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3 21:10:17
作者: 李佩甫
這是個騷動不安的夜晚。
天灰濛濛的很悶。遊動的夜氣散著深深淺淺的黑。斑駁的樹影兒在地上不動地畫著。不時有一串小火珠在村街上匆匆閃過,而後便是狗咬。東頭的狗叫了,西頭的狗也跟著叫,嚷成一片。接著是婆娘罵娃兒的聲音,驢兒打響鼻兒,房檐上竄出一隻野貓,「喵」一聲又不見了。只聽東家的門「哐當」,西家的門「吱扭」。模模糊糊的牆壁上淺淺地映出串門女人扭動的身影……
黑暗中,人們都在注視著山根的動靜。愛學嘴的女人私下裡又傳遞出這樣的消息來:吉昌林不是不管,他等山根去呢。只要山根服一服軟,他就有救了。是呀,當年埋山根爹的時候,山根娘沒有辦法,不就是扯著娃子去給吉昌林磕了頭嗎?
去吧,山根,去吧,去低一低頭。既然遭了厄運,還擺什麼架呢?人強命不強,就認了吧。村里那些善心的女人們都這樣想。雖然這傳言沒有根梢兒,她們還是信。是呀,一代一代在這村里住著,時光過了那麼久,那麼久,有些事情她們是很信的。那麼,天該再黑一點,再黑一點,好掩住這個硬漢子的臉,讓他從這屈辱的村街里走過去。
山根肯不肯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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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新支書愁著臉朝吉昌林家走去。
在短短的一天時間裡,他已感到這小小的吉兆村的支書並不那麼好當。為山根的事,該做的他都做了,可結果呢?他實在不知道如何辦才好。他年輕,在村里沒有號召力,鄉政府一時又沒有拿出什麼辦法來,他們要研究呢。可這擔子在他肩上挑著,壓得他透不過氣。就連那拖拉機也是他一連跑了八個地方才從戰友那裡借來的,還能怎樣呢?
當然,他也不是不透氣的娃。他清清地知道那本家叔要試試他的本事,甚至也知道打撈後許會帶來更壞的結果。山根肯定把一切都想過了,如果能撈上來的話,他早就下手了。可他明知希望不大,也得干。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沒有吉昌林那樣的威望,只好走一步說一步了。
小的時候,吉學文最信服的就是這位本家叔。他干下的一樁樁豪爽、仗義的事情,像「神話」一樣保留在童年那美好的記憶里,給他的印象非常深刻。特別是有一次,「老姑奶奶」犯病了,她從家裡跑出來,一邊唱,一邊把衣裳撕開,露出了白白的奶子。男人們嚇得躲起來了,女人們又拉不住她。就在這時候,當支書的吉昌林撲了過去,脫下褂子披在了「老姑奶奶」身上,任她吐他、挖他,卻紋絲不動。待把「老姑奶奶」送回家,他緊接著把鐘敲響了,當著全村人的面喊道:「眼都瞎了,嗯?給我派車進城。看!去紿老姑看!吉兆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把老姑的病治好!」
那時,他還是個上小學的孩子,竟感動得下淚了。他盼著長大後也能像昌林叔那樣。
可是,待他從部隊復員回來以後,當他突然接任了支書,開始從村支部書記的角度考慮問題的時候,又迷茫了。他一下子知道了那麼多事情,那麼多事情,全是叫人想不明白的狗扯連環。尤其是在對待山根的問題上,更叫人費解。難道,難道吉昌林僅僅是想考驗他嗎?那村里女人們的傳言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吉學文走著想著。一時熱血沸騰,一時心情沉鬱,像是在漫天雲霧中飄,似乎看到了什麼,卻又看不清。
當吉學文來到吉昌林家那雙扇朱漆大門前的時候,站住了。他遲疑片刻,終於拍響了門環。
誰知,門是虛掩著的。門環剛剛響起,在那亮著燈光的正屋裡,即刻傳出了椅子的響動,緊接著便是吉昌林那洪鐘似的嗓音:「山根來了?進屋吧。我候著你哩,娃子,恁叔候著你哩……孩兒他娘,去,給山根打碗雞蛋!」
吉學文怔怔地站在黑影里,像傻子似地一動也不動,渾身只覺得緊。
隨著一聲很有氣勢的咳嗽,虎背熊腰的吉昌林走了出來:「山根,站著幹啥?恁叔能跟你一樣?上屋上屋……」
吉學文這才慌忙說:「……是我,學文。」
霎時,院裡一片寂靜,只聽見蛐兒一聲一聲叫。
「嗯,學文來了?嗯嗯,上屋吧。」吉昌林愣愣神兒,點點頭,聲音已不似剛才那麼大了,含著一絲失望。
進了屋,吉學文默默地坐下來,像小學生一樣望著吉昌林。吉昌林在屋裡踱了幾步,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學文,你娃子中啊!」
吉學文忙欠欠身說:「叔,我年輕……」
「中,我說你中。熱情有哇,就是顯冒失。撈的時候你也沒給我透個氣?嗯,論說,你是支書。可要打聲招呼,恁叔也能幫你出出點子呀!」吉昌林說著,似乎是不在意地瞅了學文一眼。
「叔,我年輕……」
「嗐!事過了,還說啥?往後辦事可不敢冒失了。那山根要是一頭栽到南北潭裡,你說咋個交代?嗯,咱是『支部』哇!」
吉學文忙點點頭,恭恭敬敬地請教說:「叔,你看這事咋辦呢?」
「咋辦?」吉昌林的眉頭蹙了起來,很嚴肅地思考了片刻,手一擺,「學文,還是那句話:大膽工作,依靠組織吧。」
吉學文點點頭,又點點頭,不知是明白了,還是沒有明白……
月亮終於衝出了雲圍,勾勾地彎在天上,朦朧的天地頓時清楚了許多。房檐,瓦舍,屋脊上的獸頭……一一凸現出來,連那流動的夜氣里也呈出灰白的迷茫。只有村街的牆根處還隱著一溜溜的黑。
從吉昌林家走出來,學文的心越發顯得沉重。一切都清楚了,那是真的。他所崇拜的本家叔的的確確在等山根,等他來求他。他要管的,他也有能力管,這些,吉學文都不懷疑。可他等人來求!等人在他面前下跪!
