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弱勢單位人不弱 一 先行領跑者
2024-10-03 21:00:08
作者: 楊東明
登封「天地之中」歷史建築群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是登封市文物局的本職工作。在許多人眼裡,登封「天地之中」歷史建築群申遺只是一年的短跑,或者是「百日衝刺」。而對於登封市文物局來說,他們早已先行領跑,申遺其實是一場經歷了十年甚至更遠更久的長途跋涉。
十幾年前,登封市文物局還是一個長期發不出工資的小單位,五十多個職工下崗,處境十分艱難。1995年3月10日,新局長靳銀東上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決職工的吃飯問題。在改善經濟狀況,穩定幹部職工情緒的同時,他一方面想方設法自籌文物維修資金,一方面積極地向上級文物管理部門和各級政府反映重點文物亟待維修的現實情況,終於分期分批地爭取到了必須的資金支持。
於是,對嵩山建築群的維護和修繕便按照計劃,一年一年,一步一步地展開:
當年的嵩陽書院,整個西院考場都荒廢了。書院景區的環境沒有整治,下面的停車場只能停泊三四台車,看上去像是一個荒院子。經過內部整修和環境拆遷整治,使嵩陽書院基本恢復了原狀。
啟母闕保護房年久失修,已成為隨時可能倒塌的危房。登封文物局爭取到國家撥付資金30萬元,自籌資金30萬元,將其修復。
會善寺年久失修,大殿漏雨,許多附屬建築塌損嚴重。登封市文物局對會善寺常住院、僧院等主要建築物落架大修,使會善寺得到了整固。
經過文物局修繕的還有:永泰寺塔,永泰寺,法王寺五座古塔,清涼寺的整體院落,龍泉寺,崇福宮……
這是一長串項目,幾乎包括了嵩山景區內全部有名氣的古建築。
在嵩山古建築群這些文物保護單位的範圍之內,存活著許多遠至新石器時代,近至清代的古樹名木,它們被譽為「活文物」。這些古樹名木不僅是珍貴的旅遊資源,而且也為歷史、水文、氣象、地理、植物等學科提供了難得的科研依據。
依照國家頒布的法律和法規,這些保護單位內的古樹名木也是重要的文物,是保護單位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對這些「活文物」的保護,難度極大。一旦這些「活文物」生命不再,就會給國家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嵩陽書院內的「二將軍柏」已有4500多年的歷史,因其生存年代最長、樹幹樹冠最大而被譽為「華夏第一柏」。1996年,現任登封市文物局副局長的鄭建偉剛剛被派到嵩陽書院文物管理所擔任所長。到任之後,他看到這棵名樹病蟲害嚴重,全樹枯萎,生命已岌岌可危,頓感憂心如焚,他趕忙把情況向文物局局長靳銀東作了匯報。
「絕不能讓『華夏第一柏』死在我的任上!」靳銀東這位軍人出身的文物局長把桌子一拍,斬釘截鐵地發出了誓言。
怎麼找「名醫」?如何籌「醫資」?這兩個困難橫在他們的面前,一時難以逾越。想來想去,他們終於想出了一個向社會求助的辦法。於是,他們在報紙上登出文章,講述了「華夏第一柏」的瀕危現狀,呼籲社會各界出資出力,共同拯救這株國寶級的珍貴名木。
報上的這篇文章引起了登封市委領導同志的注意,這位領導出面向鄭州市財政局協調了一部分資金,解決了「醫資」的問題。
有了錢,文物局就請來了「名醫」,對「華夏第一柏」進行了診治。「名醫」找出了三個病症,又開出了三個藥方:病症一,蟲害嚴重。治療方法,除蟲防害,噴灑專用除蟲劑。病症二,多年遊人踩踏,樹身周圍土壤板結嚴重。治療方法,採用疏鬆周圍土壤的辦法,增加土壤透氣性,並且加裝圍欄,防止遊人踩踏。病症三,根系只有十幾平方米的伸展空間,導致全樹嚴重營養不良。治療方法,擴展根系生存空間,並且在根系周圍追施優質農家肥。
經過第一期治療,「華夏第一柏」的情況有所好轉,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生機。
隨著登封市經濟的發展,隨著申遺的消息越傳越多,對「華夏第一柏」進行第二期治療的條件也越來越成熟。登封市政府撥款15萬元,文物局自籌15萬元,從2004年5月12日正式開始,於7月5日結束,對「華夏第一柏」進行了為期近兩個月的根治。
主治醫生是北京請來的園林專家叢生老教授。
叢生教授對「華夏第一柏」進行了健康體檢,發現這棵4500多歲的老樹的空洞部分已經占據全樹的85%,韌皮部死亡90%多,活組織只有10%左右。用一句簡單直觀的話來比喻,它只是放置在地面上的一個空樹樁罷了。雖然它粗大的樹身需要十幾個人才能圍抱起來,可是樹身裡邊幾乎全都朽空了。人站進樹洞裡,在貼近地面的部位用小鏟從裡向外鏟,竟然能鏟推進去60公分,而樹身表皮只剩下20多公分厚!
