠,由瘦變胖,由矮變高了,沒有喝上水的,卻眼巴巴地等著,像個饑渴的孩子。誰都盼著能下場好雨,但,不要說下雨,雲都不來一朵。太陽像一個火球一樣烤著大地,曬得地上直冒白煙,人走在土路上,腳下仿佛磨起了火,感覺燙乎乎的。空氣中瀰漫了滾燙的氣味,吸一口進去,燙嗓子。莊稼被曬得耷拉著葉兒,蔫嘰嘰的,沒一點活力。村人們都很著急,恨不得將井中的水倒出來,讓田苗喝個夠。但是,人急,水卻不急。推上一陣,井中的水就枯竭了,就得等,一直等上一兩個時辰,等水滲上來了,能照到人影兒了,再推。就這樣,輪了班,沒白沒黑地干,還是滿足不了乾渴的田苗。後面等著的還沒喝上,前面的又開始葉子發黃了。
莊稼人都知道,井水只能救急,不能解莊稼的渴。解渴還得河水,河水來自祁連山,是祁連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匯到石羊河,再匯到沙漠水庫,然後通過大沙河,流入到農田。每年,為了爭水,村與村之間,公社與公社之間,縣與縣之間,都要發生幾起械鬥,甚至還出過人命。無論政府怎樣調解,到了澆灌的時候,還是免不了爭鬥。按慣例,每年的4月份,頭水就來了,可是,今年到了農曆的5月份,頭水還沒有輪上。水被攔在上游,上游澆不完,水就不會流下來。自從那年李得勝縣長拉著棺材和炸藥包到上游炸水庫未果後,經過地委和行署的協調,緩解了水的壓力,沒料到這幾年上頭亂鬨鬨地搞運動,沒人管這事了,上游也就趁機得便宜,只顧自己吃得流油,不顧別人的死活。在這麥子抽穗的季節,水就是麥子,水就是糧食。沒有水,村人急,老奎更急。老奎就上公社去找蘇書記催。蘇書記也沒辦法,蘇書記說:「你以為我是吃閒飯的,不急?我也著急呀。石羊河的水被上游涼都縣截住了,紅崖山水庫早就乾涸了,沒有水,怎麼放?河水暫時沒有指望,就指望井水吧。」
老奎回來後,急得沒招,就背了手,撅著腚,像驢推磨一樣,一圈兒一圈兒在地上轉。
保德說:「要不,就挖龍眼。」
老奎的兩眼一下子鼓成了驢卵子。嘴裡沒有說,心裡卻說:這是四舊呀。
金秀說:「保德說得對哩,大活人不能讓屁脹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麥子乾死,為了三寸葫蘆系,我們就講他一次迷信。」
老奎的那兩個驢卵子又一鼓,果斷地說:「豁出去了,挖!明個都上野鴿子墩。別的隊就不牽扯了,光四隊就行了。」
野鴿子墩位於村東十里許,坐落在起伏連綿的蘇武山上。野鴿子墩原本是一個烽火台,隨著經年的風磨沙蝕,雨淋日曬,便成了一座光禿禿的台子,後來,過路的野鴿常來歇腳,便稱之為野鴿子墩。墩邊有一清泉,四季不衰,汩汩流瀉,形若絲帶,,歪歪斜斜地掛在山上。相傳這裡原是一片浩渺的大海,後來沙暴頻起,沙進海枯,龍王率子飛奔東海,幼子因戀人間一美女,便來道別,不料途中狂風大作,飛沙走石一起捲來,幼龍無力抵抗,被黃沙掩埋於此,常流淚不止,便形成了一眼神泉。後又傳說,蘇武被貶,來到這裡牧羊,人羊就飲此泉之水。挖龍眼成為河西走廊這一帶遺留下來的一個風俗,凡遇大旱,村人扶老攜幼來到泉前,上了供品,就齊齊俯伏泉前,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用鐵杴在龍眼上搗騰幾下,龍眼被沙所磨,必然流淚大哭,天上龍宮得知,必降大雨。
次日,村人扶老攜幼,凡能動彈的,都上了蘇武山。隊裡將庫存的糧食加工成了七七四十九個饅頭,又宰了一隻大肥羊,獻在龍眼前。眾人虔誠地俯首於地,形若雁陣,呈三角狀後,舊莊的劉八爺便在龍眼上搗騰了幾下,然後跪於泉前,伸頸將頭貼於地上,叩一響頭,大喊道:「哭——了!」眾人齊合:「哭——了!」隨著合聲,眾人都效仿八爺,俯首於地,如此三唱三合之後,皆如木朽般的呆痴而跪,虔誠地等待著龍哭。