「鐵旗杆」在他心目中訇然倒下了!這響在心靈深處的轟鳴使他徹底看清了這個人的面目,這面目已失去了昔日的神秘色彩。他尊重他,處處維護他的威信,就連他把他當小孩子耍的時候,他也沒有計較。為了工作,為了他的年輕,他一忍再忍,可他吉學文也不是傻子呀!
於是,他想起了「老姑奶奶」的過去,想起了硬漢子山根的處境,這一切都清晰地在他眼前映現,使人不由得脊梁骨發涼。接下去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他才回來就輕而易舉當上支書,他甚至覺得選中他接班的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蔑視。他正因為看不起他,才讓他接替支書位置的。
他面臨著挑戰,這挑戰像飄動的夜氣一樣叫人看不見摸不著。那是一根樹了十八年的「鐵旗杆」哪!這「旗杆」雖然在他心裡倒下了,可還在這塊土地上樹著。他所擁有的一切,他卻一條也沒有。惟有的,是年輕人的一腔熱血。如果他想有所作為,那麼,他要乾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幫山根度過難關。假如他不能把這件事情辦好,今後,也許是永遠,他就別想在吉兆村抬起頭來。
沒有比人生的挑戰更能刺激年輕人的心了。吉學文牙關緊咬,熱血沸騰,很想找人面對面地干一架,打出個輸贏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澆滅這熊熊燃燒的心火。他也說不清自己要到哪裡去,只快步地走,走。當他走到村外潭邊的時候,連衣服都沒脫,便一頭扎了進去。
夏夜,潭水涼涼的,待他在水裡奮力鳧了幾個來回之後,身心頓時清醒了許多。他躺在水面上仰游著,望著布滿鉛雲的夜空,望著偶爾從黑雲里鑽出鑽進的月牙兒,久久,久久。然後,他深深地吸口氣,一猛子扎進了七丈潭底。
夜半時分,渾身濕漉漉的吉學文走進了山根的院子。黑暗中,兆成老漢依舊陪山根坐著,他看到的是兩雙滿含期望的眼睛。他一聲小吭地蹲下來,輕聲對兆成老漢說:「兆爺,給我擰根煙。」
兆成老漢從煙布袋裡倒出煙末,擰一支遞過去。他接過來點上,辣辣地吸了兩口,突然又狠狠地把手裡的煙捏碎,縱身站了起來,兩眼盯住山根,嚴肅地、一字一板地說:「山根,你先別急。既然我當了支書,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難萬難,我一管到底。」說完,扭頭就走。
年輕的支書去了,那「咚咚」的腳步聲一直響到村外的大路上。院子裡,兆成老漢依舊啞著喉嚨在說:「……那時候,我也想著過不去了,再也過不去了。那坡老陡老陡……」
夜深了,李喜花仍然趴在後窗處監視山根院裡的動靜。她腳下墊著一個四條腿的小板凳,那板凳面很窄,只能容下一隻腳,另一隻貼牆吊著,提溜酸了的時候換一換,繼續「金雞獨立」。她的兩條腿(吊著的和那立著的)站的時間太長太長了,全像是木頭一樣沒有知覺。可她還不下來,不時地彎腰捶捶這條腿,又捶捶那條腿,那個痛喲,鑽心透骨,像過電一樣。她竟也忍下了,大氣都不出一聲。
女人喲,女人!她那身歇過嗎?她那心歇過嗎?踏進婆家來,她曾有過一刻的空閒嗎?有多少事需要她籌劃呀。
早上,她要餵豬,餵雞,做飯,罵著趕男人下地幹活,還要捎帶著看住撒在院裡的谷,提防別家的雞來偷偷啄上一口。中午,從地里幹活回來,又得稍稍地晚走一會兒,待沒人的時候,好去人家菜園裡薅兩把小蔥,摘一個大菜瓜,這就省了家裡的。夜裡,一邊趕做娃兒的衣裳,補漢子肩上的補丁,一邊盤算一年裡的用項,收入。要是孩子在外邊吃了虧,總得扯了娃兒趕去罵上一陣吧。地里的田畝,也不能叫搭界的沾了光去,咋想法多犁他一溝。逢年過節,婆家親戚、娘家親戚的不同待承,不得細細地慮一慮嗎?用得著的人和用不著的人咋樣擺開這親疏遠近,這是一盤推不完的「磨」喲!鄉下里有多少強女人,就為此而忙碌一生。那毅力,那韌性,勝過多少男人!