——樹體還在朽爛。
一場雨,一陣大風,大樹隨時可能倒下。
一旦這位巨人倒下,即使將它重新扶起,殘存的活組織也會折斷。「華夏第一柏」就會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老樹顯然已病入膏肓,大家萬分緊張。
清晨6點鐘,市文物局局長靳銀東就趕到了嵩陽書院的現場。一定要救活它!這是大家共同的決心。如果在我們這一任上,「華夏第一柏」消失了,我們將無法向後人交代。
經過會診和反覆研討,大家終於制訂出了一套救治的方案:從樹身的空洞中心,向地下深打,打出下大上小的圓錐形洞道。從此洞道的底部,再向兩邊擴打60公分,形成根系狀的洞道。在所有這些打出的洞道內,裝入鋼筋編織成的龍骨,然後再用水泥澆鑄成形。
如此一來,就為「華夏第一柏」再造出一副鋼筋水泥鑄就的樹身和根系。任它風雨雷電來襲,「華夏第一柏」都將巋然屹立!
方案實施的時候,大家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向地下打出的圓錐形洞道已經深達五六米,竟然沒有遇到一個樹根!原來這棵4500多歲的老樹,向下的根系幾乎全都漚爛了。那些倖存的向周圍伸出的根系,也因遭遇惡劣的生存環境而萎縮不展。
在樹根的正南方向,居然埋著五個巨大的石碑底座,直接壓制和阻擋著樹根的生長。
在樹根的西面,埋著一個不知何年何月廢棄的白石灰池。這個建築用的石灰池殘留著大量石灰,嚴重危害著古柏的生長。
找到了這兩個外部病因,他們立即調來民工,挖走了那些石碑底座,又將石灰殘池徹底清挖,然後再向這兩處開挖過的地方換填新土。叢生教授還和大家一起設計出了一套根部維護方案:在樹的根部埋設自製的「花管」、設置透氣孔和滲水井。
「花管」是在PVC圓管上鑽出密集的細孔,通過它們可以直接向樹的根系滴灌水分和營養液。透氣管是從樹的根部直通地面的管道,它可以改善土壤的透氣性。滲水井可以排澇,遇到根部積水過多的時候,打開下部的旋蓋,就可以將水排泄出來。樹的根部追施了叢生教授自己研製的有機肥料,它是用浸泡發酵後的餅肥摻拌腐葉土製作而成。這種有機肥料營養豐富,卻沒有化肥的各種副作用。
治完了樹根,再治樹冠和樹身。對那些過於沉重的枝杈,搭豎多種支架給予撐持。對於有解體趨向的樹幹部分,像箍桶一樣用扁鐵將它們箍緊。老樹的整個樹身還做了防腐處理和樹體修補。因為腐爛的樹體部分會產生大量的朽木菌,如果不做處理就會像膿瘡一樣一直將樹身爛透。
處理的方法頗像華佗給關雲長刮骨療毒,先用鋒利的刀子把樹體上的腐朽層一點一點刮掉,一直刮到露出新鮮的木質部。下一步是把殘留的木屑清除乾淨,然後再用叢生教授自配的殺菌殺蟲劑均勻地在上面塗抹兩到三遍。這樣處理過的傷口當然不能覆蓋紗布,罩蓋它們的是一層「甲熟桐油」。這是叢生教授自創的防腐油,它不是化學製劑,對樹體不會產生不良的影響。
做過這種防腐處理之後的樹幹如同修補過的木船一樣,看上去亮晶晶的,就像是罩了一層透明的防護膜,雨水很難滲入。
近兩個月的「根治手術」,幾乎耗盡了大家的心力。7月6日,終於大功告成,「主刀」的叢生教授自豪而又欣慰地說:「咱們這樣給它做了之後,它再活個1000年、2000年,沒問題!」
第二天,即7月7日,當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來到嵩陽書院。江總書記站在「將軍柏」的面前,饒有興趣地聽文物局的同志講述了當年漢武帝封賜漢三柏為「大將軍」、「二將軍」、「三將軍」的軼事。
