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21:09:39 作者: 李佩甫

  兆成老漢有一點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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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地里幹活的時候,他就覺得不順當。正耙地哩,套繩斷了一股,剛接好套,那借來的灰驢卻又脫韁跑了,累得他呼呼哧哧一直攆到村西窯上才「吁」住。待他抓住韁,狠狠地抽了灰驢一鞭,忽聽見有人叫他:「兆成,兆成……」

  一聽是吉昌林——「吉老闆」的聲音,他忙抬起頭問:「啥?啥事?」

  當上窯老闆的吉昌林遠遠站在窯上,正威風凜凜地招呼他的工人背磚出窯,手一揮一揮的,嗓門也格外響:「山根那娃子,嗨!」

  一聽這音兒,兆成老漢更慌。他拴了灰驢,急急地湊過去問:「山根出啥事了?」

  「去吧,去吧。爺兒們,去勸勸他,我這會兒不得空。」吉昌林皺著眉頭說。

  「咋啦?到底咋啦?」兆成老漢像是一下子被甩到雲彩眼兒里去了,愣愣地瞪著眼問。

  「唉,車翻到南北潭裡了……」吉昌林沉重地嘆了口氣。那神情,就像他的輪窯塌了一樣。

  這一句猶如五雷轟頂!兆成老漢頓時懵了頭。他二話不說,扭頭就走。走了半截,又忽地折回來,急頭怪腦地朝地上跺了兩腳,又忽地折回去走。心裡一個勁叫:天爺!天爺!

  三個月前,老實厚道的兆成老漢把一生積蓄的三千塊錢借給了山根。這錢原是蓋房用的。山根借錢的時候曾答應過他,待年底賺過本來,給兆成老漢拉三車煤,不要運費。他的心勁不高,蓋三間坐地小瓦屋,用煤換磚當然便宜些。過日子,不都是提著心勁往上走嗎!

  兆成老漢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里走。來到山根房前的時候,他抬頭看看那半截子土牆,咂咂嘴,怔怔神兒,又往前走,勾著頭一步步走回家去。進屋蹲下來,一連吸了三袋煙。

  吸過煙之後,他想:這娃子心性太高,會不會一下子想到絕路上去?這念頭嚇了他一跳!於是,又慌慌地從家裡走出來,朝山根家奔去。遠遠,當他又看見山根家那半截土院牆的時候,站住了,又是蹲下來吸了三袋煙,才緩緩地站起,弓著老腰往山根家走,走得很慢。

  在這個世界上,做人不是很難嗎?他活過六十四個年頭了,他知道做人難。可他那三千塊掙哩老不容易呀!那是一滴血一滴汗地換,一口一口地省……可還得做人,還得做人,既然是個人……

  進了院子,山根翻開眼看看他,沒有吭聲。他也沒有吭聲。就又蹲下來,默默地吸旱菸,吸了兩口,又把手伸進懷裡,摸摸索索地掏,久久,摸出平日見鄉幹部才掏的紙菸來,哆嗦著手遞給山根。山根接過來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這會兒,兆成老漢開腔了:「娃子,你可不能往絕路上想啊!你放心,我不問你要錢。這種時候,我不能問你要錢。你……想想辦法吧。」

  山根的嘴角痙攣地抽搐了一下,笑了。那慘然冰冷的笑使兆成老漢一陣臉紅,又一陣心悸。他低頭看看那被雞們啄得「麻坑」點點的飯碗,又望望遠處那一縷一縷的還未散盡的炊煙,囁嚅了半晌才說:「找找吉老闆吧。娃,低低頭,咱低低頭。如今只有他了……」

  山根還是不說話。那慘冷的笑依舊掛在臉上,像止不住似地機械地抽動著面部神經,顯得惡狠狠的。

  兆成老漢不忍再看山根那張「灰」了的臉,忙說:「娃,我去,我去。」說著,他長長地嘆口氣,腳步遲疑疑地邁著,待出了院了,才騰騰地加快了腳步。又走,又折,心亂得像一窩麻。最後把孫子毛頭叫了過來,低聲吩咐說:「毛頭,你看住山根,只要他進屋一關門,就趕緊叫我。聽見了?」

  五歲的毛頭順從地點點頭,規規矩矩地站在了那堵矮牆的後邊。可孩子畢竟是孩子,他一會兒探頭看看,一會兒又看看,待瞅過幾回,便怯怯地溜到牆邊喊:「山叔,我去玩哩,你可別關門!」

  「噗嗒」,一顆淚珠從山根眼裡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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