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物世家
2024-10-03 20:59:53
作者: 楊東明
在登封市,宮嵩濤一家算得上是文物世家。
宮嵩濤本人是登封市文物局的副局長,而他的父親宮熙是登封最早的文物專干。那是建國初期的1952年,「文物專干」是個人人都覺得陌生的頭銜。宮熙將全部身心都投入了文物工作,使登封的文物保護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
1958年,宮熙在登封全縣境內進行了第一次文物普查,對重要文物登記造冊,摸清了本縣文物的家底。1961年,他在文物普查的基礎上,撰寫了登封縣的第一本文物志。
1990年,登封按照國家文物局的要求對全縣文物進行「四有」建檔。已經子承父業的宮嵩濤在登封檔案館看到了老父親當年留下的手跡,他心裡不禁百感交集。自己現在做的這些工作,父親早在30多年前就已經做過了!
當年正是在父親的奔走呼籲下,登封建立了文物保管所(河南省僅有的三個文物保管所之一),使登封的歷史文物得到了有效的保護。
新中國成立之後,國務院先後公布了多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河南省也先後公布了多批河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登封市計有各類文物古蹟956處。其中,有16處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2處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其文物規模位於全國縣級市之首!
登封如此多的文物受到了國家、省、市的重視和保護,宮熙這位當年的「文物專干」功不可沒。
「文革」時期破「四舊」,文物部門受到了強烈衝擊。作為文物幹部的宮熙也被批被斗,吃盡了苦頭。然而,宮熙保護國家文物的痴心毫無更改,當造反的「紅衛兵」盲目地沖衝撞撞,要去扒中嶽廟和少林寺的時候,沒人敢於阻擋,只有宮熙勇敢地挺身而出攔住了他們。宮熙向他們大聲疾呼:「這是文物,不是四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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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當年宮熙奮不顧身保護登封文物古蹟的情形,一些知情的老幹部都感慨地說:「要不是宮熙擋住了他們,哪還有中嶽廟,哪還有少林寺,哪還有申遺哩!」
宮嵩濤來到登封市文物局工作之後,繼承了父輩為文物事業獻身的精神,為登封文物的保護和利用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正因為他對登封的文物了如指掌,所以他在此次登封申遺的工作中才被國家文物局和省市有關領導視為棟材,用如股肱。
作為申遺所在地登封市的文物局副局長,宮嵩濤對這項工作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嵩山就有過一次申報世界自然與文化雙遺產的機會。那時宮嵩濤就心潮澎湃,欲要大幹一番,讓嵩山在世界舞台上嶄露頭角。可惜,由於種種原因,嵩山失去了那次申遺的良機。
2002年的金秋十月,國家文物局巡視員、世界古蹟遺址理事會副主席郭旃和世界文化遺產專家亨利一起到登封考察,他們認為觀星台、嵩岳寺塔和少林寺塔林完全具備申遺的資格。於是,宮嵩濤就被抽調出來參加了申遺工作。這一次的申遺努力無果而終,為了服從國家安排的殷墟申遺的大局,嵩山申遺延遲擱後了。
殷墟申遺成功之後,嵩山申遺在國家文物局的工作進程表上遞進為最緊迫的任務。2006年春節剛過,宮嵩濤就被召至省城鄭州,鄭州市文物局副局長任偉安排他住進鄭州市委的嵩山飯店,讓他參與申遺文本編寫工作。