龍沒哭,太陽卻越發的毒了,白刺剌地噴著火,烤得地上冒白煙,身上如芒刺背地疼。漸漸地,汗水就從身上滲出,再流到地上,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想動,又怕不虔誠,冒犯了神靈,就只能死忍著。楊二寶穿著一件白色的纖維褂兒,那褂兒上掛著「日本尿素」幾個歪歪斜斜的黑字。村人都知道,那褂兒是由裝日本尿素的袋子改做的。去年,公社供銷社處理一批廢袋子,大家聽到後,爭先恐後地去買,都知道那袋子做汗褂好,穿上涼快,而且,還要比老織布結實。但是,都撲了空,沒有買上。回來的人說,供銷社早就內部處理完了。沒想到楊二寶不知咋弄了兩條廢袋子,沒過兩天,就穿到了身上。那時正是六月天,風兒一吹,那汗褂撲酥酥一動,不要說穿的人有多涼爽了,就是看的人也感到涼快。村人都把他羨慕壞了,有人就私下裡求楊二寶,說他門路廣,讓他想想辦法,多弄兩個袋子。楊二寶就推辭說,不是我不給你弄,是不好弄。我這還是厚著臉皮才從供銷社王主任那裡弄來的。此刻,楊二寶的「日本尿素」汗褂已濕透了,背上斜掛著的「尿素」二字,讓汗水泡得十分腫大,胖乎乎的越發醒目。有人實在堅持不住了,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騷動。老奎抬頭看了看天,天空無一絲兒雲彩,太陽仍然面目猙獰,就忍不住猛然站起來,咬著牙吐出一個字來:「走!」說完,又覺得說得有點太簡單,怎麼氣,也不能與天睹氣,就又說,「反正我們的心盡到了,老天要是有眼,肯定會給我們下場雨。」
人們從地上爬起身,眼睛都盯著供台上的四十九個雪白的饅頭,老奎就對保德說:「分了,每戶一個整的,剩下的掰開分了。羊抬回去,晚上打平伙。」大家聽了都高興,就眼巴巴地等著領饅頭。領了饅頭的,有的當場掰成幾半,分給了家人,有的就裝在口袋裡,省給了家中的老人孩子,有的人忍不住嘗了一口,又嘗了一口,於是,就忍不住嘗完了。這個季節,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都缺糧,今兒見了白面饅頭,胃的欲望可想而知。沒有領到饅頭的,看到別人吃得那麼香,喉結頭子一動一動的,忍不住就跟了咽口水。在紅沙窩村,人的最高要求就是不要限量,讓他放開肚子吃上一頓白面饅頭。後來林彪事發,大家在批判林彪時就罵,林彪那個壞松,你又不愁吃不上白面饃饃和炒肉拉條子,不好好的過日子做甚,還要偷馬列的大衣,還要反毛主席。由此可見,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對幸福的標準不高,唯一地要求就是吃飽肚子,在批判林彪時想的也是肚子。通常,人們在勞動歇息時,談論最多的也是填飽肚子的事。一次,新疆三爺說,前幾年,他在車站上聽一個人說,他們公社有一個人飯量太大,放開量讓他吃,他一頓能吃二十個饅頭。一個饅頭二兩,二十個饅頭就是四斤。這事兒被縣上來的領導知道了,就把他送到縣醫院去做檢查,一檢查,卻發現這個人長了兩個胃。這下好了,國家有政策,凡是長兩個胃的,國家要多供應一份口糧。大家聽了,都很羨慕,說這人咋那麼好的命,長了個雙胃,可以白得一份口糧。
這話不知怎麼被楊二寶的女人田大腳聽到了,田大腳就找到新疆三爺,問他是從哪裡聽到的,國家是不是真有這政策。要有,她也到縣醫院去查查,看看她是不是長的雙胃。
新疆三爺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究竟是哪個公社的,我也沒有細問。」
胡六兒就接上話茬說:「大腳嫂,長雙胃的能吃四斤面的饃饃,你能吃上四斤面?」
田大腳說:「能,不相信你給我四斤面的饃饃,讓我吃著你看。」
胡六兒說:「你要吃不上怎麼辦?」
田大腳說:「我倒給你八斤白面。」
胡六兒就笑了,說:「我哪能有四斤白面?要有,也輪不著打賭,我就把它消滅了。」
田大腳的飯量大,村人都知曉,她究竟能不能一頓吃四斤面的饅頭,就難說了。那年吃大食堂時,田大腳也與人打過睹,不過,那次只睹了十二個饅頭,算起來是二斤四兩。田大腳真的就一肚子吃了。晚上睡下,楊二寶非常擔心,不時地問:「怎麼樣,脹不脹?脹的話,就出去走走。」田大腳已經睡迷糊了,迷糊中的田大腳就仰過身子說:「我不脹,你脹就上來吧……」
