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3 21:10:25
作者: 李佩甫
第二天上午,三輛紅色的「嘉陵」氣勢洶洶地開進了山根的院子。鄰村的吳家三兄弟來了。
吳家老大跳下摩托車,像柱子一樣立在當院,高聲叫道:「山根,你不仗義,別怪俺哥兒們做事短見。聽說你有錢只還本村哩債,外莊欠的想賴?今兒個咱挑明說,有錢拿錢來,沒錢扒房走!」
一聽見這炸耳的吆喝聲,村里人都跑來了,一時間牆裡牆外站的都是人。心軟的女人們悄悄地嘀咕說:「娘吔,這是誰翻哩嘴噸!這不是活活要把山根逼死嗎?」
這時,李喜花像一陣風似地「刮」進院來,當院站定了,一扠腰說:「先說,這房子是俺哩。俺兄弟押給俺了!」
「恁哩?」
「俺哩俺哩俺哩!」李喜花一蹦三尺高,薄嘴片比刀子還厲害。
「好哇!」吳家老大一捋袖子,「山根,你既然來這一手,那咱就不客氣了!」
「小保他爹!小保他爹!去、去公安局叫他舅來。你去吔,死人!」李喜花急了,跺著腳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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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老大根本不把這女人放在眼裡,手指著山根說:「山根,就要你一句話,還錢還是扒房?」
山根兩手抱膀蹲在院裡,既不解釋也不求饒,只冷冷地瞅著這一切。
「財神」兆保立匆匆趕來了,他慌得連衣服扣都沒系好,一進院就掏煙:「吸著,吸著。三位老弟,聽我言一句,再寬限兩天。我保證山根能想出辦法來。爺兒們,給我個面子。」
吳家三兄弟不接煙,依舊虎風風地立著。老三斜斜眼兒:「財神,你那錢掙哩容易,俺這錢可是一滴血一滴汗換來的!」
「啥話,唉,啥話……」兆保立咂咂嘴,臉紅一陣白一陣,想惱又不敢,吳家三兄弟在這一帶是有名的。只好尷尬地笑笑說:「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寬兩天,寬兩天。」
「啥話?一個字——錢!沒錢抬東西,扒房。就這話!」吳家老大瞪著眼說。
「敢,誰敢?俺哥是縣公安局哩!」李喜花一撕頭髮,坐在當院撒起潑來,「天神吔,地爺喲!不講理了是不是!」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村街上黑壓壓地站了一片,大些的孩子爬到牆頭上望,小娃兒騎在大人的脖里瞅。女人們掉淚了,一些有主意的又小聲嘀咕說:「去吧,快去喊『吉老闆』吧。他只要來,他只要作保,吳家三兄弟就不會那麼橫了。他們常給他拉磚,是老關係。」可是,話是這樣說,卻只是心裡急,沒人肯去。最後,當兆成老漢趕來的時候,才打發他孫兒毛頭去叫。
天瓦藍瓦藍,白雲兒悠悠地飄,一隻「吃杯茶」從雲眼裡鑽出來,一猛紮下去,劃了一個橢圓的弧線消失了。驀地,從「老姑奶奶」的院裡傳出了肅穆、莊嚴的誦唱聲,那緩緩的啞啞的「聖歌」霎時灌滿了整個村街,飄向藍天去——
主啊,
求你垂聽我呼隸的聲音,
我在向你祈禱……
人們傻傻地聽著。知道是逢五,信主的人在做禮拜。可此時此刻,這涌唱顯得那樣沉重,揪人的心。
一會兒工夫,幾十個做禮拜的婆婆走出了「老姑奶奶」的家門,齊伙伙地朝山根院裡擁來,走著唱著,簡直像是在「天國」里漫遊。叫人一時間忘掉了土地,忘掉了田野,忘掉了迫在眉睫的這人世的紛爭。
隨著「老姑奶奶」走過山根院子的婆婆們積德行善了。院子裡像下雨一樣落下一地分幣,白晃晃地在陽光下閃著,耀人的眼。
這錢,又一下子把人拉回到現實中來。是呀,多少年來,人們缺錢,想錢,恨錢,可沒有錢,怎麼能過日子呢?山根要手裡有錢會叫人逼成這個樣子嗎?錢還得掙,還得掙。善良的信徒雖然盡了心,可這一把把分幣又能解救什麼呢?兩萬元的債呀!
兆成老漢紅眼了,他看不下去了,再也看不下去了。這一輩子沒說過一句硬話的老人終於站了出來,他一拍胸口說:「我是黨員,我作保!」
年輕人是不信這一套的。吳家老三斜斜眼兒,哼了一聲:「黨員?黨員值幾個錢?拿錢來,我認你這做好事的黨員;沒錢,你這黨員牌牌先往後擱擱。」
「你——」兆成老漢氣得渾身發顫,「我,我院裡有十棵桐樹!」
「十棵桐樹?哼,那還是留著做棺材吧!」吳家老三不輕不重地挖苦說。
兆成老漢臉憋得像醬一樣紫,他正要抓住那娃了去論理,從人縫裡鑽過來的毛頭拉住了他:「爺,昌林爺有病,說來不了。」
人群里立時引起了一陣騷動。人們失望了,徹底失望了。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讓人扒山根的房嗎?