申遺文本可不是簡單的寫幾張紙就行了,那是內容繁多、資料翔實、格式嚴謹、邏輯嚴密、表述力極強的文件、表格、圖片之集大成。作為其附屬項目,還必須有申遺古建築群的保護規劃和申遺古建築群的專項法規。根據國內曾經申遺成功的先例來看,這套文本的編制要用一年到幾年的時間才能完備。
宮嵩濤從此就開始了以客房為家、以電腦為親人、以桌子為朋友的日子。此中甘苦,一言難盡。2006年、2007年、2008年,這三年的大多數時間宮嵩濤幾乎都是在鄭州度過的。他偶爾回一趟登封或者去一次北京,也都是出於申遺工作的需要。每逢節假日,妻兒只能到鄭州來看他。孩子每每不解地仰著臉兒問他:「爸,你怎麼不回家呀?」宮嵩濤只好笑一笑,然後慈愛地撫摸著孩子的腦袋,算是對孩子的回答。
寫文本,訂法規,編規劃,這幾項工作是同時推進的。宮嵩濤是文本的起草人,是保護規劃的召集編制人,是專項法規的制定人。在接待世界遺產專家的時候,他又是回答專家提問的講解人。一身而數任,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很重很重。他的壓力很大很大,他知道只要在一個環節出了問題,他就有可能成為申遺失敗的罪人。
2007年7月25日,在鄭州嵩山飯店的會議室,鄭州市文物局召開了關於嵩山申遺文本編制的討論會和動員會。宮嵩濤望了望同樣來自登封的呂宏軍和常松木,然後把目光投向了與會的各位專家和學者。
中國建築學界巨擘梁思成的弟子、清華大學教授和博士生導師郭黛姮。這位古建築學家、國家一級註冊建築師,是嵩山歷史建築群申遺工作的重臣。打開由清華大學建築學院編制的嵩山歷史建築群規劃圖,就可以看到她作為規劃組長的名字。她不但領銜設計了嵩山歷史建築群的保護規劃,而且直接參與了申遺文本的總體編制。
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劉暢,他是中國建築學界的精英,在古建築專業的書面英語和英語會話中,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他也參與了文本的編制工作,在世界遺產專家到申遺地考察評估時,他是現場會話的翻譯。
河南省文物局原局長楊煥成,他是河南文物界人人敬仰的老專家、老領導。他在任期間,對嵩山古建築群關愛有加。多年來,他直接扶持並親自參與了嵩山多處古建築的維護。雖然老驥伏櫪,他仍舊不辭辛苦地奔波於登封古建築物的維護現場,親自指導每一處古建築的維護項目。
河南省古建所原所長張家泰,河南古建築學界的泰斗級人物。他對河南現存的古建築物了如指掌,提起嵩山古建築群更是如數家珍。
河南省古建所所長杜啟明,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長王文華,鄭州市文物處原處長於曉興,鄭州商城博物館原館長馮百逸。
……
宮嵩濤看到的和拿到的還有經他自己的手初編的《嵩山(鄭州)古建築群》申遺文本和國家文物局郭旃先生對初稿的修改建議。這冊初編的申遺文本厚達343頁,而郭旃先生提出的修改意見共有九條,被大家譽稱為「郭九條」。
對郭旃先生,宮嵩濤內心深處充滿了敬重。嵩山申遺,是在郭旃先生的直接指導和參與下進行的。通過一次次的工作交往,郭旃先生的人格魅力使宮嵩濤為之折服。郭旃先生是專家型的領導,也是領導型的專家;他是戰士型的指揮員,也是指揮員型的戰士。在中國申遺的戰場上,國家文物局是第一線,郭旃先生就是第一線上的戰士;在鄭州和登封申遺的戰場上,郭旃先生則是遠在北京,運籌帷幄的指揮員。他用高瞻遠矚的目光、縱橫捭闔的智慧、淵博精深的專業知識,指導著鄭州和登封的一項項具體的申遺業務。
鄭州市文化局局長齊岸青向與會者通報了不久前他和鄭州市委書記王文超向國家文物局巡視員、國際古蹟遺址理事會副主席郭旃先生匯報嵩山申遺時的情況。當他們匯報到面臨的困難時,郭旃先生曾經這樣說:「嵩山申遺如果確有困難,還可以換別處的項目。中國申遺的預備名錄有35處嘛。」王文超書記聽了,當即表態:「不行,我們嵩山申遺一定要上!」
這無疑是向國家文物局立下了一個軍令狀。
文本編制是申遺的基礎,齊岸青局長向與會者傳達了鄭州市領導的決定:8月15日中文文本定稿,9月15日英文文本定稿,送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
眼下已經是7月25日!