文物局的同志還向江總書記講述了剛剛完成的對「將軍柏」的養護工作,江總書記高興地握住叢生教授的手,誇他做了一件功存千秋的大好事。江總書記還和叢生教授一起,站在「將軍柏」前合影留念。
為了保證「將軍柏」在今後能夠長久生存,文物局和叢生教授為動完大手術的「華夏第一柏」專門制訂了恢復、調養和監測方案。
打開登封市文物局的電腦,就能查到《關於「將軍柏」養護管理的規定》的電子文本:
第一,設立專人看管,建立日誌制度。記錄內容包括記錄樹下的溫度、濕度、天氣、鳥類對樹枝的蹬踏情況;詳細記錄雷電、冰雹、大雨、大雪、大風等災害性天氣;詳細記錄每次採取的保護和復壯措施;每月底要對「將軍柏」拍照一次,並標明日期存檔。
第二,控制土壤水分。在生長期間(3月中—11月中)每10天測一次土壤含水量,設8個測點,控制土壤含水量在15%—19%的範圍內,低於15%的地域分別適量供水。遇暴雨,滲水井內有積水,應用抽水機及時排出。遇夏季高溫乾熱天氣,上午8點,下午4點各向樹葉噴水一次,注意控制噴水量,以噴濕鱗葉為度,以提高古樹下的小氣候環境的濕度。
第三,防治病蟲害。要隨時檢查樹上鱗葉病蟲發生情況,發現紅蜘蛛、蚜蟲等害蟲,及時噴灑1000倍40%的氧化樂果或其他殺蟲藥劑防治。發現鱗葉變黃、乾枯等異常情況及時請有關病蟲專家診斷。
……
四年之後,世界遺產委員會的專家拉姆齊女士來到嵩陽書院對申遺項目驗收考察。當她站在4500多歲高齡的「將軍柏」面前,看著「將軍柏」那生機盎然的新枝,不禁嘆為觀止。
讓她感嘆的還有專為「將軍柏」制定的養護規定。這是世界遺產委員會強調的申遺項目的必有之規,「將軍柏」不但早已有之,而且居然規劃得如此精細,如此詳盡。
其實,威脅古蹟遺產的不只是風、雨、雷、電、鳥、蟲、菌等自然災害,更多的威脅還是來自人類自己。按照國家的文物保護法規,在這些歷史文物的保護範圍內,嚴禁興建民宅、工廠、商業街、娛樂城、寫字樓等各種建築。可是,社會上總有一些單位一些個人出於自身利益,千方百計地要來蠶食屬於文物屬於遺址的領地。於是,就有了文物執法隊伍,就有了執法者與被執法者的矛盾和衝突。
面對金錢和權力,登封市文物局是個弱勢單位。但是多年來他們始終堅持原則,嚴格執法,為保護嵩山的歷史文物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少林寺是天下名剎,許多人都在盯著這塊肥肉。先後有人為了追逐商業利益,不惜破壞文物環境和自然景觀,去建造什麼「少林科幻城」、什麼「全周電影院」……登封市文物局都堅決地頂住了。
中嶽廟周圍,有些人要建民宅,文物執法者採取強制措施,讓他們無法得逞。
觀星台附近,居然有人要建賓館。文物局據理力爭,阻斷了這個項目的「錢途」。
嵩陽書院的保護區範圍之內,有人要建「鋼結構建築」。文物局三十多人的執法隊伍堅守陣地,硬是扛住了三百多人的圍攻。
……
「代價慘重,代價慘重啊!」談起10年的文物執法,文物局的班子成員們臉上半是苦笑,半是自豪。他們原本也可以走走過場,發發通知通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他們卻一直在動真格。他們與權力抗衡,與金錢抗衡,與人際關係抗衡,得罪了不少部門,結怨了不少人。
10年的文物執法,為後續的申報世界遺產打下了牢固的基礎。當申遺進行到艱難的環境整治階段,政府面對著巨額的拆遷補償費時,登封市的一位領導同志不禁感慨地對市文物局領導班子的成員們說:「幸虧這麼多年有你們嚴格執法,這一回政府要少拿兩個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