當然,她原也不曾有過大的奢望,僅僅是有些心計罷了。可一旦有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想頭,心也就漸漸變得硬起來,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叫人害怕。話說回來,一日日地、沒完沒了地推著這生活的「磨」,她還能有別的遐想嗎?在這狹小的天地里,她惟一的榜樣,不就是村裡的首富「鐵旗杆」嗎?
此刻,李喜花的腦海里滿滿地塞著這「二進院」的計劃,別的什麼也不想。這處宅院,她是為剛剛才不穿露襠褲的兒子小保籌劃的。這年月地越來越少了,劃宅基地也要請客送禮,只怕將來兒子長大的時候更難辦,她要早下手,這是個機會。精明的女人,不是慮得很長遠嗎。她就這樣貼在後窗上,兩眼發出灼人的亮光,那竭力屏住的呼吸聲帶著激動的顫音。
夜露下來了,涼涼的。叫夜的蛐兒孜孜不倦地歌唱著。李喜花還在「金雞獨立」……
出來撒尿的小保迷迷糊糊地瞅見南牆上有一團黑影,不敢再走,就站在門口「澆」起來。待他定下神,從晃動的影兒認出是娘,便搖搖地走過去怯聲喊:「媽,媽吔。」一連三聲,李喜花竟沒聽見。小保剛扯了扯她的衣裳,只聽「噗咚」一聲,她一屁股墩在地上,抱住雙腿「哎喲」。
小保嚇了一跳,剛張嘴,李喜花伸出巴掌晃晃:「別吭!」
「財神」兆保立一夜都沒合眼。
約摸四更天的時候,他悄悄地下了床,躡手躡腳地朝外走去。
村街里靜靜的。月光像水一樣涼。濃重的夜露挾著泥土的濕味,隨小風從田野那邊灌過來。不時有鼾聲從臨街的窗口傳出,悶悶地帶著強漢的蠻力。這正是睡好覺的時候啊!
兆保立縮著脖,儘量把步子放輕,緊緊地貼著牆邊那一溜暗處走。從下午碰見鄰莊的吳家三兄弟開始,他的右眼就老跳,老跳,跳得他心神不寧,自然也就無心再和那些急用錢的人搞交易了。吳家三兄弟一得信兒,可不好纏哪!那都是些能拼刀子的主兒!一晌工夫,他打發了七家來私下求他貸款的主兒,打著官腔說:「緩緩,緩緩。」既不接煙,也不收禮,連一位老關係也給得罪了,出門罵他「裝洋蛋」。
他心焦啊。這「城市生活」才剛剛開始,他得謹慎小心才是。這話又怎麼跟人說呢?
兩隻發情的狗「出溜」一聲從他背後竄過去了,嚇得他頭髮都豎了起來,好半天才把神兒收回來。他又不由得可憐起自己來,老不容易,老不容易呀。日他奶奶!都想著我這錢好掙,我這錢是好掙哩?
來到村街中間的時候,他停下來,大著膽用手電四下照了照,確信沒人之後,才提著心朝山根家走去。
門是虛掩著的。他輕手輕腳地推開,又用手電照了照,發現山根靠牆坐著睡著了。
「山根,山根。」他拍拍他,小聲喊。
山根睜眼看看他,卻又閉上了。
「兄弟,恁哥心裡老愧老愧。唉,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掏給你二十塊錢,想想,老對不起人哪!」兆保立唉聲嘆氣地說。
山根又睜開眼來,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默默地搖了搖頭。
兆保立慌忙從兜里掏出一卷錢來,說:「兄弟,這是五十塊,你先拿著。口後,總還有用著恁哥的時候……拿著吧,兄弟,拿著吧。」
山根不接,只定定地望著他,又搖了搖頭。
「兄弟,那錢到恁哥手裡也不落幾個了。為這貸款,恁哥也得走走上頭的『人事』,也是見『廟』都磕頭哇!唉,不說了。恁哥心裡愧,來看看你。你那窟窿老大,恁哥盡一點薄意吧……」兆保立說得情真意切,心裡竟也酸酸的了。
山根把錢往他跟前推了推,又默默地搖了搖頭。
「收住,你千萬收住。你歇吧,我走了。」兆保立不等山根回話,抓住錢往山根懷裡一塞,推門走了出去。
錢從山根懷裡掉下來,可最先落在地上的竟是一張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