田大腳比男人能吃,她的勁也比一般男人大。一次翻地歇息時,男人們比拔腰,看誰的勁大。保德用一隻膊,就把胡六兒夾了起來,在地上轉了幾轉,放下後,胡六兒直喘粗氣,大家都圍了笑。田大腳幾個婆娘們也湊過來看熱鬧,有人就玩笑說:「大腳嫂,聽說你勁大,你能拔過胡六兒嗎?」
胡六兒一聽,就有點興奮地說:「我敵不過保德,怎麼也該比大腳嫂勁大吧。」
眾人一聽,就起鬨說:「大腳嫂,上!胡六兒嘛,兩頭捏著屁脹死的一個人兒,肯定不是你的對手。」
田大腳也是個不服軟的人,就說:「胡六兒,你敢嗎?」
胡六兒說:「摔跤我就敢。」
田大腳說:「摔就摔,看誰有本事能把誰壓住!」
田大腳身高馬大,胡六兒精瘦矮小,田大腳攬著胡六兒的脖子,胡六兒抱著田大腳的腰,兩人剛糾纏在一起,大家就一齊起鬨,女人們給田大腳加油,男人們給胡六兒打氣。女人們喊:「大腳嫂,使絆子!使絆子!」
男人也喊:「胡六兒,壓住她!壓住她!」
一個想壓住對方,一個想用絆子絆倒對方,兩人都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沒幾下,兩人一起摔倒了,因田大腳身子骨大,一翻身,就把胡六兒壓在了身下,女人們就喊:「大腳嫂,壓牢他!」
男人們喊:「胡六兒,翻起來!」
一個拼命壓著,一個拼命在翻。壓的壓了一陣,翻的也翻了一陣,沒有翻上來,田大腳就想起身,然而,就在這時,她卻覺得有點不對勁了,胡六兒牢牢地箍著她的腰,不再翻了,也不讓她起,卻拼命地晃著下身,漸漸地,她才覺到身下就有一個硬物鵲起,頂在了她的小腹處。田大腳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明白後,她的臉由不得一紅,就鬆開手,正色地說:「鬆手!」
胡六兒這才從夢中醒來,鬆了手……
後來,田大腳發現胡六兒一見她,就怪怪的直盯著她看,目光有些呆滯,田大腳覺得孽障,就說:「胡六兒,別看我了,看也沒用,你還是抓緊說個媳婦吧!」
胡六兒說:「哪裡說去,我都窮得揭不開鍋了,誰還跟我?」胡六兒說的是實話,村中好幾個光棍漢,都三十多了,就因窮,才娶不上媳婦。田大腳看著他實在可憐,就嘆一聲走了……晚上要打平伙,村里就像過年一樣熱鬧。
打平伙是這裡的一個習俗。人饞極了,隊裡就殺只羊,每家每戶按人口攤些面,吃一頓大鍋飯。當然,是按戶分,根據人口多少把飯分下去,一家人再分。這裡面還有個問題,就是每家每戶繳的面不一樣,有的繳得白一些,有的繳得黑一些,有的繳得很及時,有的沒有面繳,得賒帳。於是,村里就有了新的改進,由集體出糧,按人口墊付了,等秋天分糧時再按人口如數扣除。這樣省了好多麻煩,也少了一些報怨。
這次打平伙有一隻大羯羊。大羯羊給人們帶來了希望,村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相互見了,就說,倒灶鬼日的,今天終於能聞到個葷腥味了。聽的人就應聲說,是哩,殼囊里一點油水都沒有了,饞都把人快饞死了。大家都盼著晚上的手抓羊肉和羊肉湯揪面片。於是,磨麵的磨麵,盤灶的盤灶,剁肉的剁肉,不一會兒,一隻黑眼窩大鍋就支在了新泥的灶上。等水一開,將肉下到鍋中,再煮上一會兒,肉味就飄了出來,漸漸地,那味兒便越香越濃,在村中四溢開來,村人就都嗅了鼻子聞,邊聞邊說,香死了,好久沒有聞到過這麼香的味兒了。自說自語地嘮叨著,就夾了飯盆子,踏著黃昏的晚霞,趨香而來,來到了村頭。黑眼窩大鍋支在村頭舊碾房的牆角,正咕嘟咕嘟地翻滾著。舊碾的旁邊,有一棵彎脖子沙棗樹,平日裡,調工開會都在這裡,夏日的晚上,乘涼宣謊也在這裡。現在,樹下已聚集了不少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男人們就圍到一起抽菸,諞閒傳,女人們就嘰嘰喳喳說著家長里短的閒話,手裡卻總是閒不下,有的在納鞋底,有的在搓麻繩,孩子們便互相追逐,歡得像青草地上的小驢娃。