聽到這個截止日期,宮嵩濤周身一震,不由得與來自登封的兩位夥伴交換了一下眼神。
接下來是討論對申遺文本如何修改定稿。與會者依據「郭九條」,各自發表了意見。「郭九條」建議,將「嵩山古建築群」改為「嵩山歷史建築群」,與會者很快達成了共識,認為這樣修改後定位更加準確。第二條,「郭九條」建議將「神山」改為「聖山」,於是大家對「聖山」的內涵展開了熱烈的討論。許多人認為,「聖山」的確比「神山」的文化意義更寬廣,更準確。嵩山之「聖」在於它是歷代官祭的對象,是華夏民族政治文明的搖籃。
作為登封市的代表,呂宏軍作了專題發言。他認為嵩山的文化意義主要有三:第一,從地質學的角度來看,嵩山是萬山之祖;第二,周武王祭祀嵩山,開創了中國的封禪制度;第三,嵩山是黃帝文化和河洛文化的發源地。討論的結果,與會者達成了共識:嵩山歷史建築群申遺文本的編制主題不是建築風格,而是其文化內涵,即嵩山是中華民族的文化聖山。
繼上午的討論之後,下午由鄭州市文物局副局長任偉主持,宣布了申遺文本的寫作分工:文本的「列入理由」部分,由清華大學劉暢先生撰寫;「聖山」文化背景部分,由登封市志辦主任呂宏軍撰寫;申遺歷史建築群的保護現狀,遺產的保護規劃和管理規劃,歷史建築群的監測,由登封市文物局副局長宮嵩濤撰寫;申遺歷史建築群的描述和歷史沿革部分,由登封市文聯副主席、登封市作家協會主席常松木撰寫。王文華、於曉興、馮百逸參加討論和審稿。
鄭州市文化局齊岸青局長要求7月底前拿出第一稿,大家經過緊張的5個工作日,第一稿終於如期完成。改稿用電子郵件發給了郭旃先生。8月1日,郭旃先生就電傳回來了他的看法,電傳件的每一頁都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字句修改,附後的另頁上,是他歸納的11條意見。
郭旃先生的認真和嚴謹,令大家肅然起敬。
郭旃先生的意見中最重要的有四個方面:第一,要在分析、比較和結論上突出和強調嵩山歷史建築群與國內和國際上此類古建築物的不同。第二,在對歷史建築群的描述上必須注意西方人的表達習慣,比如提到每個建築的客觀屬性與相關數據時,要明確寫出它的位置、面積、體量、色彩、樣式、尺度等等。第三,在表述各建築物的位置時,要與永久性地標做參照,列出它們之間的位置關係和精確的數據。比如,位於某條河的什麼方位,距離有多少米多少公分。在同一組建築物中,需要註明它們之間的相對位置。比如先定下山門的位置,然後要將各建築與山門的距離和位置寫清楚。第四,所有的建築清單都要加上「保存狀況」欄目,並詳細填寫。
時間緊迫,大家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鄭州市文物局任偉副局長每天都在賓館客房裡組織討論,一人念稿,其他人邊聽邊提看法,然後大家切磋、探討。當某一點達成了共識,就立刻記下來,然後再按照撰稿的分工,各自回屋改寫。
清華大學副教授劉暢每周都從北京乘飛機兩次往返鄭州,對分頭修改後的文本統修統訂,然後即刻傳發給郭旃先生,請他定奪。一次次地研討,一次次地修改,千錘百鍊,精雕細琢,務必做成精品,拿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請國際專家審讀時,讓他們挑不出一點瑕疵。
同樣辛苦的還有中國對外翻譯總公司的譯員們,每次斟酌修改後的中文稿都會傳給他們,他們必須再做對應的改譯。據鄭州市申遺辦的檔案統計,一次次修訂的申遺文本竟有15稿之多!
8月15日,軍令狀限定的時間到了。鄭州市文物局副局長任偉帶著最後的修訂文本到北京復命去了,鄭州嵩山飯店的那幾間客房出現了少有的寧靜。宮嵩濤留意到任副局長臨行前的神色既凝重又嚴肅,他的心也隨之變得忐忑不安。
登封來的「三劍客」聚在一起,猜測任副局長此行的結果。大家都提心弔膽地說,如果文本不能通過,再想重新組織別人編寫,時間上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
說到這兒,宮嵩濤的嘴裡忽然蹦出了「政治責任」四個字。
第二天,宮嵩濤躺下了。他四肢發軟,周身無力,仿佛害了什麼大病。呂宏軍則患了腹瀉,醫生也講不清楚,這是天熱吃了不潔食品,還是精神緊張引發的腸道激惹症。唯有常松木幸運,原本瘦削的臉蛋子居然變圓了。他到磅秤上一稱,果然重了許多斤。於是,這些變化就成了「三劍客」互相開涮的笑資。他們太想開心地笑一笑了,太想放鬆一下繃得不能再繃的神經。
