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3 21:09:42
作者: 李佩甫
鄉農貸員兆保立是吉兆村第一個過「城市生活」的人。
他原是很瘦很瘦的,尖尖的一個臉兒,眉眼上也看不出福相來。那時候,他有什麼辦法呢?家裡,一個病歪歪的懶女人拖著三個娃,日子總是過得很艱難,又總是欠著隊裡什麼。每到年底,也總要請客才能免去那拖欠了很久的公債。一個月四十二元的工資實在是不抵用的,好在「大鍋」里攪混,厚道的莊稼人也就不說什麼。
可是,終於有一日,人們見他從鄉里回來的時候哼著梆子戲,那破爛的自行車竟也換成了新「飛鴿」,後來,常有人請他喝酒,兩隻眼總是醉迷迷的。再後,就跟城裡人一般模樣了,每天早上照例是一磅鮮牛奶外加兩個荷包蛋。那奶是外村人送的,並不像城裡人那樣排在街口傻等。飯後呢,也學城裡人去「散步」,去呼吸那「新鮮空氣」。這「鍛鍊」也是太陽老高老高才開始,背著手圍村走一圈間或也認真地甩甩胳膊,呼呼,吸吸,兜里還一準裝著「小戲匣子」隨他唱。就這麼天天鍛鍊,猴瘦的兆保立竟然一日日胖起來了,不但臉色紅潤,尖下巴也成了雙的,打一個肉乎乎的褶兒。
每當他「散步」到窯場的時候,要是吉昌林在,他定要喊上一句:「早啊,支書大老闆!」
吉昌林也準定要回他一句:「財神,到底是吃官飯的哇!」
於是,你笑,我笑,拿煙來吸。他承認他沒有吉昌林本事大,可他很快就要擠進這個行列了。
然而,這天早上,吉昌林那闊臉大嘴巴上並沒有帶笑,而是很沉重地說:「財神,我先給你說,一個莊裡住著,和尚不親帽兒親。你可不能逼著要債,你得幫他。山根出事了……」
兆保立聽到山根倒楣的消息,微微怔了一下,既然笑著,也就笑下去,並不曾變色。只伸手掏煙來吸,恰恰又沒帶煙,遺憾地把手放下,那手抖抖地。
吉昌林遞過煙來,正神正色地說:「保立,你說啥也得緩緩,人到難處了,咱不能再落井下石。」
兆保立看看吉昌林:「咱能幹那事兒?可這,這這……是公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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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吉昌林搖搖頭,「是呀,公款。」
「唉,這娃……」兆保立咂咂嘴,又咂咂嘴。
分手之後。兆保立又繼續「散步」了。他硬撐著往前走,竭力做出平靜的樣子,身上卻已經出汗了。
太陽斜上了東崗,雖不十分暴烈,倒也透出幾分焦燥。遠處的楊樹上有知了在叫,長久不歇地聒噪著,很刺耳……
也是年初,他挪用了信用社的無息貸款一萬元,借給了買車的山根。當然,這錢不是白借的,一萬元貸款,他只給了山根九千,作為月息一分開,他先扣了一年的利錢。山根那會兒急用錢,也就認了。這事只有天知,地知。
說來,他原也不曾想到,一個過去被人看不起的農貸員竟也會有權,而且這權也是可以當錢使的。自從允許個體戶貸款,他的運氣也就跟著來了。是呀,政策好了,他也沾了這好政策的「光」。急用錢的戶很多,「燒香磕頭」的也就來了。「敬」的人多,自然也就成了「神」。神是「香火」熏出來的。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究竟是哪一日開始被人敬重的。他雖是一個小小的,月工資僅有四十二元的農貸員,可日子過得並不比那些有名氣的萬元戶差。他總是很忙,常常在這家喝了酒,又趕到那家去。人們也敬重這「忙」,身價也就一日日抬起來了。「財神」喲,他是「財神」,人們都這樣叫。他就越發地膽大,越發地敢幹。酒醒一醒的時候,他也想想久遠的將來,做事自然就謹慎些。不過,他還從未出過漏子。有那麼多人要幹事,要發家,要展本事,也就捎帶著把他「養」起來了。
可是,山根出事了。狗急還跳牆呢,人要是逼急了,那可啥事都幹得出來。萬一山根還不起債,鬧到法院去,這事兒不就露餡了嗎?要是,要是在這娃子身上栽了,他這一輩子可就完了!不能完哪,他這好「日月」雖然來得容易,可也不能白白失去。他胖了,肚皮上有油了,有了敬了。他那女人,他那娃子,也都打扮得鮮鮮亮亮地人前走人前站了。
天很藍,白雲在悠悠地飄,田野里展現著無邊的綠,村子上空的炊煙還未散盡,裊裊地在莊稼院的四周盪著。一時間,叫人覺得那有吃、有穿、有錢花、有人敬的日月是那樣地可戀。
當兆保立來到山根家那堵土牆邊的時候,臉上的汗已經擦乾,制服上的扣子已經系好,主意也想出來了。
一進院,他就哭喪著臉說:「兄弟,恁哥不是埋怨你,這幾萬塊錢的物件能兒戲嗎?借款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這是公款。恁哥一個農貸員,頭皮老薄呀!」
山根翻開眼皮看看他,又閉上了。
兆保立蹲下來,往前湊湊,聲音低了些:「唉,既然到了這一步,咱好點子、孬點子都得想。反正這一萬是公款,你得想法叫我捂住。」
山根沒有睜眼,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蹙得叫人心裡發緊。
「山根,別愁。恁哥能難為你?這事是不小,可事大事小……」兆保立又往前湊了湊,分外關切地望著山根,話到半截,卻咽了。喉嚨里還長著一個「跑」,他多想喊出來呀!可他不說,叫人想。他不怕跑,人只要一跑,無論是死是活,就沒有他的事了。這邊有「保人」頂著呢,叫那不知內情的保人去頂黑鍋吧!
山根微微地動了動眼皮,似乎聽出了點什麼。
兆保立還是不放心,繼續「點化」說:「就這吧,兄弟,你是明白人,用不著恁哥多說。咱三天為期,三天以後你想個了結的辦法。恁哥不難為你。這年頭……」他說著,從兜里掏出二十塊錢,在手裡捏了捏,放在了山根的手裡,拍拍他,又拍拍他。
這兩「拍」似有千斤的分量,山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兩張嶄新的十元票滑落在地上,兆保立趕忙拾起來,又硬塞在山根手裡,用十二萬分懇切的口氣說:「兄弟,老少。我這幾天手緊,實在不夠意思。你,再想想……」
憑心,他實在不願看山根那張鳥青烏青的臉。這娃子的好日子才剛剛開頭,他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呢。這也叫一輩子呀!唉,他雖可憐山根,可他更可憐自己。好不容易「等」來的日月,難道讓人家去享?難道叫他去裝傻蹲監獄嗎?那可萬萬不能!他得精心保護好這能當錢使的「權」。他費了多少心機呀!
跑吧。跑吧。遠走高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