太陽西沉下去了,還有人陸續走了來,手裡拎著個飯盆子,老遠里,就能看出來,是掛著笑來的。來的是新疆三爺,來到近處,楊二寶就玩笑說,三爺,來遲了,我們已經把肉吃完了。新疆三爺就說,吃完了好,鍋里剩下的可就都是我老漢的了。楊二寶哈哈大笑著說,想騙一下這賊老漢,還騙不過去。新疆三爺說,我一看你們一個個嘴皮子乾巴巴的,就知道肉還早著哩。胡六兒就說,三爺,肉還早著哩,跳一段新疆舞吧,跳完了,肉也好了,才能吃得香。眾人都起鬨說,三爺,來一段,讓我們高興高興。新疆三爺便高興地說,好,來就來一段,好久都沒有窮歡樂過了。新疆三爺剛亮出了一嗓子,諞閒傳的男人們,納鞋底的女人們,玩耍的小孩們,就都圍了來,圍成了一個大圓圈。新疆三爺唱的是大坂城的姑娘,跳的也是大坂城的姑娘。新疆三爺在新疆呆了三年,別的沒有學下,只學下了這首歌,也只會跳這個舞。新疆三爺唱的時候老跑調兒,跳的時候也老是腰來腿不來,但是,沒有一個人說他跑了調兒,也沒有一個人說他跳得不好。新疆三爺的這支歌,這曲舞,不知在田間地頭唱過多少遍了,也不知道跳過多少次了,村里人就像第一次聽,第一次看,每次都覺得新鮮,每次都惹得大姑娘小媳婦哈哈大笑。笑完了,還要追著新疆三爺問東問西,問新疆的姑娘長得真的那麼漂亮嗎?問她們穿的是啥,吃的又是啥?皮膚白不白?挨餓不挨餓?新疆三爺就撿好的說,說得大姑娘小媳婦們羨慕得不得了。此刻,聽到新疆三爺的歌聲,劈柴的,和面的,燒火做飯的,都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兒,向這邊巴望了起來。新疆三爺唱完了,跳完了,大家還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著,不肯散去。誰都知道新疆三爺就會這一首歌,只會跳這一曲舞,但還是有人要求新疆三爺再來一個。新疆三爺就說,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新疆三爺正要退出圈子時,看到金秀正操著面手巴望著。就說,你們讓金秀來一段李鐵梅。大家一起拿目光看去,見金秀的兩隻手上還沾著面。金秀就說,不了,不了,我還要揉面。眾人就說,你讓別人揉,過來熱鬧熱鬧。在她身邊的幾個女人就說,你放心去,我們揉好就是了。金秀說,好的好的,說著就搓乾淨手上的面,搖曳而來。來到了圈中,很大方地一站,就亮開嗓子唱了起來。其實,金秀在聽到新疆三爺的歌聲時心裡早就痒痒了,也想唱兩嗓子。金秀的生性愛唱,愛熱鬧,也愛出頭露面。每年春節,她都在大隊裡演戲,前些年演《三世仇》、《血淚恨》,這幾年又演起了《智取威虎山》、《紅燈記》。她在《紅燈記》中扮過李鐵梅,這次唱的仍是李鐵梅。大家雖然聽過不止一次了,同樣還是愛聽。尤其後生們,更愛聽。後生們不光愛聽她的歌,更愛看她這個人兒。聽著她的歌兒舒服,看著她這個人兒更舒服。等金秀唱完了一段,後生們就一起吼著,讓她唱一首《老房東查鋪》。金秀也沒推辭,就又唱起了《老房東查鋪》,金秀記下的歌兒很多,收音機里唱過的,她都會唱。人們都羨慕她的男人四狗子,說四狗子娶了好媳婦,摟著媳婦睡覺,就像摟了個收音機,想聽啥歌,不用擰開關,收音機就能唱。
金秀剛唱完,聽見隊長保德吼了一嗓子:分肉嘍!眾人一聽,蜂擁而去,都圍在灶台前,嗅著鼻子說,好香呀!會計拿著個清單,一個個的叫名字:「劉三貴,七人。」被叫到名字的人,就亮亮地應著聲兒,將盆子伸到灶台處,蹲在灶台上的保德,操著一個大火釺,在鍋里搗騰了一陣,找到了用七根麻繩綁著的那份,就叫:「七人的。」接著,會計又喊:「楊二寶,四人。」保德找到了四根麻繩的肉綁份,叫道:「四人的。」分到了肉的人,有的就端了回去,有的卻蹲在旁邊,與家人分著吃了起來。一張張臉,被熱氣騰騰的羊肉燙得變成了歪鼻子斜眼。還沒分到肉的人,都拿眼睛看去,邊看邊咽著口水,那喉結頭子便一滾一滾的,直到會計叫到了他的名字,那喉結才安穩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