任偉局長從北京一回來就召開了會議。宮嵩濤在會議桌旁坐下來,他先看了看任偉的神色,然後對坐在旁邊的常松木悄悄說了句:「有門兒。」
果然,會議一開始,任偉就宣布:「大的架構不變了,郭老提了點兒技術問題,咱們改改就行了。」
登封來的「三劍客」互相望著,都長長地舒了口氣。
事後聽說,郭旃先生對文本工作首肯時,還特意笑著問:「登封來編寫文本的這三個年輕人,都是什麼學歷呀?」
宮嵩濤在當年的12月又陪著任偉局長去了北京,他們就住在國家文物局旁邊的招待所里。申遺文本在2009年的1月21日前必須送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一絲不苟的郭旃先生還要將文本做最後的修改。
2009年12月31日上午在國家文物局召開了討論會,郭旃先生提出申遺文本的名稱要從宇宙觀的角度做最後的修改。於是他問宮嵩濤:「你說說,從宇宙觀的角度來講,登封在古代都有什麼習慣性的稱謂?」
宮嵩濤脫口回答:「天中。」
郭旃先生問:「你講講有哪些根據?」
宮嵩濤回答:「在登封,『天中』的說法比比皆是。『天中』這個詞是從觀星台來的,周公測影測出了天地之中。中嶽廟所在的中嶽廟村,就叫天中村。村裡的那道街,叫天中街。中嶽廟裡的建築有『天中閣』、『天中大殿』,嵩山的各個寺廟的碑刻和匾額上,都能看到『天中』這個詞。」
郭旃先生說:「那,文本的名稱就定為『天中』建築群?」
郭黛姮教授在旁邊建議說:「叫『天中』建築群,好像不太順口,叫『天地之中』怎麼樣?」
郭旃先生連聲道:「好,好,就叫登封『天地之中』建築群了!」
在申遺的文本中,有兩個部分格外重要。其一是申遺建築群的價值評估,其二就是管理規劃了。世界遺產委員會評估的時候,首先要看你申報項目的價值,能不能達到世界遺產的標準。如果達到了,還要看你是如何保護、如何管理的。管理規劃這一部分,要求得很詳細。要寫清楚管理措施、監測、日常管理、檔案管理、法規等等。
世界遺產委員會衡量遺產管理水平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看你有沒有專項法規。登封「天地之中」歷史建築群的管理規劃,是由宮嵩濤召集制定的;歷史建築群的專項法規是由宮嵩濤一手起草、修改,直至定稿的。而郭旃先生對宮嵩濤本人的價值評估,則是在工作中逐漸得出的。
郭旃先生每次到嵩山來看文物,宮嵩濤都會陪同。宮嵩濤留意到了一個小小的細節,那就是在看文物的時候,郭旃先生的手裡總是拿著筆和一個小本本。每當宮嵩濤回答他的提問時,他都會要求宮嵩濤停一停,等他拿筆記下來。宮嵩濤還奇怪地發現,郭旃先生每次來,總會重複地詢問同一些問題。
當申遺工作進行到一個至為關鍵的環節,即世界遺產委員會專家拉姆齊女士要對登封「天地之中」歷史建築群進行評估驗收的時候,郭旃先生建議由宮嵩濤做回答專家提問的講解人。郭旃先生說他記錄過宮嵩濤的講解,他每一回來登封,每一次問到同一個問題,宮嵩濤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精確、可靠,這個人選由宮嵩濤擔任最合適。
精確,可靠——或許正是這同樣的追求使得郭旃先生與宮嵩濤之間建立起了信任的連接。當世界遺產委員會在法國巴黎召開申遺答辯會期間,一絲不苟的郭旃先生時常用手機頻頻地從法國巴黎給遠在中國登封的宮嵩濤發送簡訊,以弄清一些文物的準確數據和有關情況。
有一天晚上,宮嵩濤剛剛鑽進被窩打算睡覺,郭旃先生的手機簡訊來了,他要詢問關於登封歷史建築群的幾個細節。宮嵩濤一會兒從被窩裡爬起來查找資料,一會兒又鑽進被窩用簡訊向巴黎回復。時值嚴冬季節,不一會兒,宮嵩濤就凍得直打噴嚏了。巴黎的簡訊不停地發送,宮嵩濤也就不停地回復,那情形就像兩人面對面地坐在一起,正在親切地交談……
將近午夜時分,巴黎來的簡訊中終於出現了這樣一句話:不好意思,中午了,我還沒有吃午飯呢。
宮嵩濤回復了一句:我還沒有睡著覺哩。
巴黎那邊仿佛此刻才想起了兩地的時差:哦,抱歉,不打攪了。
……
兩人之間諸如此類的簡訊很多,宮嵩濤把它們一條一條地從手機上抄錄下來,專門保存在一個筆記本里。
在宮嵩濤這位文物局副局長的眼裡,它們應該像文物一樣珍藏。