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21:10:10 作者: 李佩甫

  太陽西斜的時候,東崗上突然傳出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兩台五十馬力的「鐵牛」吼叫著翻上了東崗,開向南北潭去了。人們看清了,拖拉機上站著年輕的新支書。

  是呀,學文這娃子嫩是嫩了點,心勁還是有的。不管跑多少地方,總還是把拖拉機借來了。這不,連晌飯都沒吃,便叫著山根來打撈了。世間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南北潭雖然七丈深,可萬一車能撈上來,萬一能修好,那軲轆子一轉,還能愁錢嗎?

  人們的心一下子又活泛了,紛紛扔下活計來看,偌大的南北潭黑壓壓地圍了一圈人。娃兒們稀罕這熱鬧場面,雀兒一樣在人堆里鑽來鑽去,歡歡地往潭邊擠。有的還趴在地上,瞪直小圓眼瞅那水面,被大人日罵著退去了,又悄悄從另一處擠上來,人縫裡露一顆小腦袋。莊稼人的臉色是嚴肅的。他們也巴望著要做各樣的事情,只是資金不足,膽量也還小,更沒有上上下下的關係,只憑著一雙手和那想發財的小想頭。山根的倒楣叫人心悸。一個個心裡像揣了兔兒一樣,瞅水,瞅人,懷著各樣的心思。

  兆成老漢前前後後地圍著拖拉機轉。他很想插把手,卻又插不上,只焦急地跟在學文屁股後顛:「我能幹些啥?你吩咐,你吩咐。」

  李喜花聽見拖拉機響,花花眼兒,趕忙提上茶瓶,抱了倆碗跑來了。她沒朝山根那兒湊,只亮嗓對司機說:「師傅,喝茶,先喝茶。待會兒上家吃飯喲!」待人們都聽清了,她便放下碗,急急地湊到潭邊去了。

  吉昌林來得遲了些。人沒到跟前,便把那披著的滌卡褂子一甩,大聲吆喝說:「讓讓,都往兩邊讓讓!能幫一手的都過來,不能搭手地站開去!」

  人們聽話地站開了,吉昌林大步走進圈子,扠腰站著。那神情,那口氣,仿佛這一切都是他安排妥的,吉學文只不過是跑了跑腿。他從兜里掏出兩支帶「嘴」的煙遞給司機,眼四下「輪」了一圈,似乎很希望吉學文能到他跟前「匯報匯報」,哪怕說上幾句哩。可吉學文正忙著,並不曾抬頭看他。頓時,吉昌林的眼眯起來了,頭暗暗地點了點,說:「好啊,好!」

  

  待一切準備好的時候,臉色鐵青的山根抓住鋼絲繩就要往下跳,吉學文一把拉住他說:「你不能下。」

  「我下!」

  「這時候,你不能下。」吉學文看了他一眼,迅速地脫去褲子,仍舊穿著那印有「人民炮兵」的白背心,瘦胳膊甩了兩甩,殺緊腰裡的鋼絲繩,縱身跳了下去……

  潭邊上的人擁擠了一陣又靜下來,都直直地望著水面。潭水裡的紅火球碎了,盪了一潭揪心的霞血。漸漸,漸漸,那碎紅又一點點一圈圈地攏來,還原成一潭靜靜的水,一團火紅的球。

  人們連呼吸都停止了。

  清清的潭水裡,晃著一圈攢動的人頭,驚乍乍的。不知哪家娃兒把土塊丟在水裡,立即重重地挨了大人一掌,「哇」地哭了一聲,又趕緊住了,瞪著淚眼瞅那水面。

  水面上沒有動靜。

  久久,久久。人們終於耐不住了,小聲嘀咕著,繼而又擁擠起來,乾乾的喉嚨眼卡著一半句揪心的不吉利話,只是不敢出口,干噎著憋得難受。當山根不顧一切要跳下去的時候,水面上「咕嘟嘟」冒了一陣泡兒,驀地,學文的頭露出來了。

  人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忽拉拉圍了過來:「咋樣?咋樣?」

  山根也死死地盯著學文,似乎要盯出血來。然而,爬上岸來的吉學文卻一聲不吭,只朝司機擺擺手:「拉!」

  拖拉機開動了,轟鳴的機器聲頓時吼起來。人們又忽拉拉閃開去,看那彎曲的、像蛇一樣冰冷的鋼絲繩一點點拉直、繃緊。司機加大了油門,一股股濃重的黑煙噴向天空,剎時抹烏了夕陽的霞輝。隨著緩慢吃力的爬動,鋼絲繩發出「咔咔」的響聲。

  人們的心也跟著繃緊,一時顧那冒黑煙的拖拉機,一時瞅看將要繃斷的鋼絲繩,一時又看那旋起一圈圈波紋的水面,恨不能長出馬王爺那三隻眼來,只覺得心揪揪地痛。

  天光慢慢地暗下來,夕陽也不再那麼鮮活,水面上汪著一潭血。翻動的水紋越來越大了……猛地,疲憊的拖拉機仿佛用最後的力氣怪叫一聲,「咔咔咔咔」,那將要繃斷的鋼絲繩漸漸松下來,松下來。

  潭邊的人全都垂下頭去,斂聲靜氣地注視著盪開去的波紋,那心也仿佛扔在血水裡盪,一圈,一圈……

  「乖!露頭了,露頭了!」

  「瞅喲,瞅——」

  「擠個屌!」

  「凶喲!腳,腳吔,鱉兒!」

  然而,拉出水面的卻是擰歪碰癟了的前槓、車殼。

  這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就是全撈上來,終歸也是一堆廢鐵。

  拖拉機熄火了,潭邊像死了一樣靜。

  吉學文默默地對山根說:「想別的辦法吧,車卡在砂礓硼下……」

  山根定定地望著潭水,突然像瘋了似地朝前撲去。學文和兆成老漢死拽住他。山根狠狠地跺了一腳,嗚咽著蹲下來。

  善良的莊稼人不忍心看這場面,曉事的悄悄地走了,貼近些的圍過來勸,說些寬心的話語。剛剛從鄉農行回來的兆保立擠進人圈看了看,走過來拍拍山根:「唉,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還是想想別的路吧。」

  「山根,走,咱回家。」李喜花鬆鬆地出了一口氣,也擠過來說。

  紛亂中,誰也不知道吉昌林是什麼時候走的。當人們想起這吉兆村最有權威、最有辦法的人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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