突然,山根站了起來,他把手腕上的表捋下來,「啪」地往地上一摔,接著甩掉了身上的褂子……
人們都怔怔地看著,不知如何才好。
「慢著!」隨著這一聲,半截土牆後跨過一個人來。他,就是剛從外邊回來的吉學文。吉學文慢慢走進院子,既沒有動高腔,也沒拿架勢,只是很平靜地說,「我有幾句話想說說。要是在理,恁就聽聽,不在理呢,恁再動手也不遲。」
吳家三兄弟瞅瞅他,沒有吭聲。吉學文轉過臉來,對著眾人說:「我沒有錢,隊裡也沒有錢,政府也沒有這筆開支。不過,我想請各位算算,把山根的房子、東西全都估上算算,看到底值幾個錢。怕是把山根逼死,也值不了兩萬塊吧?這請各位想,我不多說。」
「要是緩一緩呢?山根身強力壯,不會還不上。好日子還長,山根也不會就這麼認了。」說著,他從兜里掏出平時用的日記本來,翻開看了看,說:「我說三條供大家參考。頭一條,山根參軍前當過村裡的電工,這,大夥都知道。上午我去了鄉政府,鄉里準備拉一一條高壓線路,橫穿十八個村。工價五萬。我想,山根不知敢不敢承這個頭?」
人群里「嗡嗡」了一陣又靜下來。這是學文娃子嗎?不像他了,不像他了,僅僅過了一夜就不像他了。看那倆眼熬哩,本事都是逼出來的呀!
「第二條,我有個戰友在縣車隊當隊長,今天我也找了他。他那兒有十台『江淮』,很需要配件。山根這台是新車。就是不要車了,採取破壞性打撈,撈住啥是啥,不說零件,光那八個車輪子恐怕買台小手扶拖拉機還夠吧?據行家說,開小拖搞運輸一天可掙三十來塊。咱按低哩算,二十。不算地里收成,一月可淨掙六百。一年呢?兩年呢?」
「最後,我再說一點,更關鍵的一點。我,一個普通黨員,支部書記,幫山根拿不出這兩萬塊錢。說實話,我連娶媳婦的錢都沒攢下。可想想吧,鄉親們,在人遇到難處的時候不伸一伸手,那麼,輪到自己呢?誰又能保證他自己一輩子都不出事?要是自己出了事情。那又會怎樣呢?日子還長啊!」
吉學文說完,不等人們愣過神來,便默默地脫去外衣,默默地走到房角處,「忽」地一下,把地上放的一盤鋼絲繩甩到了背上。可他太激動了,用力過猛,鋼絲繩一下子扎破了他的脊樑,頓時一股鮮血順著白背心淌下來,血很快地浸透了他那印有「人民炮兵」字樣的白背心。可他仍然一聲不吭,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樣獨獨一個人走出了院子。陽光下,那血像火焰一樣鮮紅……
短短的兩天,山根像是經歷了漫長的人生。他終於站起來了,沙啞著嗓音對著老少爺們說:「支書給我做主保了。我對著天、地、祖先的墳起誓:我不死,不跑,帳,三年還完!」說著,指指扔在地上的手錶,又「哐當」一聲推開屋門,大步跟了上去。
年輕支書脊背上的血像烙鐵一樣燙著人們的心。是啊,學文沒有吉昌林那樣的神通,也沒有靠山和「關係網」,可他獻出了一片真心,盡到了最大努力。漸漸,兆成老漢跟上去了,兆武老漢跟上去了,一個、兩個、三個……人們默默地、默默地跟著他往村外走。
這時,遠處傳來了一聲響亮而又莊重的咳嗽聲,吉昌林「吉老闆」挺胸走來了。人們聽到了這令人敬畏的咳嗽聲,卻沒人回頭。
當吉昌林看清這一切的時候,似乎還想高聲喊點什麼,可他張張嘴,卻又住了。他感到失算了,他晚了一步。他竟沒有看透學文這娃子,他一直覺得學文還只不過是個孩子,可這娃子突然長出本事來了。十八年來,他第一次看錯了人。十八年米,吉兆村人第一次在沒有他吉昌林參與的情況下,竟也想干成一件事。那麼,在這片土地上……
「財神」兆保立提在半空中的心終於又放到肚裡去了。他騎上新「飛鴿」,哼著小曲,朝鄉農貸所奔去。下午,他要用貸款再做一筆交易,只不過得小心罷了。好日月呀,可是不敢大意。
李喜花又照常去推那生活的「磨」了。為那「二進院」,為那一畦一壟,她還得再精心籌劃籌劃。這精明的女人喲!
遠遠傳來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大地發出了顫音,打撈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